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时代的囚徒[二战] 作者:由天 文案 “我知道你讨厌这个伤害了你和你的朋友的国家, 我知道你恨这个失去了人性与道德的国家, 但是它依旧是我的祖国。 请相信我, 一切都是暂时的, 越来越多的人会从迷失中醒来。 就像你说的, 安宁和和平还会回来, 犯下过错的人们会用一生 来弥补你们在战争中所受的伤痛。 如今的我, 战斗只为守土, 不为开疆。” 这个曾经屠杀无数的恶魔一边低头亲吻着她的手背,一边说道。 内容标签:异国奇缘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翁·笛林 ┃ 配角: ┃ 其它:爱情,二战,人性   ☆、从危险到更危险   1937.7.21 南京西南黄家村   这是一个既不贫穷也不富有的村子。说它贫穷,它自给自足;说它富有,它没有南京的大街洋楼。阿翁认为,这是一个和南京没有关系,和村子也没有关系的地方。   当太阳偏西,村子里不论是瓦房还是草屋,河流还是田地,都被染成同一种颜色。阿翁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颜色,那是她的童年记忆,是她再也不会在别处看到的光彩。   这天,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穿着红色碎花的小衫,在这傍晚的颜色里跑进了黄家村唯一的中医馆。当时,黄药师正在平时给人诊病的榆木桌上埋头写着什么,见女孩进来便抬头叫了声:“绣绣,找阿翁玩的吧,她在后屋……”话没说完,却见绣绣哭红着脸头也没回地就往后屋跑,黄药师那笑还没露出一半,只好又憋了回去,坐正身子继续写信,长长的辫子滑稽地垂到桌面上。   “阿翁……”绣绣哭腔极重的声音把阿翁从小盹中吓醒了,阿翁猛地从炕上弹了起来,很是惊奇地看着她:“怎么了绣绣,出什么事了哭成这样?”   穿着普通的蓝布衣服,说着流利标准的中文,可是那雪白的肤色,高挺的鼻梁,自然蜷曲的黑发,阿翁俨然是一副西方女孩的模样。   “阿翁,我得病了……”绣绣抓住阿翁的胳臂说。   阿翁一时还无法体会绣绣的心情,只是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找爷爷看过了?他说很严重?”   “没有,我没脸找黄药师……你帮我看看吧,我只能找你了……”   阿翁心里明白自己要是没辙,一切还得靠爷爷,但是看绣绣这个样子她又觉得似乎还是走一步看一步比较明智:“先把手给我吧……”   绣绣伸手,阿翁则像一个真正的老郎中一样把指尖放上去,闭了会眼,倏忽又睁开:“很正常啊。”   绣绣红着眼睛:“正常吗?”   阿翁不得不又重新闭眼,更仔细地诊了一次脉:“非常正常,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病了?”   于是两个女孩子又低着头叽叽咕咕了半天,直到阿翁猛地抬起头,坦然地说:“那个好像每个女的都会有。”   绣绣依旧很担心:“但是流了很多很多血,而且很疼。”   “每个人都会流很多血,疼不疼就看个人身体了,但是不管多疼这都不是病,所以在这期间脉象几乎不会有变化,”阿翁说着打开柜子在书山里翻找着,“书上说这代表你长大了,也能生孩子了。”   半响,阿翁翻出一本中医医书,想了想又塞回去:“这个太难懂了,给你看另一本吧。”于是又是半天翻箱倒柜,最终抽出一本硬皮德文书。其实德文中文都无所谓,绣绣也不认识几个汉字,这本的好懂之处在于,它有插图。   于是这一堂生理课上的,两个丫头连做晚饭都忘得一干二净。绣绣知道自己不该听,但是好奇心却阻挡不了。   后来,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连去市里买药材的沃克都回来了。听见沃克敲着门板催饭的声音绣绣才想起来这个时候才回家估计要挨骂了,这才匆匆和阿翁说再见,又匆匆离开。在经过沃克身边时绣绣依旧显得有些怕,她和阿翁成了好朋友,却依旧畏惧这个左脚微跛的西方男人,这个不知经历过什么,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的男人。   “你们聊什么呢,饭都不做了?”沃克坐在院子里把买来的药材分成几堆,阿翁点起煤油灯在厨房里边忙边喊了一句:“阴香和肉桂不要放在一起。”   沃克有些烦躁地喊:“我没有放在一起!”   阿翁往地上看了看,着实叹了好长一口气:“算了,等会我去分开。”   沃克继续低头努力分辨着,过了一阵子又开口:“今天我在市里看见两个对拉车车夫很无礼的无赖。”   “这闲事你管了?”   “我用英文对他们说:‘你们真是丢英国人的脸。’”   阿翁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沃克的脸,难怪那张脸比平时更加感伤了:“是英国人?”   沃克略微点了下头。   阿翁把脸转回切菜板上,以极快的频率切着什么:“世界大战战胜国,又在中国享有特权,当然嚣张得很。”   “阿翁!”   “别冲我喊,你也说了他们是无赖。”   “他们不代表所有英国人。”沃克死盯着她。   “是的,就像德国人不能代表我。”阿翁说着把菜刀“咔”地钉在菜板上,回瞪了沃克一眼。   其实沃克挺怕阿翁生气的。当他意识到这孩子已经出落得水灵灵的,而且既有聪明的头脑,又明白事理,堪称精明完美的时候,他就发觉了自己有讨好她的倾向。他很不想惹她不高兴,有时甚至会觉得她是大人而他才是孩子,即使她才十四岁,而他已经三十三岁了。   而这样的想法,分明与他最开始的想法相违。当初是怎么想的?黄药师一定要带这个孩子回中国,那就带上吧,他不打算与这孩子有过多纠葛,既不会疼爱她,也不会虐待她,他会当她不存在。   但是一切都和想象中那么不同。在阿翁小的时候,他曾一次又一次冷着脸推开她,但这不识好歹的小鬼下一次又会面带笑容地向他跑来。她只是个孩子而已,他究竟还能冷漠到什么地步呢?何况他生性并不是冷漠的人。   此刻,看着阿翁,他只能感慨长着幸运脸蛋的人真是连生气都漂亮,于是那份“居然赞美德国人”的负罪感又可悲地蹿上来。   如果你不是德国人该多好呀。   “德国人不能代表你,可你不就是德国人吗?”   阿翁气得直接拿菜刀远远地指着他:“告诉你最后一次我是中国人!”   1914至1918年,世界大战。   德国和英法联军是交战双方,还有其他30多个国家参与,但是那和阿翁和沃克无关。   阿翁也不知道德国和英国的关系是战时开始不好的还是战前就不好了,总之它们似乎有着深仇大恨。在德国的书籍上收录着《仇恨英国歌》,而英国的恨意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沃克就是战时一名出色的英国士兵,直到现在都留着当年用的枪,闲时还会拿硫磺自制弹药教阿翁怎么玩。他的脚是被德国人的子弹打残的,身上也有数个弹孔。当时子弹接二连三地打在他的背上,他以为自己完蛋了,再醒来时就见一个长辫子东洋老头在照顾他。那个老头,就是黄药师。   二十几年前的黄药师是个医痴,掌握了中医后又游历西方学习西医,碰巧赶上世界大战爆发,倒是给了他不少练习机会。他没有加入哪个医疗队,而是无差别救治,看见伤者就给救活,无关国籍。所以他不单救英国人,还救德国人,例如一位德军上校。   那位上校先生很有贵族气质,长相也英俊非凡。他姓笛林,黄药师一直叫他“笛林先生”。   笛林先生是雅利安人,白金的发色,碧蓝的瞳孔彰显着他血统的纯正,然而他的妻子却是不太招西方人待见的犹太人。笛林太太本人是个温柔聪慧的女士,不受欢迎的不是她,而是犹太民族。德国大学的许多前沿性机构和学科就开设了歧视犹太人的种族卫生学和种族医学这样的课程,加上犹太人被认为是杀害基督的种族,犹太人太有经济头脑,于是不论是从种族学、基督教、仇富排外性来说,外来的犹太人都是德国原住居民的歧视对象。   其实简单来说,就是犹太人聪明到了狡猾的地步,明明是外来人却卷去大量钱财,原住居民着急了,团结起来讨厌犹太人——这是阿翁六岁时总结的,很浅但是很准确。   德国战败后,凡尔赛条约签订,德国的几乎大半用于补偿战胜国们的各类损失,人民生活艰苦异常,就业困难。笛林先生痊愈后回到故乡柏林,依旧从事军事并升职为准将,成为德国极少数的还算富有的人。   1923年,也就是黄药师即将回国的那年,笛林夫人生下了阿翁·笛林。有人说小孩子刚生下来时看不出美丑,都一个样子。但是当笛林准将的战友们来看孩子的时候,一个房间里那么多婴儿床,那么多孩子,只要说是最漂亮的,他们立马就知道了哪个孩子是笛林家的。   很漂亮,只是,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笛林太太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孩子会有几分犹太长相是当然的,但是她居然完美继承了最纯正的雅利安人的眼色,一双小眼睛蓝的出奇。笛林太太最希望女儿是犹太民族的灰眼睛,那样还不至于太让人注意,但若是长着犹太长相,又拥有蓝色眼睛,将会比普通犹太人更是众人欺辱的靶子,要知道反犹已是德国几世纪积下的传统,“欺负人”绝不止发生在小孩子之间。   “交给黄医生吧,让医生带她走吧。”   之后不久,黄医生来到笛林府邸带走了孩子,当时他身边还跟了一位十八上下的跛脚男孩,就是沃克。他没有亲人,女友在一战中丧生,自从被黄药师救醒后就跟在黄药师身边,他嘴上不说,心里始终记着这份恩情。   23年的时候德国的反犹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呢?阿翁不知道,但是根据日后的事情来看,阿翁还是很感激妈妈的决定的,她明白在德国的她绝不会比在黄家村成长得更好,也不会更快乐。   “怎么的,这是要干架啊?”黄药师一副悠哉的样子到院里来,一低头,叹了好长一口气,“沃克,阴香和肉桂有那么像么……”   “我分不清楚。”   “阿翁就能分清!”   沃克在心里想:那当然不敢跟犹太人比聪明。想完背上就挨了黄药师一记铁掌,果然这老东西又猜到他的想法了,他只能在心里憋闷,抬头看见阿翁在厨房里冲他阴笑。   “对了,爷爷,”阿翁突然叫黄药师,“绣绣说看见你在写信,是写给我爸爸的么?”   黄药师浑身一僵,说了声:“对,闲聊聊——饭好了没?”   “马上。”阿翁把杂烩装盘,香飘满院,“沃克来端一下。”   沃克端过盘子,顺口说:“头发长了,不剪剪吗?”阿翁低头看了看:“哦……过两天再去吧。”   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吃了饭,酒足饭饱后各回各屋。   阿翁回想着吃饭前爷爷刻意掩饰什么的样子,不明白老爷子究竟想干什么,这时突然下腹一疼,裤子就红了一片。“看来我也长大了……”或许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吧。在阿翁口若悬河之时,绣绣绝想不到其实当时阿翁也从未来过月事。   沃克在进屋之前被黄药师叫住了:“沃克,你也回英国吧。”   沃克回头,摇了摇头,不自觉地说了英语:“除非您也一起,但我知道您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国。”   “日本人已经打了卢沟桥,很快就会全面攻过来。”   “把阿翁送回去就够了,我不会走的。”沃克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犹太人从德国向上海的大逃难在这时的一年多之后,到时阿翁也会计划回中国。   ☆、以眼还眼   在阿翁刚知道日本人占据卢沟桥之后,她就反应极快地问爷爷:“你是不是写信让爸爸来接我了?”   黄药师有些僵硬:“啊……对……只是去一段时间,形势稳定之后再接你回来,而且听说你妈妈出了点事,于情于理你都该回去一趟……”   “出了什么事?”   “这个我不清楚,等你爸爸来你问问吧。”   “现在才告诉我要送我走也太过分了吧?”   “好好,爷爷道歉……”他说了谎,笛林太太出事早已是两年前的事。   阿翁没见过爸爸妈妈,但是妈妈出事了自己不去的确有违“孝道”,爸爸千里迢迢来接她她却赖着不走也显得太不懂事,这些道理她是懂的。   她是真的以为过段时间自己就能回来,殊不知那段时间竟是五六十年。   来接阿翁的并不是爸爸。果然准将是很忙的,来的是爸爸身边的副官和爸爸战友的儿子库特·费来德。双方约定在上海的港口碰头。   上海比南京更加繁华。阿翁本来就极少往南京市区跑,到了上海更是觉得光怪陆离。这孩子平时除了看书没什么爱好,但是书上的描写终究不会比现实更震撼。她努力不让自己乡野匹夫似的四处乱看,但是眼里的光芒却收不住。沃克反应不强烈,只是对上海的繁华感到有些惊讶。而黄药师则是压根没感觉,这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去港口前黄药师先带她去买了两件洋裙,一件粉红,一件鹅黄。这种服饰让穿惯了裤子的阿翁感觉很不舒服,但是见到港口的两个西装革履的德国人之后,阿翁就完全不后悔了。她实在做不到穿着布衣服跟这两个人同行,看来还是爷爷想得周到。   “您好,黄医生,我是笛林准将的副官希尔施。”希尔施说着德语恭敬地向黄药师伸手。   黄药师也很从容地把手握上去,德语说得比阿翁更纯正:“您好希尔施先生,这是阿翁。”说着把阿翁稍向前推了推。   希尔施向阿翁伸手:“真是漂亮的女孩,很像笛林夫人。”   阿翁在书上看到过的,她本该想到这是吻手礼的意思,但是沃克从听见德语的那一刻起眼里汹涌而来的仇恨让她一时忘记了思考,放在几年后,她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她瞥着沃克几乎无意识地伸手,却在发现希尔施俯下身去的一瞬间猛地把手抽了回来,有些抱歉地说:“对不起希尔施先生,我在中国长大,很不习惯这种礼仪。看在这是在中国境内的份上,请不要生气。”她的德语是黄药师教的,或许带点特殊的口音,但是不至于让德国人听不懂。   希尔施颇有些尴尬地直起身:“不不,是我考虑不周到。”   希尔施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而他身边的少年库特·费来德看起来比阿翁大不了多少,已经两眼放光盯着阿翁看了多时了:“你好笛林小姐,我们像两个绅士一样地握个手好吗?”   阿翁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好,我叫阿翁。”于是真的像个男孩子一样和库特握了手。库特爽朗一笑:“我叫库特,请放心,我和希尔施先生对你没有偏见,我们以前都很受笛林太太照顾的。”   阿翁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种族歧视?   阿翁和库特似乎很谈得来,这让黄药师也松了口气,看来她在世界的另一面总归不会没有朋友了。   不久,轮船来了,上船前黄药师送给阿翁一个药草的香囊,大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到那边要听话。”   “爷爷你真的担心我会不听话吗?”阿翁冲他偏了偏头,言下之意自己一定乖乖的。而后又看向沃克,他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阿翁不能怪他,她明白说着德语的中年男人勾起了他怎样的回忆。但是,她也不再是会在别人莫名其妙对自己冷脸相向时用笑脸去讨好的那个小孩子了:“就这样,我走了。”说罢随两个德国人转身上船,又趴在栏杆上向爷爷和沃克挥手。   船锚拔起来了,黄药师冲阿翁挥了挥手,叫了声:“别趴在边上!”   沃克远远地看着阿翁一点点变小,最后成了一点,再也看不清了。   黄药师摇了摇头擦了把眼睛,叫他:“别看了,回去了。”   沃克叹了口气:“这次您没有打我啊。”   “你指什么?”   “我因为仇恨而没有同阿翁告别。”   “阿翁从来没有做错什么,错的一直是你,但是啊,”黄药师的眼泪混着鼻涕流了下来,“但是你们以后或许还能见到,我跟我家翁儿是再也见不到喽。”   那一瞬间,沃克多希望那艘船能再回来,他会好好同那孩子道别的,一定会的。   船一路南下,又向西行进,最后改坐火车。阿翁有些晕船,在船上吐了几次,坐火车之后好了不少。这一路上她几乎只和库特交流,希尔施先生虽然高大但有点内向,或者说,不太擅长和小孩子交流。   路上库特很好奇地问阿翁身上是什么味道,阿翁没有反应过来。库特解释说:“是很奇怪的苦香味。”阿翁醒悟:“是中药味,我在中国的朋友也会说我身上有中药味,因为我是在药店长大的,不过今天也许比平时刺鼻。”她说着把爷爷给的香囊在库特面前晃了晃,库特被迫捂鼻,阿翁则成功被逗笑。   阿翁得知库特十七岁,年底就将正式获得成为士兵的资格。他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朋友,他非常爱她。而库特惊异于阿翁的多才多艺——才十四岁,会做饭、会缝补衣服、会洗衣服,对于库特的吃惊阿翁只能回了一句:“在中国女孩子不会这些会被人笑话的……”   只有一次希尔施插了嘴:“那个在港口见到的先生,是士兵吗?”阿翁被惊到了:“您怎么知道?”   “军人的站姿和常人很不同,就算腿脚不便,也能看出是受过训练的。”   “是的,他是世界大战时的士兵……”   “看他手上的茧子,他应该是个枪法一流的战士。”   “嗯,听说当年是很厉害呢。”阿翁想了想,觉得还是别把沃克的国籍说出来吧……   火车一路向北,最终驶入德国境内,愉快的旅程是在车站的广播声中结束的。广播里正播放着一个男人的演讲。   “我无所畏惧,也许他们早已恨我入骨,巴不得将我大卸八块,但是我有何惧!现在,我已经遇见了两种人,一是德国工人,二是德国农民!”   “好!”广播下,一群人挥舞着拳头欢呼。   阿翁茫然地向那些人看去。   库特突然交给阿翁一个白色口罩说:“先带上吧。”阿翁看着他问:“怎么了?”“先别问,带上。”阿翁不明所以,但还是戴起了口罩,只露出两只碧蓝的眼睛。   广播仍在继续:“我不会带领你们对犹太人们说:‘行行好吧,把你们的钱分给我吧。’我会带领你们高喊:‘还给我!把那些原本属于我的,通通还给我!’”   “好!”那一瞬间,阿翁从这些人眼中看见了杀意和憎恨。   但是让她突然发起抖来的,并不是那些眼神,而是这个广播里的男人充满号召力的声音:“告诉我,犹太人是什么?是蝼蚁!是牲口!踩死蝼蚁当然不算杀人——他们曽是视我们作蝼蚁的,如今我们要以眼还眼!总有一天!打倒所有犹太人!”   真是盛大的欢迎啊。阿翁的声音有些抖:“这个男人叫什么?”   库特担心地看着她:“什么?”   “这个说话的男人是什么人?”   “是我们的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作者有话要说:     ☆、漂亮的黑色军装   德国是个棕褐色的国家,建筑、空气、人,都是这样的感觉。   这是她在德国的第十天。她只在最初两天见到了笛林准将,后来准将先生一直住在军区。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感情。阿翁本来还很担心准将先生对她太热情,但是准将先生只是拥抱了她,问了问中国的生活,然后去房间里工作。他显得非常疲惫,妻子的离去和最近军事上的大变动让他身心俱疲。他一定很爱自己的妻子,因为有一次他用手隔着一段距离挡住阿翁的眼睛,说了句:“你和我第一次看见的她一模一样。”   阿翁隔了几秒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似乎笛林夫人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不单库特和希尔施,这个家里的三个女佣也对阿翁很好,而理由便是夫人还在时很照顾她们。   “真的是和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她们这么说过。阿翁眼里看惯的是东方长相,根本分不清什么雅利安人犹太人毛利人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种族,但是既然女佣们这么说,就说明自己应该是不折不扣的犹太人长相,考虑到白种犹太人是黑色卷发、黑眼珠,雅利安人是金发蓝眼珠,那么黑发蓝眼珠的阿翁就是除了眼睛什么都是白种犹太人的。   她问过妈妈出了什么事,结果是没有人能给她一个让她满意的答案。“两年前种族法颁布后被党卫军带走了。”女佣安妮这么告诉她。   阿翁问:“种族法是什么?”   “小姐,这个您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没有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阿翁已经猜到又是和犹太人有关的东西了,“了解处境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不是吗。”   “请放心,您在这里没有危险,准将先生有能力保护您的。”   “安妮,”阿翁终于受不了了,表情突然沉了一下,“我问过库特问过希尔施问过爸爸问过其他女佣,妈妈怎么了,但是我现在还在问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妮竟突然被这孩子的冷气吓了一跳:“为什么……”   “种族法是什么,党卫军是什么,我反正大致也能猜到了,我最想知道的是所谓带走了是带去了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还是生不如死地活着,但是没人能告诉我。”   “这一点我们是实在不知道……”   “对,我看出来了,连爸爸也是真的不知道,但是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一个人被带走了,没有人知道被带去了哪里,而理由是生为犹太人——你以为我难过吗?我会觉得她可怜吗?不会。不是因为她对我没有养育之恩,而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她的昨天就是我的明天,我也是犹太人,有和她经历同样事情的风险,我最该担心的是自己。我可以指望爸爸保护我吗?他不是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保护好吗?在这里安全吗?我不是已经被告知要尽量少出门甚至不出门了吗?”阿翁生气了,爷爷和沃克早已把她当做能独当一面的人来看了,在这里却依旧被当成什么也不用管的小孩子。   其实十四岁的确还是小孩子,但是阿翁有一点特殊,也许是因为书看多了。   黄药师和沃克又对教育有什么研究吗?没有,他们只不过更早地被阿翁的生气状态震慑住了,那种不怒自威说教式的让对方突然认为自己很过分的生气方式,同样的话换个人说都不会把语气控制的那么恰到好处。所以他们也不是本来就对阿翁有着对成人的重视,而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被阿翁教训过了,但是阿翁那时还太小,所以自己不记得了。   因为始终没有出门,阿翁几天来一直以一种让安妮吃惊的速度蚕食准将房间里的书。一次安妮送下午茶过来,惊悚地发现阿翁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天文学书籍,然后回到准将的办公桌上继续看书。她小心地放下咖啡和一小块蛋糕,又小心地问:“对天文有兴趣吗?”而阿翁的回答更让她感到可怕:“谈不上有兴趣,我只是一本一本往下看而已。”   这意味着这几天她一本不落地看完了书架前三排的书。   安妮怔愣着,突然阿翁又说了一句:“爸爸是个很爱护书籍的人啊,这些书连书脚都没有皱一下呢。”没有讽刺,她真的以为这些书准将都看过了。   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特殊,真的以为人人都看得下去这些枯燥至极的书。   难道真的是天才吗?这是安妮唯一的想法了。   她最终对阿翁详细解释了种族法。那是1935年时元首颁布的一部法令,元首及其拥护者认为雅利安民族是最崇高的民族,雅利安人也就是纯血统日耳曼人。其对立面便是犹太民族,包括纯种犹太人、犹太母亲生下的孩子、信奉犹太教的人。种族法明确指出要维护雅利安民族血统的纯正,鼓励纯种雅利安人通婚,禁止犹太人与雅利安人结合。   “而夫人和准将先生无疑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典范。”安妮说。   阿翁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雅利安民族是最崇高的民族,其对立面便是犹太民族——给出这样的结论,却没有说原因吗?”   安妮愣了一下,回应:“没有,就像白种人比黑种人高贵,谁也说不清原因,但从来如此。”   “你也痛恨犹太人吗?”阿翁看向她。   安妮不再像之前怕阿翁生气时那样局促不安,很显然她很有把握这次自己是对的:“犹太人很聪明、善于经商,这是一个民族特征,但是当聪明毫无节制的时候就成了自私和狡猾。现在德国很贫穷,富有的犹太人却很多,而且越富有越是懂得怎样从穷人身上骗取利润。其实他们拥有的钱如果可以拿出哪怕一半,均摊到每个穷人身上也不会是一笔小数目,他们得到的钱比他们付出的努力多太多,我们却正好相反。”安妮说着说着甚至激动得有些发抖,不过她最后补了一句:“您和夫人这样的犹太人,只是极少数的。”   阿翁却微不可见地冷笑了一下,扭头看向窗外:“这是你的结论?”   安妮摇了下头,依旧掩不住激动地说:“是元首的演讲,但是我完全认同。”   “原来如此,我还刚觉得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你还算有点脑子,看来是没有的。”阿翁用平缓的语气说着。安妮的激动被浇灭后燃起些许恼火,但更多的还是无措:“我对您没有敌意,只是对您的问题说出我想说的!”   “我对你也没有敌意,更没有生气,我也是说了我想说的。”   “您想说我没有脑子吗?!”   “安妮,你不用对我另眼相看,我和大多数犹太人是一样的,我和你们不同,我可是很聪明的。”阿翁说着低下头去继续看书了。   她已经连道理都不想跟这个笨蛋女佣讲了。那些车站广播下欢呼的人估计也和安妮是一个想法。阿翁看过不少德国出版的书籍,是爷爷在市里买的,他总是怕在他这里长大的阿翁不会自己的母语,所以很重视对她的德语教育。而那些书,大多是哲学类的。   明明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国家,究竟是什么让这些有思想的人迷失得这么整齐呢?这还能有救吗?   现在阿翁只想赶紧回中国去,跟德国人讲话太累了,他们什么都不懂。   安妮真是被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孩子气炸了,可悲的是她拿着阿翁父亲的钱,不管这个小鬼态度怎样,她都得继续照顾她。一般情况下横跨半个地球刚到另一个地方生活十天的人会这么与身边的人对着干吗?就算这是她的家,也应该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才对,何况准将先生并没有对她表现出亲近,她又是轻易不能出门的状况。到底要多么强大的心理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跟女佣闹翻啊。   等到安妮送晚饭去房间时,阿翁已经看到了第五排的第七本书了。   安妮一声不吭地放下晚饭就要出去,阿翁头也没从书上抬起来地问了一声:“除了这个书架上的以外还有别的书吗?”   安妮愕然,中午发生的事对这孩子来说就这么不算个事吗?   阿翁没听见答复,抬头补了一句:“这个架子上的快看完了。”   好吧,好吧,安妮认为自己也该丢掉女人式的小肚鸡肠——至少表面上不能让这孩子小看了。她恢复了恭敬的样子,但是不再那么亲切:“没有了,但是您可以把想看的书列出来,我会帮您买来。”   阿翁皱了下眉头:“这里有图书馆的话还是用借的吧。”   安妮心想:是啊是啊,按这个速度有多少钱都不够她花的。于是回答:“有的,不远,您想借什么书?”   “随便。”   意料之中的回答。   安妮终于叹了口气:“你在中国也是这么活的吗?”   阿翁摇头:“在中国我又不是不能出门。”   在安妮的第二口气将要叹出来时,另一个短发女佣突然门都没敲就闯了进来,阿翁确定她没看错,这位女佣的眼睛在发光:“来了来了,你去不去看?”   “已经进门了吗?我头发乱吗?”眼睛发光也传染到了安妮这里。   短发女佣帮安妮理了理头发,然后两人迅速地从这个房间消失了。   阿翁愣了几秒,低头把目光移到书页上。又过了几秒,合上书起身。   阿翁一直呆的是这栋别墅的二楼,出门后有一个带栏杆的小走廊,通向下去的楼梯。从走廊的栏杆可以看见一楼的客厅。客厅出去后是一个花园,花园外有一圈铁栅栏墙,这就是准将府邸的外界。   阿翁走出房间后便戴上了口罩,然后扒在栏杆上往下看。这时最后那个阿翁没怎么说过话的金发女佣引进来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库特,另两个人看起来比库特年长,也比他高了不少,都穿着黑色军装,站得很直。   阿翁突然觉得希尔施真的是没骗人,军人的站姿、走势、一举一动都很特殊,以前怎么就没在意呢?而且即使对德国满腹牢骚,阿翁也在那一瞬间感慨于德国军装的英挺。   安妮对库特的出现感到有些吃惊:“库特也在?”   让阿翁意外的是金发女佣替库特回答了:“他来看看笛林小姐,在门口遇见了罗莱特先生他们。”   安妮又看向穿着黑军装的两个人:“名单准将先生交代过了,我马上拿来。”   这时其中一个黑军装突然轻浮地捏了一下安妮的脸,痞气地笑了一下:“小美人,这么重要的东西准将先生就交给你了,你们关系非同一般啊。”   安妮嫌恶地躲开,带着点火气:“罗莱特先生,请您尊重点!”   “如果我不呢……”   “好了恩什,”旁边的人截住了他抬起的手,略有无奈的说,“先干正事好吗?”   恩什笑笑地耸肩:“好人都给你当了温舍先生。”   温舍忽略掉朋友的调侃,对安妮说:“请把名单拿来好吗?”   安妮脸飞快地一红,点了下头就跑了。   恩什笑道:“哈,真是过分,只要不和你一起出现,其实我长得也不差的。”   温舍语气平淡的说:“你的人品已经拉低了总分。”   库特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长官们,那,我就先去见我的朋友了。”   恩什还窃笑着,温舍冲库特点了下头。库特则规矩地行了个军礼才顺着楼梯上来,剩下的两位继续聊着什么。   回房间后阿翁对库特说了一声:“德国的军装真漂亮。”   库特苦笑了一声:“夸那身军装,你日后或许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下来,方便下次再看哦~   ☆、最后悔的事   库特告诉阿翁:“那是党卫军别动队的军装,是黑色的。”   又一次听见“党卫军”,阿翁必须问明白了:“党卫军?”   “元首的亲卫队,1933年成立的,正在不断武装的过程中。”   “为什么要武装,德国也要打仗吗?”   “也?”   “嗯,日本对中国出兵了,从北方进攻的。我的故乡在中部偏南所以应该不算危险,但是我爷爷还是希望我到德国来一阵子。”   故乡?库特觉得阿翁把中国成为故乡倒是挺幽默:“是么……德国领导人们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战争应该避免不了。”   “打犹太人?”   “犹太人应该也不会好过,但是武装力量多数还有别的用途。”   “那就是攻打别的国家了?”   “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只要听上级指挥就好了。”   “对了,我刚刚听你叫那两个人长官?”   “我从军校毕业后是国防军,和他们不是一个军种,但是他们——尤其是温舍先生——在党卫军里也算个人物,我一个小兵总要表示尊敬。”   “国防军?”   “我们一个个来好吗?我总觉得我还没把党卫军别动队解释清楚——你要小心穿着那种军装的人。别动队又叫特别行动队,他们的任务就是抓捕犹太人、异己分子与地下反抗组织,刚才提到的名单估计就是抓捕对象名单。”   “为什么名单在我爸爸这里?”   “准将先生是党卫军,虽然不属于别动队,但是与抓捕行动或多或少有一点联系。其实现在许多雅利安人和犹太人结合的家庭还好好的,夫人之所以被两年前就被带走也有准将先生身份特殊的原因……”说到这里库特小心地看了下阿翁的表情。   但是阿翁认为现在有比装作悲伤更重要的事要做:“既然是抓捕,果然是被带去监狱吗?”   “不知道,也许更坏呢?”   “杀掉吗?就因为和雅利安人结婚?”   “不,也不见得杀掉……唉,我该说吗……你有没有听说过,集中营?”   库特走时两位党卫军先生早已离开,阿翁站在栏杆旁看着他和金发女佣在客厅里吻别。从小在中国长大的她几乎被这场景吓了一跳。   果然没猜错,她就是库特的女朋友。   当时阿翁没有多想,直到第二天把饭菜和书一起送来的人变成了金发女佣,阿翁才记起昨天她和库特似乎聊得太久了些,惹得人家女朋友直接找上来了。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阿翁问她。   “小姐,我叫夏利。”夏利说。   阿翁不太能接受这种年龄差,她比库特大太多了。但是阿翁还是礼貌地表现出正常的样子:“你是库特的女朋友吧,他提到你好多次了,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夏利笑笑:“他人很好。”   “是的,不然也不会因为担心我不能出门太无聊而来看我了,真的是个非常适合做朋友的人。”   “呵呵,”夏娜终于笑出了声音,“您的每一句话都在尽量和库特撇清关系。”   阿翁怔了一下,自嘲地笑笑:“因为我真的很怕你误会。你是雅利安人吧。其实你没什么可担心的,库特可是雅利安人啊。”   夏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种族法。她哑然失笑:“您说话不太像小孩子呢。”   这会阿翁倒说了句比较孩子气的话:“我本来就不是小孩子了。”   夏利耸了下肩:“现在说话倒是比较可爱了——但是今天换成我来不完全是为了库特,而是安妮实在没有勇气上来了。”   阿翁愣了一下,才记起来点什么,突然又露出了有些厌倦的表情:“她把德国元首的演讲稿背给我听了,并表现出了狂热的信服。我认为你们元首是个非常有头脑但是有着错误目标的人。聪明不是犹太人的错,天下没人不爱钱所以疯狂赚钱也是无可厚非,狡猾、诈骗并不是每个犹太人都干的事,说犹太人与蝼蚁无异更是可笑之极。能把这些漏洞百出的理论说得看似没有漏洞,我只能佩服那个男人的逻辑和口才。而相比之下,连思考都省了,完全依赖于历史积习和演讲者的呼喊,我认为这样的安妮很傻,很容易被洗脑。而她还自以为很对的样子让我有点闷得慌。”   “其实安妮也有自己的苦处,”夏利认为应该把安妮家的事讲出来,这样阿翁才会缓和一下态度,她不认为阿翁说的有错,但是阿翁忽略了安妮的心情,“安妮的父母都是犹太人开设的工厂里的工人,但犹太人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扣他们的工资。他们也很无奈,继续工作就薪水微薄;但是认为不公平、辞职,就连一点收入也没有了。在现在的德国找工作太难,犹太老板正是看透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欺压手下的工人……”   “原来如此,不只是没有脑子,连心脏也已经被仇恨占据了。”   阿翁依旧语气平缓,但吓人的气质又开始向外辐射了,夏利几乎觉得自己也要被嫌弃了:“嗯?”   “所以说,这样的老板应该是坏人而不是犹太人。哪怕犹太人中还有一个好人,‘杀光所有犹太人’这种话就是只有恶人才说的。安妮说我妈妈算是极少数的犹太好人,但是这个好人不是已经受到伤害了吗?工厂老板是坏人,那么为什么不抓住工厂老板,反而抓住了妈妈呢?安妮弄错了,她恨的是坏老板,而不是犹太人。”阿翁顿了顿,“我刚知道自己是犹太人时已经看过了《威尼斯商人》,当时我哭喊说不要当犹太人,他们都是坏人,爷爷打了我一巴掌。那是他唯一一次打我,就是为了告诉我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是可以用好和坏完全概括的。”   这些话也憋在阿翁心里好多天了,说出来也算痛快,夏利则听得在之后五秒内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笛林……”   “叫我阿翁吧,我听说在西方叫名字是比较亲切的叫法。”   “好吧,阿翁,我就是想问问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夏利边问边拿起茶壶帮阿翁把红茶倒进杯子里,但是听了很多颠覆“常理”的话让她还有些失神,一个不小心,红茶顺着壶嘴流了出来。阿翁飞快地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壶竖起来,另一只手拿纸巾抹着桌上的污渍问:“还好吧,烫吗?”还未及听见回答,阿翁突然觉得不对劲,连擦桌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用心感受了一下之后惊讶地看向夏利:“你怀孕了?”   夏利更惊讶地看向阿翁:“你怎么知道?”   “你早就知道?”   “昨天去医院检查过了。可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没有告诉库特!”   “这里,有跳动的东西,叫脉搏,”阿翁指指自己的手腕说,“你的是双向滑脉,也叫喜脉,能摸到两股跳动,较强的是你本人的,另一股就是胎儿的,这是中医里讲的。”   夏利自己摸了摸脉搏,果然没什么感觉,只能感叹:“你好厉害啊……”   “是库特的孩子?”   “当然是!”   阿翁被现实打败了——在中国乡下,十七岁的女孩的确都能结婚生子了,而男方则往往更大些。她不是受不了库特十七岁就有了孩子,而是受不了男女方的年龄正好和中国的情况反过来了!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好像还没有结婚吧!   “为什么不告诉库特,他有权知道。”阿翁很不能理解。   夏利一副恳求的样子说:“不能,他会被吓到的,他还太年轻,我怕他会不要这个孩子。”   “那你就更不该自作主张了!有一个完全没有做父亲的准备的父亲,这孩子不就太可怜了吗?”   “阿翁,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我觉得笛林准将也是个没有准备的父亲,我知道准将先生总是往中国寄抚养费和书籍,但是许多父亲的责任他没有尽到。但是你已然成长得这么好,或许是因为你刚刚提到的爷爷。我爱库特,我想要这个孩子。现在形势紧张,而他是一个士兵,注定要为国远征,没有过多的精力关注家庭。阿翁,我可以做到像你在中国的爷爷那样将孩子抚养长大,所以你就当挽救了一条性命,不要告诉库特好吗?”   夏利和安妮不同,她比安妮聪明得多。所以那时阿翁才会被这番话动摇——其实也有另一个原因——中国人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心态。既然夏利这么说了,她认为她不该插手。   但是多年后,在和一个朋友提到“做过的最后悔最愚蠢的事”的时候,阿翁只想到了这件事。   夏利出门后安妮立刻拉住她问:“怎么样,你们说了什么?”   “真是后悔答应帮你,”夏利佯作生气地把托盘塞给安妮,“帮你这个忙,被误会是在吃醋。”   “然后呢?她有提到我?”   “我不主动提的话,她似乎真的不打算提起你们吵架的事呢,”夏利觉得安妮有点可怜了,“她很有自己的见解,作为小孩子,我觉得她很厉害。她并不是生你的气,而是……”   “而是很讨厌我吧……”安妮看起来竟是很难过,“但是奇怪啊,我就是不能讨厌她,就好像以前在学校里与英俊的男生起了争执,时候不生气反而喜欢上人家的感觉,你能理解的吧……”   “理解不了。”夏利干脆地回答。可话虽如此,她确觉得阿翁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理性、果断,几乎令人臣服——连女人都这样了,男人呢?这孩子长大以后真是不得了……   显然安妮也是这么认为的:“夏利,你真的不担心库特……”   “有什么好担心的。”   “果然长得漂亮就是有自信啊……”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夏利想,库特可是雅利安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话收藏起来,方便下次再看哦~ 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记一次出行   阿翁不敢看日历,这样她才能催眠自己说,自己来到这里的时间很短。   但是有一天,阿翁看见外面下雪了。   算了,德国在北方,从地理学角度来说会很早就落雪。   但是她已经在这房子里从夏天待到了冬天,这总是个事实。每天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去准将的书房看一天书,再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到第二天天亮。借来的书换了一批又一批,阿翁很担心自己会看出来颈椎病,于是经常换姿势,伸手揉脖子现在也是她的惯常动作。   女佣们时不时会带给她一些关于中国的消息,但是没有好消息。国内形势一点也没有缓解,日军对华全面开战了,而且向南进军的速度非常快,有传言说,日本人说要在三个月内灭亡中国。   “该死的,国民政府在干什么?没有反抗吗?”阿翁自己用中文念叨。安妮她们不懂中文,以为阿翁在说“中国这么大,三个月怎么可能”之类的话。但是当时阿翁是真觉得大事不好了。   不管爷爷他们有没有危险,三个月中国会不会灭亡,反正短期内她是回不去了。阿翁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于是更想抽自己一嘴巴了,当初竟然真的信了爷爷那个老狐狸的话,以为“一段时间”就能回家。真是蠢到家了!   而更麻烦的是,对于阿翁来说,德国并不比中国安全到哪里去。安全的,仅仅是这个房子而已。   “爷爷,沃克……”好想你们。   阿翁没有看日历,不知道已经十二月了。更不会知道,此刻的南京正经历着什么。   “笛林小姐醒着吗?”这个声音!是那个去中国接她的副官!   阿翁从屋里出来,扒在栏杆上向下看:“希尔施先生!”   这次希尔施穿着漂亮的黑色军装,抬头打了个招呼:“笛林准将晚上回来,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出去走走。”   “出去?我可以吗?”   “呵呵。只要戴上口罩,蓝色眼睛就是你的保护符,只要身边再跟着一个雅利安人的话就更没有人会怀疑了。事实上混血儿们哪怕有日耳曼血统也几乎不可能有这么纯正的蓝色眼睛。”   “等等,我去拿口罩!”   本来以为准将已经把自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想不到居然还会让希尔施带自己出去遛遛,这让阿翁很是意外。   “您想去哪?”阿翁下来后希尔施问。   阿翁想了想说:“莱茵河。”   “您知道莱茵河?”   “书上看过。”   “好吧,去了不要失望,那里可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   其实比起希尔施,阿翁更喜欢和库特讲话。希尔施给人感觉太客气,但因为阿翁本来是说中文的,所以听到德语的“您”、“小姐”并不是特别难受,换句话说,如果有人用中文这么跟她讲话她早就叫停了。   对女佣们也是如此。黄药师在中国也算是有钱人,但是生活比较随意,没有雇佣什么人。阿翁从小学着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但事实上黄药师很少强迫她做什么。除了学中医学是被逼无奈以外,她不愿意上学就不上,她愿意看书就看,就连干活也是因为自己不会干在外面被别的女孩子笑话了回来吵着要学的。这样的人被三个女佣围着照顾,一开始当然不会好受,但是她没有说“我自己来”之类的话。她很清楚她们是收了钱的,给别人钱却不让人做事只会叫人尴尬。何况这是另一个国家,文化不同、礼节不同,她不认为别人应当适应自己,而是自己应当适应环境。   所以对这个忠诚的副官,也保持适应态度吧。被尊敬地称呼,阿翁反倒觉得委屈自己了。   这次出来最让阿翁新奇的是半路上看见的一个教堂。尖顶、棕褐色的墙,好看的花纹、造型让人感觉很神圣。到了目的地莱茵河,似乎还没有看教堂来的有意思。   沿河走着走着,阿翁发现前面停着一辆很像货车的大车子,几个穿黑色军装的人在车头前方聊着什么。   希尔施四下看看,低头对阿翁说:“我去打个招呼,等我一下好么?”   “是你认识的人?”   “那些人中有一个很出名的人,在军校里各方面都名列前茅,很少能得第二,长得也很英俊。部队里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希尔施说着一个人走了过去,阿翁远远地看见希尔施过去之后先和其中一人握了手——那人看起来眼熟,阿翁记起他在家里见过的两个男人之一,但是忘了名字。   说是打个招呼,但是希尔施半天都没有回来,阿翁就一个人走了走,一回头看见货车车厢的两扇门中间闪了条缝,依稀可以感觉到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在里面动来动去。   是活物?好奇心使然,阿翁走近了车子,发现车门是用粗铁链把把手拴在一起,再用一把三环锁锁上的。再一凑近,她就被吓了一跳——车里的是人,有小孩也有成年人。   或许是阿翁被吓到时抽气的声音让他们明白了外面的不是个士兵,但是他们大都对出逃不抱什么希望了。“是罪犯吗?”阿翁嘀咕着后退,车厢里有个小女孩却突然扒到门口来,用气音说:“我们不是罪犯,请救救我们!”   阿翁怔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你们是犹太人。”   “是的,但是我们是无罪的!没有人告诉我们我们犯了什么罪,只说我们在名单上就把我们塞进了车厢里……”   “我怎么救你们......我……”   两边突然都静了下来,里面的人明白最后的希望没了——的确,哪有什么救援的办法呢?而外面的人因为突然想到这种破三环锁十秒钟她就能撬开而感到万分恐惧。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自命不保的人难道还要管别人的死活吗?阿翁探头看了看车前方的几个士兵,似乎他们一抬头就能看见她。   “你有没有听说过,集中营?”库特曾经这么告诉她,“慕尼黑就有一个,别的地方似乎也有。据说被抓走的犹太人都去了那里。那是个比监狱还不如的地方,到了那里就没了人权,死了也没人会知道…….”阿翁也是犹太人,一旦被发现也是塞进货车带走的下场。   “我自己也……”阿翁说到一半突然心一横话锋一转,“你有卡子吗?”   希尔施打完了那漫长的招呼回过头来找阿翁,看见她坐在河边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了?您不舒服吗?”   “没有,希尔施,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两条路可走比只有一条路可走更可怕啊。”   希尔施没吭声,他听女佣说了这孩子一天到晚看书,看来不是白看的。   “而且,”阿翁看着货车开走,看着那挂着坏掉的三环锁虚掩着的门,悄悄把一个卡子丢到草丛里,“会得太多也很麻烦啊……”   阿翁头一次干这么玩命的事,全程一直在发抖,锁开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听见了天籁之音。之后她把锁挂在把手上,压低声音说:“门是虚掩上的,路上车开得慢的时候,你们就跳下来。”   虽然她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得救,好歹她自己心里是好受的。   但是负责抓捕这些人的那位年轻的军官,似乎要倒大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话收藏起来,方便下次再看哦~ 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德国吞并奥地利   阿翁的确一直期待着准将先生回家,但不是因为想念,而是为了问这么一句:“爸爸,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中国?”   当听见阿翁这么问的时候,三个女佣上菜的步调都是一顿。这也太直接了。但是准将先生一直以来对阿翁疏远的态度也让她们深感意外,难道准将先生真就没有把对夫人的爱转移给女儿的冲动吗?   准将先生本人倒是依旧看似闲适地切着牛排,问她:“你说黄医生他们居住的地方叫什么来着?”   阿翁回答:“南京。”同时夏利把烤的“滋滋”响的牛排端到了阿翁面前,阿翁熟练地拿餐布挡了一下面部以防油溅出,然后夏利才把餐盘上的盖子掀开。   “对的,南京,”准将重复了一下,然后回应她,“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想着回去。”   好吧。阿翁觉得生气,却没有能怪的人,只能狠狠拿牛排解恨。希尔施在一边静悄悄地进食……   “还有,”准将接着说,“不久我会去奥地利,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柏林。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留在柏林,所以等奥地利那边处理好了,你也要过去。”   “呼——”她兀自出了口气,回答,“好吧。”   洗完澡后,阿翁把身上擦干,穿上比较宽松的衣服。因为头发还滴滴答答挂着水珠,所以她把浴巾披在了肩上,趿拉着拖鞋回房间。中途路过了准将书房的门口,阿翁突然听见书房里希尔施的声音:“准将,或许您可以说得更柔和一点,我是说,她还是个孩子,突然告诉她要从一个刚熟悉的地方再去一个新地方,她……”   “会生气,是的,当然会,”准将先生淡然地说,“但是她明白战争中的中国和没有我在的柏林对她来说都是危险的,所以我认为我只需要告诉她怎么做就行了,不需要再告诉她原因,她已经什么都很清楚了,再说下去连军事机密都要被带出来了。”   希尔施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是说要告诉她理由,是真正以父亲的身份与她对话,而不是像个长官。”   “希尔施,”准将的声音有所变化,“我只要看见她的脸,就满脑子都是莫菲,我几乎是不得不爱她,但是我远没有我想象的强大。种族法颁布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触犯刑法的,以后反犹只会更加剧烈,如果有一天她被发现了,我是救不了她的。”   “准将……”   “不说了希尔施,我承认我的无能,我不敢和那孩子关系太好,我不认为我能承受第二个莫菲被从我身边带走。”   阿翁听不下去了,快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她不认为准将有什么错,想来她也是绝对无法忍受爷爷和沃克先后从自己身边离开的,这和准将所担心的事是一个道理。   何况她也更喜欢现在的状态,她并不希望回到中国后还要思念半个地球外的德国人,她分明也是这种不愿与父亲结缘的心态。但是准将好歹是爱她的,她却对准将没有任何亲情,她最多只能给他一份尊敬。所以她听不下去了,她觉得准将先生有些可怜。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阿翁终于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来保护自己,刚到车站时的恐惧感再次来袭,她绝对不要和笛林夫人坠入同样的地狱里。   1938年3月,德国出兵奥地利,笛林准将也在其中。然而这次出兵未费一枪一卒,德军没有受到抵抗,反而受到本就说德语的奥地利居民的夹道欢迎。   消息传来后,阿翁说了一句:“希特勒收回了奥地利。这下他的地位又加固了,人们只会更加盲目地崇拜他。”   这几个月来她大大减少了自己的阅读量,即使看,看的也是“德国史”、“犹太史”、报纸、以及近年来希特勒政府颁布的文献,另外她给自己增加了一项功课——从收音机收听德国各位高官的演讲和致辞,有时还会听写下来反复地看。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道这句古话在这儿还顶多少用,但这是阿翁现在唯一能做的。或许是因为“打倒犹太人”的言论听多了,在女佣们眼里,阿翁变得异常消极,总说些类似于“情况只会越来越坏”、“他们想把犹太人赶尽杀绝”之类的话。她所认定的未来在女佣们看来如此的不切实际。   阿翁也懒得和他们解释了。以吞并奥地利巩固自己的地位,颁布《种族法》这种毫无道理的野蛮法令,一切或许只是铺垫。按阿翁对希特勒的了解,从这个男人字里行间的杀意与暴戾来看,她已经不认为希特勒只痛恨犹太人了,他痛恨的范围更广大,虽然她暂时还不敢说他究竟恨着什么。然而这种充斥着血迹的号召居然也能掀起广大群众的回应。   德国正在不断完善军备,绝不是为了出兵奥地利,而是为了攻向更广泛的土地。世界大战,它已经掀起过一次,希特勒绝不介意利用这个国家再来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后的凡尔赛条约渐渐激怒了被瓜分得贫困的德国,人民的愤怒是可以利用的。然而同样因为这一条约,贫困的德国如何得到钱与别的国家对抗呢?   想到这里,阿翁浑身发起抖来——犹太人!希特勒迟早要把他们的钱收进帝国的腰包的,巩固地位、《种族法》、各种演讲,也许它们还有其他意义,但是它们绝对可以使得希特勒在对犹太人做出更加惨绝人寰的事情的时候不受到应得的的批判。   怎么想犹太人都太危险了。现在只是表面的平静,受迫害的只是极少的犹太人,一切都在等待一个契机,这个契机过后,没有人会继续忍耐,对犹太人的惩罚会肆意到无法想象的程度。   这样的推理不切实际吗?这么简单的道理,真就没人看透吗?   阿翁环抱双膝蜷缩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着天空一点点暗了下来。   5月里,库特来过一次,这次他穿着灰色军装,已经是一个很像样子的军人了。   库特的到来让阿翁总算有了可以高兴的事:“还真的是人靠衣装啊……”   “拜托,用德语讲话好吗?”   “啊,我说你穿上军装显得比之前强多了!”   “喂,喂,你这是不是说了很过分的话?”   阿翁久违地大笑了两声:“哈哈,现在我的德语没有特殊口音了吧?”   “口音的确是没了,但是那个什么中药味还没散呢,”库特吐了下舌头,“有一年了吧?真是比什么香水味道都持久。话说,你也一年没离开这里了吧,我深表同情。”   “我接受你的同情,”阿翁叹了口气,“也谢谢你来看我。”   “怎么说得好像探监一样……”   “呵呵,也差不多啊。”   “阿翁,”库特突然语气正经了些,“现在奥地利犹太人的情况似乎还不如这边的,准将在那边也因为公务忙得不可开交,你暂时去不了奥地利,但是我们都会帮你想办法的。”   “是吗……”阿翁淡淡回应着,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库特小心地转移话题:“对了,你没想到吧,我的女朋友是那三个女佣之一,你猜猜是哪一个?”   阿翁连愣都没打:“夏利。”   库特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她告诉你的?”   阿翁说:“不是,看着般配。”   库特两眼突然放光:“是吧是吧!我也觉得……”   阿翁不耐烦地打断:“骗你的,上次你走的时候都抱在一块亲了我怎么能不知道?“   这样的年龄差你们俩般配在哪啊?!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下次再看哦~您的回复是我最大的动力~   ☆、水晶之夜   欧洲的夏天很短,进入深秋之后,一个地名在奥地利犹太人中传开——上海。   奥地利已经设下集中营,犹太人们为了避免被抓入集中营等死,只能选择离开。但是1938年7月6日在法国召开的国际难民会议上,与会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爱尔兰和新西兰等32国均拒绝接受犹太移民,这意味着几乎没有国家会对犹太人发放入境签证。   日军侵略中的上海成为世界上唯一不需要签证、不需要经济担保、不需要工作证明等即可进入的大城市。而且据听说有人七月末一次就拿到了20份签证,就在中国国民党政府驻维也纳领事馆。   消息传到了笛林准将这里。想到阿翁正是从上海的港口来到德国,准将先生不由得想问上帝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如此作弄人呢?明明是为了躲避战争才来到德国,谁会想到一年内欧洲已比被侵略的中国更加不如呢?的确,现在去上海生活想必会很艰苦,也免不了担惊受怕,但不至于像在这边一样躲起来生活,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   不,不对,阿翁来到德国这一年并不是毫无意义。至少她躲过了去年十二月南京的那场大屠杀不是吗?   准将的钱包里除了妻子莫菲的照片、阿翁婴儿时期的照片以外,还留有恩人黄药师的照片。   准将看着这张黑白照,做了一个“菩萨保佑”双手合十的动作,这是二十年前黄药师教他的。   准将的信终于到了阿翁手上,得知即将回到中国,阿翁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信中说的是“去上海生活”而不是南京。如果是因为中国形势好转而回国,应该是回南京才对。如果不能去南京,就说明爷爷他们不在南京生活了,或者南京战事紧张回不去,或者……   阿翁一贯是最先考虑到最坏的结果的,这次例外,她不敢。   但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快要能看见东方长相了。信上说十一月中旬希尔施会接她去奥地利,然后有其他人会陪同她去中国上海。阿翁倒是无所谓,反正回中国的路线本来就要经过奥地利的。   1938年11月9日德国柏林   从傍晚开始,阿翁便听见了外面的喧闹声。起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动静越来越大。夜幕完全拉了下来,为暴行提供了绝佳的舞台。   “滚开,你这畜生!”“杀光所有犹太人!”“哗——”“咣——”“求求你……”“把钱拿走,一点也不要剩下!”“都是因为你们!”   这样的短语不断地钻进阿翁耳朵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早料到的那个“契机”开始了。   她猛地从准将书房的扶手椅上站起来,要去拉开窗帘。安妮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的,她在阿翁之前挡住了窗户,徒劳地安抚她:“小姐,别担心,这都会过去的,一切只是暂时的。”是的,安妮痛恨犹太人,但是她只是想每个人都歧视可鄙的犹太人罢了,而外面这打砸抢烧的情形是她做梦也没想到的。   “让开,安妮。”阿翁看似冷静地命令她。   安妮这次倒说了句聪明话:“您就是看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爆炸声,紧接着火舌猛地窜了起来,雪白的窗帘被映成一片火红。   安妮和阿翁都被震得一愣。   有小孩“哇——”地哭了起来,女人们也在尖叫着,暴徒们却毫无休止地继续破坏和劫掠,砸碎玻璃的声音浪潮一样一波紧接着一波,远远近近。   阿翁突然放弃了这扇窗户扭头向楼梯跑去,一直跑到楼顶的露天阳台。她站在阳台的扶手前俯瞰大地。   这是什么景象?开战了吗?   暴徒绝不止二三十人而已,很多、非常多,遍布大街小巷。   安妮追了上来,看见阿翁穿着雪白宽松的睡裙站在阳台的栏杆旁,脚下便是疯狂的人们和绝望的人们。失火的地方越来越多,红的是火,黑的是建筑和人影,阿翁觉得这就像燃烧着焦炭的一个大熔炉,这么焦躁和炎热。她伸出手,突然觉得这里很高,下面的人显得很小,就好像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们任意摆弄一样。   “小姐……”安妮只叫了一声,便不敢再有其他声音了。   “都去死吧!”一个男人挥舞着锤子砸向一家犹太店铺的玻璃橱窗,当时橱窗后正站着个犹太老人。   安妮吓得尖叫一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但还是听见“哗——”的一声巨响。那是玻璃碎裂的声音。而阿翁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锤子砸碎玻璃,砸向老人,看着老人摔倒在玻璃碎片上,血色在大地上蔓延。栏杆上多年积下的铁锈被阿翁狠狠抓进指甲缝里,眼睛突然地发干发酸,浑身绵软。   谁能帮助他们呢?谁能救救他们呢?他们究竟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呢?当政府、警察和军队都无法指望,他们还剩下什么?   回过神来时,玻璃碎片已铺满了大街,看来暴徒们认为砸碎玻璃比砸任何东西都更加痛快呢,他们似乎不打算放过任何一块玻璃了。一地的玻璃在路灯和火舌的照耀下闪着空灵的光,在阿翁看来好像一地的水晶。   “就要开始了……”她喃喃道。   安妮的声音有些抖:“您说什么?”   “世界大战就要开始了。”   安妮说:“您说世界大战吗?那已经过去了……”   “不,你说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阿翁的头发在晚风中上下翻飞,话语宛若魔咒,“而我说的,是第二次。”   后来,由于那夜满地的玻璃在灯光的照耀下宛若水晶,人们这么称呼那个夜晚——水晶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再看哦~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阴差阳错   很快,在希尔施的陪同下,阿翁在奥地利与准将会面。远离了柏林,水晶之夜的阴影也略淡了些。准将把去上海的签证交到阿翁手上,并告诉她五日后他信得过的人会腾出时间同她一起前往上海。   阿翁在奥地利的住处是一个出租屋。因为有厨房,阿翁决定这五天的饭自己解决。奥地利的规定是除非出国,否则就要进集中营。阿翁既然已经有了出国签证,就是有了出国的担保,那么也就没什么危险了。希尔施陪她去了一次旁边的小商店,也和店长打过招呼,于是这家小商店也成了阿翁能随意去的地方。但是以防万一,她还是习惯带上口罩。   那一次阿翁下厨请希尔施吃了次中餐,希尔施对一盘土豆丝赞不绝口。但是由于工作繁忙,从那天起希尔施就没有来过。   阿翁一次可以买够两天的菜,但是因为出租屋没有冰箱,食材无法保存太久,所以第三天阿翁再次去了小商店。卖菜的过程一切正常,阿翁挑选得很细心,几乎忘了自己被“半通缉”的身份。   付了钱之后,阿翁提着一袋子食材往回走。拐角处,几个党卫军士兵靠在货车上休息。阿翁尽量自然地路过,他们也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明明不出十米就能回去,但是还是出了岔子。   明明还有三天就能回国,但是还是出了岔子。   老天爷,你究竟为何安排我来到欧洲呢?   一个年纪与阿翁相仿的女孩迎面与阿翁轻微地撞了一下,匆匆道歉后又匆匆地想要离开。阿翁突然猛地抓住了女孩的胳臂,声音低沉地说:“还给我。”   女孩把头低得很深,颤抖着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把那张签证还给我。”   “求求你了,只差一张,我们只差一张……你的眼睛……你是雅利安人吧,我们出国为的是一条命啊,你出国能有比这更重要的目的吗?”犹太女孩低声恳求。   阿翁身上一阵冷汗,那张签证只要不在身上她就不踏实。几个党卫军已经看向这边了,阿翁压低声音:“谁告诉你我是雅利安人?把它还给我!”   “求求你,求求你……”女孩说着猛地咬在阿翁的手臂上,由于本来头低得就深,这一口下去根本猝不及防。   “啊——”阿翁疼得叫出声来,一松手,女孩便猛地撞倒她,飞快地跑向下一条街。   阿翁脑袋撞在地上,“咕咚”一声疼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但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飞快地站起来想追上去,却被一只大手猛地一拽,整个身子被摔倒旁边的墙上,穿着黑色军装的人用手卡住她的细长的脖子把她按在墙上。   她忘记了身体的疼痛,颤抖着看向眼前这个人。那人看着她的眼睛皱了皱眉头。   阿翁冥冥中觉得自己是会得救的。这种紧要关头,一定有人会出现的。救救我。   事实证明现实不是童话。没有任何救世主,黑军装拉住口罩的下沿,飞快地扯了下来,力气之大让阿翁的脸偏向了一边,黑灰色的头发狼狈地散在脸侧。   “看这张脸,是个德犹混血儿。哈,真是恶心,我真想把这眼睛挖下来!”眼前的人回头对同伴们说,同时手上用了用力。   阿翁死死握着他的手腕,几乎喘不上起来:“我有签证……我会离开的……签证在刚才那个女孩手上……”   片刻之前这些党卫军察觉了两个女孩的异常,在那个犹太女孩跑掉后,两个党卫军追了上去,剩下的就逮住了阿翁。此时追出去的两个人已经回来了,听见他们说“跟丢了,跑得比兔子还快”,阿翁已经近乎绝望:“放开我!我说过我可以离开的,我可以重新拿到一份签证的!”   “呵,让这种玷污日耳曼血统的人活在外面我想想都恶心!”   “会像蝗虫一样产下子孙后代的吧!”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能出国的话就可以避免被抓的吗?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她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犹太人?因为她玷污着日耳曼的血统?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会离开的!我会离开的!”   不管多么淡定的人到了这个时候,都显得这么狼狈。   就像曾经在施普雷河畔见到的那些犹太人一样,阿翁也像装牲口一样地被丢进了货车车厢,车厢里还有几个纯种犹太人,畏怯地蜷在一旁,完全放弃了抵抗。   阿翁只能最后一搏,她拼命砸着车厢的门大叫:“放我出去!没有规定说混血儿即使拿到了签证也不能走!”   一个党卫军士兵突然把枪从门缝里伸过去,大叫:“找死吗狗杂种!可没有规定说不能杀不配合我们工作的犹太人!”   车厢里的几个犹太人都被吓得尖叫出声,阿翁腿一软,跌坐下去,再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不久,车子开动起来,在路上晃悠一段时间后,停在了一个火车站。   “快点,下来,你们这些犹太猪!”又有人赶畜生一样地把犹太人们赶下了来。站台上的几个人远远地指着阿翁,那表情几乎让阿翁觉得自己真的长着张恶心得无可救药的脸,但是她已经没有口罩可戴了。很快,他们又被赶上了火车。车厢里没有座位,人们只能站着,阿翁分不清西方的各类人种,但她知道这里面大概全是犹太人。   阿翁从窗户向外张望着,这个时候如果准将能来,或者能看见希尔施的话,她就还有救。她张望着,张望着,直到火车开走,只留给这个奥地利城镇一节遥远的火车尾巴。   下了火车以后,男人和女人被分开。似乎现在着重在抓犹太男人,被抓的女人相比较而言还很少。之后,又是赶牲口一样被赶进火车站邻近的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场地。场地用水泥石灰墙围住,两边有一些低矮的连成一体的房屋,墙上每隔几米就是一扇小窗,用手指粗的铁栏杆封住。这些房屋看起来很脏,散发着阵阵恶臭。靠近场地大门的这一边有一个暗黄色的三层楼房,环境看起来倒是好多了。   这里已经有了一些犹太人,不论男人、女人、小孩都被剃成了光头,即使有头发也极短,他们大多瘦得可怕,却还在搬着砖头或干着其它体力活。很快,阿翁看出这是要他们修建出和那些低矮房屋一样的营房,供以更多将要到来的的犹太人居住。   那么这里就是集中营。   “后面的跟上!”一个脸上有疤的士兵突然暴吼,阿翁浑身一颤,赶紧跟上犹太女人们进了那些臭烘烘的房屋。   之后,有人拿剪刀、剃刀把她们的头发全部剪掉了,这个过程中有人一直在哭,阿翁倒是不可惜自己的一头长发,她到这时依旧很茫然。   或许是时候接受现实了。   进集中营必死——这种说法究竟是真是假?就没有任何出去的机会吗?算了,别想这些了,如果现在就相信这种说法,就真的不用活了。   剃光了头发之后,她们又被要求换上和外面那些人一样的有蓝色条纹的衣服,然后立刻就投入了和那些人一样的工作。再没有更多解释,每个人都要自己学会在这里生存。   在集中营里,要学会的生存的技巧很多,有些人还没有学会就死去了,学会的人,面对的则是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和没有尽头的劳苦生活。   当然这些阿翁都还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不想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也是个不错的想法。   她学着那些“老手”们的样子码好了砖,吃力地向着目标地点走去,走着走着冥冥中竟看见了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   那个三层暗黄色建筑的三楼窗口,一个身着黑色军装的笔挺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儿?   她见过的,她见过他的——叫什么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下次再看~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集中营狱友们   阿翁见识了集中营的第一个潜藏的规矩:女人一次码砖不得低于十块,男人不得低于二十块。   第二个潜藏的规矩:搬砖的速度不能太慢,不能摔倒。   她是仿照着“老手”们的样子搬砖的,搬的也是十块,有些不懂规矩的“新人”想一次少搬一点,于是挨了几枪——当然,不是挨枪子,而是挨枪杆。   阿翁生来身体并不弱,也一直有着健康的饮食习惯,再加上没有缺乏锻炼,所以十块砖最初并没有让她觉得受不了。但是随着搬动次数增多,行动开始变得吃力,只能勉强跟上身边人的速度。   或许是因为水晶之夜时已经受到了足够的冲击,又或许是因为突然就进了集中营的茫然,阿翁不太关注身边挨打的人,只是不停地想把自己的事先做好,先保证自己不会有任何纰漏。她就一直不停地码砖,搬动,跑回来,继续码砖,就像身边那些面无表情的人一样。   哨声响起时已经天黑,没有人讲解吹哨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每个人都迅速地处理了手上的活一声不吭地游魂一样向营房涌去,就是说阿翁也该这么做了。   有些刚来的不知道自己该进哪一间,在走道上茫然了一下,这么一茫然后面马上有人追上来大吼着让快点跟上,于是免不了又是一阵棍击声和惨叫声。   阿翁走在前面连回头看的空也没有,直接随便进了一间。   没有床。铁架子有三层,每层上架着硬床板,床板上有脏兮兮的毛毯。看起来每一层可以睡三个人。进来的犹太人们很快坐到床板上,看起来不再那么紧张,兀自揉着只剩骨架的胳膊。阿翁这时才感觉到浑身酸疼,肚子也饿空了,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起来,这是我的地方。”一个看起来比阿翁稍大的犹太女孩恶狠狠地说。   阿翁赶紧站起来说了声:“抱歉。但是请问哪个位子是没有人占的?”   犹太女孩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没有得到回复,阿翁只好四下里看了看,这时又一个年纪相仿盘腿坐在最高一层上的女孩招了下手:“来这边吧。”   这女孩很特殊。她的鼻子并不高挺,嘴唇偏厚,而且是个黄种人。   阿翁赶紧过去爬到最上面一层,坐在女孩旁边:“这里以前没人吗?”   “‘地盘’没有分得那么严格,大多都是随便睡的。回来得晚没有地方睡的人就得睡地上,但是也有那样的‘聪明人’会像刚才那样欺负新来的。”女孩说着看了阿翁一眼,突然惊讶地说,“你是混血儿?雅利安犹太混血,哦,你可真够倒霉的。”   阿翁大概明白自己的“倒霉”:“你是……黄种犹太人?”   女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看不出来吗?大家都说我是很标准的吉普赛人哦!”   阿翁怔了一会,开口:“我分不清西方人种,我在东方的中国长大。我在书上看到过犹太人分为白种、黄种、黑种,难道你不是黄种犹太人?”   “那你就没有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吉普赛人的介绍?”女孩眨眨眼。   “……”这女孩活泼过头了,与集中营完全不能和谐,她把阿翁搞愣了,“看过我也区分不了——这么说你不是犹太人,那你在这儿干吗?”   于是阿翁得知,这些黑军装不止抓犹太人,也在抓吉普赛人。   吉普赛人被认为是巫术病毒的传播者,他们四处游历四处赚钱的民族特性早就让人不满了,何况在“上等民族”眼中,他们还有些野蛮特性。   “你叫什么?”阿翁问她。   “尼塞梅达。你可以叫我尼塞。”她回答,“那你呢?”   “阿翁。阿翁.笛林。”   “阿尔文?”   “不……把那个弯去掉,不是阿尔文,就是阿翁。”   “阿尔文。”   “阿、翁。”   “阿尔翁。”   “……就先这样吧,”阿翁承认自己的名字哪怕在西方也算古怪的,虽然尼塞梅达这名字也够怪了,“你的亲人呢?也都在这里吗?”   “我没有爸爸,吉普赛人都是四处游走的,我妈妈常说,爸爸只是她身边的一个匆匆过客,”尼塞看似轻松地说,“妈妈和我一起被抓进来,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在去年冬天死于饥寒交迫。”   阿翁看着尼塞,又干瘦又几乎没有头发,看起来就像个小怪物:“听到这些我感到很遗憾。”   “哈,那已经过去很久了,与其悼念去年冬天死去的人,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熬过这个冬天吧。”尼塞笑笑,“你的亲人呢?”   “爷爷和……一位大哥在中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妈妈两年前被抓,也不知道在哪里。爸爸是雅利安人。”   “好吗,你还剩个爸爸。”尼塞调侃着,“对了,你知道吗,你今天看起来厉害极了,你是刚来的几个犹太女人中唯一一个没有挨骂也没有挨打的。”   阿翁却并不能因为这句赞美而高兴:“像牲口一样替人干活干得好,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总比挨打要好吧,”尼塞翻了个白眼,“而且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发型呢。”   “嗯……可能因为在中国长大吧。中国的孩子都觉得我长得很奇怪,跟女孩子关系倒还好,但是最小的时候很招男孩子欺负,长大以后他们都打不过我了也就都停了。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怎么样的,就不怎么在意外貌了。”   “你太傻了!”尼塞的声音把阿翁吓了一跳,“小男孩对丑女孩是没有兴趣的,他们会欺负你只能是因为觉得你漂亮喜欢你!”   “是……这样吗……”阿翁无暇去想那些男孩子是什么想法,她只觉得面前这姑娘真是个奇人。   像是应和一样,对面床板上的一个没牙的犹太老妇人对阿翁笑着,慢条斯理地说:“漂亮的公主哪怕没有头发也是漂亮的,人家的模子在那里。”   阿翁有些不好意思,只能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您!”   刚才那个赶阿翁走的“坏女孩”在下面冷笑了一声:“要不要试试看一个月以后还有没有人会说你漂亮?”   阿翁问:“就算没有又如何?”   女孩无法回击,只能撇了下嘴。这时铁门打开了,两个铁盆被递进来,然后关门。   每个人都迅速地向铁盆冲去,尼塞拉上阿翁:“快快,开饭了!”   集中营的饭很厉害,不用吃,看一眼就不饿了。   一个铁盆里有一大半是硬硬的面包屑,另一半是一些黏糊糊的东西,抓一把勉强成块,不会滴下来。另一个里面是水,也看不出干净不干净。即使是这样的食物,对于这一屋子的人来说,也太少了。   阿翁学着尼塞的样子捧了两口水喝,然后抓了一把面包屑和一把黏糊糊的物体回到之前的地方。   刚回去,那个老妇人突然很惊奇地看着阿翁:“小姐,我要说你长得真漂亮,即便没有头发!”   阿翁不明所以地看着尼塞,尼塞无可奈何地摇头:“看来不太正常,她之前不在这一间,我也不认识她。你要习惯,这里脑子不正常的人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旁边一个带着个七八岁女孩的犹太女人插话:“自从几个月前外孙女被杀之后她就是这样。”   阿翁感到一阵寒意:“她这个样子还能干活吗?”   “当然。干活就能活,不干活就得死,哪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天一亮就要搬砖,她也会不停地搬下去,这已经是一种习惯。”女人平淡地说着。   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小声说:“妈妈,她的眼睛是蓝色的。”   女人回应:“是的。”后来阿翁得知大家都叫这个女人露娜,叫她的孩子小露娜。   阿翁问露娜:“她的外孙女被杀是为什么?”   “夏天被疫病感染了,看守长杀了她。真是过分,明明还只是打几声喷嚏而已!”   “看守长?”   “是的,一个有着天使面孔恶魔心肠的男人,”尼塞插嘴,“他有时会不让手下的看守杀人,但是他自己可是连愣也不会打,从来都是一枪毙命的。疫病爆发时他就像找到了借口一样,一天可以杀几十个人,哪怕病得很轻也不会提供丝毫治疗,打几声喷嚏也一枪打进脑子里,现在这里的人比春天时少太多了。而因此失去亲人的人们明明已经很悲伤,他也不会让他们停止工作。他完全以杀人和折磨人为乐。”   “但是食物这么差,人怎么可能不生病呢?”阿翁嗅了嗅手上发酸的不凝物,心已经“砰砰”直跳了。   她本以为哪怕“工作”做得不好顶多也只要挨打,至少这一天里没有看守杀人,但是既然有这么个看守长,一切就麻烦了。   “我觉得我现在总算有了足够的抵御腐败食物的体质,”尼塞笑笑,“其实我刚来时也生过病的,没有被发现,后来慢慢就好了。”   “你说的看守长,是今天站在那边小楼三楼的人吗?”   “哦?原来你已经看见过他了。很可怕吧,我从没看他笑过。”   “他叫什么名字?”   “别的看守都叫他看守长,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尼塞说到一半突然记起了什么,“哦,好像来过一个另一个集中营的看守长,我记得那个人叫了他一声‘温舍先生’。”   阿翁记起来这个男人的姓氏了。温舍。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再看哦~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同性恋者   连吃了一阵子不凝物后,阿翁好歹也能咽下那些东西了。她的身体暂时没有生病的症状,也略微习惯了“工作”。   来到集中营的第二天起床后只有左腿还算健全,双臂和右腿几乎疼成了二级残障。据阿翁分析,腿疼主要因为蹲下去的时候只有右腿受力大,所以左腿倒没有太疼。到了第四天,几乎就没有什么酸痛的地方了,最大的困难还是饥饿。哪怕所有抓来的食物都吃下去,也依旧吃不饱。   尼塞建议她,如果不是实在饿得受不了,最好就只抓来两把食物,不要多拿。靠近门边有一个四十上下的胖女人,没有人打得过她,她规定那个床位是她的,还有除她以外每人每次只能抓两把食物,违反的人会受她的惩罚——挨打或者被迫挨饿。但是这个胖女人每次也吃不饱。   更要命的是,被抓来的犹太人还在不断增加,天气也在一点点变冷。   阿翁和尼塞也曾试图逃离这个胖女人的掌控,不幸的是几乎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类似的地头蛇。   阿翁也不断地消瘦下去了。   不久阿翁学会了一个小小的生存技巧:一顿饭只要咀嚼的次数足够多,就能多一点饱腹感。她把这个方法教给了尼塞,尼塞惊喜地感到有同感,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于是她们吃饭变得很慢,甚至吃出了那黏糊糊的东西里可能有胡萝卜泥和土豆泥还有面粉,至于为什么要做成泥状——或许是因为里面掺杂了大量腐烂的土豆和胡萝卜,做成这样可以掩盖这一点——其实掩盖不了的,那刺激性气味和时不时从黏糊物里找到的霉斑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这个生存技巧很快也不适用了。人越来越多,食物却没有增加,胖女人吃光了自己的食物却仍饥肠辘辘时,就会抢走年纪较小的孩子的食物,露娜因为有妈妈护着所以食物得以保全。   阿翁和尼塞就没这么幸运了,接连被抢了几次之后吃饭变得狼吞虎咽,十秒内可以解决一顿,有时还会噎到,难受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时两个人都会想——还是有妈妈好呀。   到后来,完全入冬了。   尼塞判断入冬的原因是,第一批因寒冷而死的人出现了。   早上,看守吹了集合哨之后,所有人都迅速而安静地走出去,又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阿翁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紧张兮兮,也学会了在不放慢速度的同时四处乱瞟。于是她看见三个女犹太人被拉着胳膊拖在地上拽了出来,她们没有任何挣扎,其中一个就是曾经与阿翁绊过嘴的“坏女孩”,她是脸朝下被拖出来的,居然也没有挣扎翻身。阿翁突然明白过来,这三个人大概都死了。   尼塞悄悄凑到阿翁身边来:“你还没见过死人吧。”   阿翁说:“见过的,我家是个中医医馆,有些人来得太晚了,爷爷也治不好,就死了。还有水晶之夜那天,我在场。”   “你不怕吗?”   “以前不怕,现在怕了。”   这时她们隐约听见营房的方向有个声音问:“都死了吗?”   “死了两个,看守长!”看守响亮地回答,“一个活着,但是发着高烧!”   “哪一个。”这声音异常沉稳,就像个坐在办公桌后同人讲话的绅士。   “这一个!”   话音未落,突然就是一声枪响。   阿翁浑身一颤,手上的砖全掉了下来。很快便有人跑了过来,大叫着一枪杆捶打在她的后背上。她疼得大叫一声,拼命忍着痛在枪杆的锤击下把砖重新码好,等她把砖重新搬了起来,捶打也就停止了。   这是她头一次挨棍击,这辈子都是头一次。小时候看绣绣的哥哥被他爸爸吊起来打,阿翁还庆幸过自己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呢。现在她就像那时被吊起的男孩一样,满头是汗,背后火辣辣的疼。   她吃力地追上尼塞,而尼塞显然对旁人的挨打习以为常,继续刚才的话题说:“看,他们会把尸体拖到集中营的一角烧掉。”   阿翁飞快地瞥了一眼,正看见温舍用手帕擦着枪口的样子。   那表情竟让阿翁莫名地想起沃克。永远都是那副不高兴的样子,很烦躁,甚至有些悲伤。   这时,身侧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阿翁看过去,一个男孩搬着一摞砖拼命跟上一个男人,用力撇着嘴尽量把话说成一体:“爸爸……刚才被杀的是妈妈,你再看她最后一眼吧。”   事实上,阿翁从未打消过逃跑的念头,即使她看不出有任何机会。   或许是因为在柏林的家里见过这个叫温舍的人,所以她曾对依靠他出逃抱有一丝希望,现在算是完全意识到不可能了。这时回想起来,那身黑色军装固然好看,但是后来任何人的黑军装都没能让阿翁像那天那样感慨。他们都没有这个人的挺直和英俊,也不能拥有那种完全匹配这身军装的气质甚至声音。但是希特勒毁了他,他自己毁了自己,他美好的外表下只剩下牲畜的灵魂,没了人性。   阿翁很庆幸在有机会接近他之前就看透了他,打破了依靠他的一切想法。   那么,还有什么办法?   晚上回到营房,阿翁对尼塞说:“今晚我睡地上。”   尼塞伸手试了试阿翁的额头。   阿翁躲开:“我没有发烧,我挨了打,背上的瘀伤需要冷敷,冷地面可以满足我的要求。”   “如果受凉生病了呢?”   “我会用毯子护住头和身上,尽量只保持后背在地上。”阿翁回应,“背后瘀伤不适宜做大量运动,但是很明显我们这样是没有办法休息的。那么为了避免发炎以及各种并发症,我还是‘冷敷’吧。”   “医生家的人懂得太多还真麻烦。我也挨过打的,后来瘀伤自己就好了。”   “那是你运气好,我敢打赌你见过的死人里有一半是因为瘀伤感染死的。”阿翁说着躺在了地上,然后把毯子七弯八拐地垫在头下和下身,中间一截盖在上身。   尼塞笑了一下:“真是服了。”   刚躺下,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走了进来。已经没有床位了,阿翁向他招了下手:“这边。”一如当初尼塞对她那般。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声不吭地背靠墙坐在阿翁身边。   因为阿翁所要的睡觉姿势实在是难得摆得这么恰到好处,所以她就没有坐起来,依旧躺着看向这个人。   这个人长得很清秀。看不出年纪,个子算很高,双眼皮,睫毛很长,皮肤很白但是浑身都是伤,当然,没有头发。   “你是怎么做到第一天来就被打成这样的?你怎么惹到他们了?”   这个人似乎不打算回应她。   阿翁也能理解刚进来的人茫然的心情,何况这个人还被打成了这样。她看了看自己的毛毯,咬咬牙撕了一部分下来。   由于人数增多,为数不多的毛毯已经被分割得七零八落,阿翁这块还算大的,又因为她身材娇小,所以即便分给他一部分,自己蜷缩起来还是有毯子盖的。   “对于你来说好像太小了,不过好歹盖一下肚子吧。”   这个人还是没有反应。   阿翁也不再说话,直接把毯子扔到了他的肚子上,自己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阿翁都快睡着了,身边突然传来一声:“斯巴西巴。”   阿翁浑身一个机灵,睡意全消。   大家都已经睡下了,只有外面场地上巡逻士兵手电筒的白光会时不时晃过窗口。   四下里静得出奇。   阿翁说:“你再说一遍。”   男人低头看着她的脸说:“斯巴西巴。”   是的,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人的发音很怪,说的绝对不是阿翁不知道的德语词汇。   她用德语说:“你不会德语吗?”   男人回应了一句,可惜她听不懂。   阿翁换用英语——虽然她并不拿手也并不保证发音准确,但是好歹从沃克那学到一点:“现在呢,听得懂吗?”   男人说的依旧是她不懂的语言。   阿翁最后试了可能性最小的一种:“中文你听得懂吗?”   男人一怔,回答:“我、是、苏联人。”   这是有多久没听见别人说中文了?虽然荒腔走调,但是想一想就能懂。阿翁猛的想坐起来,一不小心扯痛了后背的伤,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男人扶了她一下:“有伤?”   阿翁放慢语速说:“没有你的严重。你为什么会在女子营房?”   男人又不出声了。   “你为什么会被打成这样?”   还是没有回答。   外面一道手电筒白光扫过男人的侧脸,阿翁发现了更奇怪的事:“你是蓝黑色眼睛,你不是犹太人。你也不是吉普赛人吧,我分不清人种,但是吉普赛人没有白人这我倒是知道的。啊,难道你也是德犹混血儿?”   男人又低头看了她一眼:“原来如此,你是混血儿,我还在奇怪你为什么会是蓝眼睛。”   “这么说你不是?那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请不要再问了。”   “好吧,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会说中文?”   “我以前住在中苏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有时和北方中国人有交流,所以会一些。你是在哪里学的?”   “中文是我的母语,德语才是后来学的,”阿翁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自豪,“我在中国长大。”   “那你够倒霉的,现在犹太人都在往中国跑。”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阿翁语气突然落寞了些,“但是在集中营里的这些天,我在想,我总说自己是中国人,居然因为中日开战就躲到德国来。”她停了一下,觉得鼻头毫无预兆地一酸:“我背叛了祖国。受到这样的惩罚,某种程度上说,也是我活该。”   眼泪无声地顺着太阳穴流到了冰冷的地面上,阿翁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一年不出方丈之地,她没哭;听了大量希特勒的恐吓,她没哭;目睹水晶之夜,她没哭;被抓进集中营;她也没哭。   但是在听到中文的这个夜晚,她哭了,对那个村落强烈的思念让她忍受不了了。   她现在就想回去,回到那个村子,回到那奇异的光与彩的黄昏颜色里去,回到和绣绣一起研究生理卫生的那一天,回到那些为沃克的悲伤而悲伤的日子,回到爷爷充满中药味的温暖怀抱里去。   但是她已隐约明白,就算她回到了那个经纬度,回到了那个精确的坐标,一切也已不复当年模样了。她只是还不知道那里已经被毁灭成了什么模样罢了。   世界就这么寂静了片刻,男人已经不知道除了自己的悲惨,还有什么能安慰这个哭泣的孩子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同性恋?”   阿翁擦了把眼泪,尽量稳住气息说:“书上看过。”   他就是有这么一种信任,觉得这个孩子很懂道理,不会做没有原因的事,想必也不会没来由的讨厌什么人吧。但是他还是有些发抖,有些胆怯:“我叫亚斯,是个同性恋者。”   他屏住呼吸,想知道这个孩子会是什么反应,他觉得这等待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足以消耗尽他对这孩子的一切信任。   然而阿翁的回应是:“你好,我叫阿翁。”   她连震惊的感觉都没有,她之所以会半天没有回答,只不过是想先把眼泪擦干。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再看哦~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喜怒无常   “这么说,他们不止抓犹太人和吉普赛人,也抓同性恋者?”好吗,又多了一个奇异的种族。   亚斯点点头。   “为什么?”   亚斯一时语塞,半响憋出来一句:“你能合理地说出他们为什么抓犹太人吗?”   “不合理的事当然没有合理的理由,但是他们要抓人总得给出点说法吧。”   “不知道,可能觉得恶心吧。”亚斯又看向她,“两个男人相爱了。”   “我认为这是很稀奇的事,但谈不上恶心,”阿翁诚实地说,“我在书上看到过,同性恋是基因和心理共同决定的,但是不管是天生还是心理问题,都不是同性恋的错,由于社会的普遍反感,同性恋往往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没有谁是自愿成了这种人的。其实如果外界不这么压制他们这种的心理,而是给他们一些理解的话,他们早就正常了也说不定。”   这孩子的语气谈不上多诚恳,也没有看着他说话,就是背书的语气,诚实的论调。亚斯反而觉得这样很舒服,他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同,阿翁给了他。   “所以他们打你,把你关进女子营房,都是侮辱你吗?”   “打我是为了让我供出更多的同性恋者的名字,但是我没有说,反正我也听不懂德语,就一直说苏联语和他们装糊涂。”   “那确实是拿你没办法,”阿翁笑了一下,“你连德语都不会,为什么要来奥地利?”   “为了见我的男友,”亚斯故意说得很明确,特地看了一下阿翁的表情。结果这孩子果真没让他失望。   “你才多大啊就……”   是吗,主要问题是这个吗?亚斯已经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是不能告诉她的了:“23岁,很正常的恋爱年纪。我来的途中听说了奥地利也在抓同性恋者,但是我以为他们不会知道我也是其中之一,至少同性恋不像犹太人那样有明显的外貌特征,直到我被他们抓到。那些盖世太保和秘密警察真的就像情报机器。”   盖世太保和秘密警察,阿翁听库特讲过一点,也是干一些非人道主义勾当的家伙:“你和男友见到面了吗?”   “没有,我们约好12月1日晚上九点在镇上阿尔菲尔大街的拐角处见,没想到会成了这样。镇子邻边的郊外就有集中营,倒是省了党卫军的事,直接就被货车带过来了。”   “是吗,这么说这里是郊外,附近有一个镇子……”她又开始琢磨逃跑的问题了,但是即使聪明如阿翁,也想不出一个有丝毫可能性的方案来。   不管怎么说,算是又多了个熟人,阿翁很欣赏他被打成这样还没把男友供出来的忠诚。亚斯本身长得很漂亮,分明是男人的声音却比女人还温柔,大家又都是没有头发的,所以他其实并没有给阿翁多少异性感。不过如果阿翁告诉他他给她的感觉就像姐姐,他想必也会为自己男人味的缺乏而感到失落。   由于不会说德语和被大众嫌弃的特殊身份,阿翁成了亚斯唯一能交流的人。阿翁甚至没有把亚斯的秘密告诉尼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尼塞是个好女孩,但是在这个环境下成长得过分活泼还是让阿翁觉得不太舒服。虽然多亏了她阿翁在集中营最初的日子才不那么难熬。   但是尼塞听见了亚斯和阿翁讲话时的声音,很快觉得不大对劲。在尼塞的追问下阿翁说了实话,她不想对尼塞说谎。但是事实证明,有时撒谎是必要的。   尼塞听说亚斯是同性恋后的那一瞬间,表情既惊讶,又厌恶。阿翁顿时就后悔告诉她了。尼塞是那种刚认识某人就能聊上一阵子的人,所以虽然她对阿翁来说很特殊,但是阿翁对她来说并不是唯一的朋友,这阿翁是明明白白的。她只要随便把这件事告诉某人,这个消息就能在集中营内传开。   很快,大家都知到了。看来同性恋真的是比什么人种都低等了。   其实男子营房那边也有一些同性恋者,亚斯纯粹是因为什么也没招供把看守惹毛了才落得进了女子营房的下场。   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营房最大的异类受到了极大的排挤,每个房间都不欢迎他进入,每块床板都不是他的位置,每次都要别人领过了饭他才能过去。   阿翁对亚斯有极大的歉疚,她道过歉,而亚斯只是说:“没有关系,早就习惯了。”但是很明显,亚斯并不像普通男人那样坚强。阿翁没有什么能弥补他的,除了继续做他唯一的朋友。   尼塞依旧经常和阿翁在一起,但是只要亚斯接近过来,尼塞就马上躲开。她也希望阿翁撇开亚斯到她身边来,但是阿翁永远都是以那个同性恋的感受为重。一开始她的确是因为觉得同性恋恶心才会把亚斯的事告诉别人,但是后来“朋友被抢了”却成了她讨厌亚斯的主要因素。   是的,以前她也觉得阿翁不过是她的朋友之一而已,阿翁没有别的朋友,所以阿翁完完全全属于她,她忍受不了阿翁除了自己以外还拥有别的朋友。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强烈的独占欲和阿翁由内而外的独特魅力。   尼塞实在是太孩子气了,喜怒完全表现在行动上。但是这样的人往往气来得快退得也快,即使没有任何和好的契机,只要两人再说起话来,那就还是朋友。   天气完全冷下来了,呼出一口气可以看见白雾。亚斯继续睡在地上是绝对受不了的,阿翁冒着与大众对立的危险把亚斯拽上了最低一层的床板,自己也搬到了最底层去睡,由于床板是由上到下越来越脏的,所以最底下的人倒乐得搬到了阿翁常占的位置。   夜里亚斯说:“你这犹太人可不太会做生意。”   阿翁微微发着抖自嘲:“也许是因为掺杂了雅利安人的血,变笨了。”   亚斯看她被冻成这个样子,抽出一条手臂轻轻揽住她。   阿翁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这样比刚才暖和多了,但她还是人道地问了一声:“你胳膊不冷吗?”   亚斯摇摇头:“我身体很好。”   好吧,看起来也是这样。阿翁缩了缩身子,闭上眼睡了。后来想想,如果没有亚斯,她可能就已经冻死在那个冬天了。   到冬天最冷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和别人抱在一起睡的,有时到了早上就会发现自己怀里的人已经冻死了。尼塞也和她的朋友们睡在一起,而阿翁和亚斯,也是个不变的组合。   阿翁发现每天早上都有没冻死但是已经不能动的人,这个时候就要被杀掉,然后拖到集中营一角去烧成灰。奇怪的是这个时候开枪杀人的从来都是平时不怎么出现在小楼外的看守长先生。难道真的是以杀人为乐?真的不想把杀人的机会让给别人?   有一天干活时,阿翁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太矛盾了,如果是以杀人为乐,那杀过人以后应该是痛快的表情,但是他永远都是一副阴郁的样子。真的以杀人为乐,又为什么给自己定死那些规矩,想杀就杀岂不更好?作为一个杀人魔,这位看守长的行为太隐忍了。   正想着,一个看守突然冲着阿翁的胳膊从侧边来了一鞭子,然而她确定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没有放慢速度。糟糕的是阿翁脚下一跄,摔倒了。接着鞭子以极快的频率落下来。   鞭子是一分细一分疼的东西,阿翁宁愿这个看守拿的是麻绳粗的大鞭。她看不清这个鞭子有多细,反正打在身上就像刀割一样——这已经不是一个夸张的比喻,而是真的一鞭子下去会带着血珠扬起来。阿翁疼得一边惨叫一边在地上翻滚,刚护住自己刚被打的地方,鞭子又会落在一个新的地方,根本不给她任何站起来的机会。慌乱中阿翁隐约看见那看守在笑,好像看小丑表演一样,自己的惨叫让这个看守无比兴奋。于是她死死地把叫声压在喉咙里,盼着能快点停下来。   亚斯的工作也停了下来,他担心地扭头看向阿翁这边,却见另一个看守向他走了过来;他正想咬咬牙继续工作,却见集中营大门口,似乎正要出去的温舍看守长已经拿枪指着阿翁了。没有错,枪口明确地指向地上的阿翁。为什么?这和看守长平时的作风不一样,这没有道理!   他放下自己的砖,跑到阿翁身边飞快地把她的砖重新码好,又一个用力把阿翁半拖半拽地拉起来不停地说:“把砖搬起来,快搬起来!”   阿翁咬咬牙忍痛把砖块抱起来想继续走,看守却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去,砖块又掉了一地。   另一个看守踢了亚斯一脚,咒骂着让他跟上速度。亚斯最后看了阿翁一眼——她被那个看守拉住了,缩着肩膀惊慌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可怜,衣服上一点一点的都是血斑。他也没有任何办法能救她了。亚斯回去搬起了自己那部分砖,神情恍惚地前进。   亚斯隐约想到这个看守想干什么了。其实一直也有看守会从营房带一些还没有瘦成人干的有脸蛋有身材的女人去审讯室,然后又给扔回来。很显然她们并不是去接受审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审讯室里发生了什么。不管阿翁是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即将被打得半死不活,亚斯都权衡不出那个会好一点。   集中营是个不合常理的地方,但是这个不合常理的地方在阿翁他们日复一日的摸索下也有了一定的准则。然而从这一刻开始,她发现那些她心甘情愿去相信的准则没有任何保证,看守们只要想打破,随时都可以打破,完全心血来潮。哪怕她没做错什么,看守依旧可以毒打她;哪怕她还能干活,看守长依旧可以枪杀她。她没有任何地方喊冤或者大叫不公平。   “该死的德犹混血儿,你也配长这样的眼睛?”看来亚斯两个都猜错了。   看守放开了阿翁,阿翁垂着双手和脑袋,发着抖站在他眼前。   那只手托着阿翁的下巴强迫她把头扬起,阿翁不敢对上看守的眼睛,只能垂着眼。   “你一定以为我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对吗?”看守冷笑着,“很可惜,我不会那么做。”   他的掌心捧住女孩的侧脸,把拇指轻轻摁在了阿翁的左眼上。阿翁被迫闭上左眼,与之相对的,右眼睁得出奇的大——这个人想把她的眼睛摁下去!   她的嘴唇发着抖,额头上飞快地渗出汗水:“别……”   但是男人的拇指猛地开始发力了!   “停下,费尔次。”   就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看守松开了阿翁立正站好,阿翁立刻瘫软到地上,怔怔地捂着自己完好的左眼。   “我说过现在每一个劳动力都很重要。”温舍突然把枪顶在看守的太阳穴上,他比这个看守要高大,使得这个场景看起来那么自然,“我还说过什么?”   看守看起来很紧张,显然他认为自己的长官是下得了这个手的:“不得让健康的犹太人失去劳动能力。”   “我还没有离开呢,你就开始违抗命令了。”他说着拉开了枪的保险。   看守吓得腿抖了一下:“看守长……”   但是温舍把枪拿了下来:“记住,这个集中营里,我是唯一具有杀人权利的人,希望晚上我回来之后,不要有任何一具会引起我怀疑的尸体。”   “是,看守长!”   接着,他又把枪口移向阿翁:“你还具备劳动能力吗?”   阿翁吃力地爬起来,汗水腌着伤口,真算是伤口上撒盐了。她以自己现在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码好砖块向前走去,边走便觉得背后一直被枪指着,但当她在那一头放下砖再次回过头来时,温舍已经从集中营的大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守长的玩笑   后来,亚斯说:“我很抱歉,我丢下你走了。”   “我已经很感激了,如果是我的话,可不会在你挨打的时候折回去拉你起来。”没有办法,那些看守打人实在太狠,阿翁摇摇头说,“以后不要这样,在集中营里还想着互相帮助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你人也太好了点。”亚斯笑笑,“和我‘互相帮助’,吃亏的总不会是你。”   “这可说不准,同性恋和德犹混血是同等的麻烦。”   “哈,小孩你不用有负担。我做什么是我的自由,我遇到什么事时你也大可以当没看见,那是你的自由,我不会怪你。”亚斯说着忍不住摸了摸阿翁的脑袋。虽然几乎没有头发,但她漂亮如同服饰店橱窗里光头的塑料模特,美得那么精致。亚斯想,她之所以没有被那些混蛋看守盯上,只可能是因为身材不够好吧——特指某一部分不好,太平坦。   阿翁很不喜欢被摸头的感觉,飞快地避开来:“别叫我小孩。”   “你多大?”   “已经15岁了。”   “那不就是小孩吗?”   圣诞节到了。这一天早晨,在看守长温舍对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看守说:“上午所有人休息,下午工作正常。”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有下午找个身上味道轻一点干净一点的犹太人来给我打扫办公室。”   虽说是圣诞节,但是早上对发烧病人的枪杀没有停止。   因为上午“放假”,所以阿翁没有出去,裹着破破烂烂的毛毯趴在铁栏窗口看着这场枪杀。为了身上不溅到血,温舍离犹太人们稍远一些,但是总能一枪正中眉心。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正看着,温舍像察觉了什么一样突然看过来,阿翁也在那一瞬间蹲下去。于是又吓得一头汗。   “我到底是干了什么要受这种罪呢……”确定了看守长没有过来的意思,阿翁才一点点挪回床板上盘腿坐好。   亚斯还没有睡醒,似乎也没有听见她说话。   阿翁说话便像是自言自语:“你说他为什么对在这个时间杀人这么乐此不疲呢?”   亚斯闭着眼应声:“不要去揣测他们的想法。”   “但他的确是很有原则的人,我听见他说不得让健康的犹太人失去劳动能力,也就是说只要保持健康,他反倒是会从其他看守手下保护我们的人。”   “你想多了孩子,不要因为那一次就对他印象改观,”亚斯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事实上你在挨鞭打的时候,他也曾拿枪指向你。”   阿翁一怔:“为什么?”   “不知道,所以不要去揣测那种人的想法,或许是心里歧视犹太人表面上却还想让任何人都认为他是个翩翩绅士呢。归根究底他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虽然我也承认他的英俊,那又如何?披着天使皮囊的恶魔更加可怕。”   阿翁立刻沉浸到了自己的大脑里。她觉得温舍和自己有些相似——专指有原则这一方面。不管是每天早上的“处理”还是他定下的不容违反的规矩,都证明了这一点,虽然这两个原则都算不上人道。即便是对健康犹太人的保护,也是出于把犹太人完全当成了工作机器。而反常的则是曾经枪杀有劳动能力的稍微生病的犹太人,和那一天先是想杀她后来又救了她。救她不是关键,尼塞说过这位看守长有时会阻止手下的看守杀人,关键是他之前为什么想要杀她。   亚斯很喜欢阿翁此刻的表情,没有丝毫做作,完全是思想家思考的表情,配上略显稚气的脸让人感到莫名的舒服。   “别想了,或许只是心血来潮……”亚斯说着突然停了下来——阿翁挨打时那个人在集中营的大门口拿枪指着她,在阿翁的眼睛快要保不住时他却来得及阻止了。这么短的时间,从门口到阿翁那儿的路程,平时的走路速度是不行的,至少要大步快走甚至小跑才行,真正心血来潮的话会在临出门时小跑着赶过来心血来潮吗?   然而这位看守长先生很快又同时打破了亚斯和阿翁对他“可能存在”的印象。   下午,营房门还没开,两个看守在走廊里讲话的声音谁都听得见,其中一个就是脸上有刀疤的看守。   “看守长居然让我找个身上臭味轻一点干净一点的犹太人给他,你觉得我能找到这样的人吗?”   “哈哈,那不是他们天生的体味吗!”   他们一间一间地打开营房的门,进去走一圈,边吐着唾沫边骂骂咧咧地出去。   其实没有什么巧合,他们只能选上阿翁。虽然她也算不上干净,但是从小到大在药房长大的身子从脚尖到发尖都是干净的中药香,而且她还带着爷爷给的中药香囊。就算是刚进来的人,在这臭气熏天的环境下也不能让人觉得身上“臭味轻一点”,但是阿翁可以,虽然她自己并不这么希望。   于是阿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了出去,一如被带去审讯室被侮辱的漂亮女人们那般。   阿翁拎着水桶和抹布进了那个三楼的办公室时,温舍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一份文件,类似的东西在办公桌上摆了高高的几摞。   听见了声音,温舍头也没抬地说:“桌子不要动,把柜子、前窗和我背后这扇窗户擦干净,柜子里有鸡毛掸子,把天花板的蜘蛛网也掸掉。”   阿翁轻声说:“是。”然后沾湿了抹布熟练而小心地开始擦窗户,这时才突然觉得不管怎么说看守长办公室也太简陋了,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天花板上没有电扇和日光灯,只有桌面上一盏台灯。这大冬天的,居然也没有壁炉。   过了许久,在阿翁已经换过了两遍水,擦完了柜子和前后窗,开始拿鸡毛掸子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来。温舍应了一声:“进来。”   看守打开门,拖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阿翁看了一眼便猛地移开视线,习惯性地把尖叫声压制在嗓子里。   看守站直了说:“抱歉,长官,可她什么也不肯说。现在已经连叫也叫不出声音了。”   “所以你就把她拖到我面前?”温舍食指敲着桌面,眼神带点威胁性地看向看守。   那看守似乎有些不服气:“否则您只会说我没用。”   “你以为让我看见这个场景我就不会说你没用了吗?”   阿翁加快速度清理蜘蛛网,只想快点离开,眼睛的余光认出这个看守正是之前想把她的眼睛摁下去的那位,看来看守长这阵子没少找他的麻烦。当然,不是因为阿翁,而是因为看守居然想违反看守长定下的规矩。   温舍离开办公桌,俯身看了看女人手腕上的绳痕:“你把她吊起来打的?”   看守回答:“是的,长官。”   温舍静了一下。阿翁隐约觉得他的语气突然不像之前一样波澜不惊宛若寻常谈话了,她背对着温舍擦着玻璃,恍惚间竟觉得背后说话的人是沃克。很疲惫,很烦躁,有些让人难过。但是沃克不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现在倒过来吊,就在这儿。”   女人被看守倒吊起来时一声不吭,死死地闭着眼睛,干裂的嘴唇不断微微开闭,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默念亲人的名字。   她似乎刚被抓进来就被带进审讯室拷打了,身上穿的是也蓝色条纹的衣服,但是头发还没有剃掉,长长的垂到地面上。   “你的两个儿子藏在那里?”温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杆很长的枪。   女人不知听没听见,一副已经虚脱的模样。温舍走了过来。“女士,”这称呼有些讽刺意味,“我希望你想想明白,我的下属没问出来,我骂他没用,现在如果我也没问出来那可是很没面子的事。”他弯下腰去,视线与女人的脸几乎相平,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我明确地告诉你,你最后是会告诉我答案的,你不如少让自己受点苦,这样你的儿子们来到集中营后才有可能还能见到妈妈。”   女人依旧无声。阿翁有理由相信这个女人即便是想说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最后一声忠告,将来你的儿子们进了任何一个集中营,都不会比在我这里生活得好。”   片刻后,温舍叹了口气:“好吧。”   温舍不像是会拷问人的人,阿翁怀着一线希望认为他只是吓吓这女人——如果她之前的疑惑都有道理的话,应该会是这样。   但是温舍突然握住枪口部分,把枪身猛地击在了女人的脚踝上,手臂挥动的幅度很大,很显然没有留余力。   阿翁听见令人毛骨悚然的“咔”的一声,她本以为枪身折了,但是枪身并没有丝毫损毁,于是阿翁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女人的脚踝骨裂了!   原本被声称“已经连叫也叫不出声音了”的女人突然再次大叫起来。   从要求看守把女人倒吊起来开始,他就是这样打算的!明明浑身的力量都由脚腕承受,却故意打断脚腕的骨头;感受到疼一定会挣扎,但这是货真价实的越挣扎越痛!更要命的是,人不会死,除非体力耗尽直到虚脱!   连旁边的看守都愣住了,温舍后退一步,似乎很平静地看着这一幕。阿翁一时没有拿住鸡毛掸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但由于女人的叫喊声太大,似乎没人注意到她。   几秒后,温舍一只手抓住女人一条腿的小腿,把整个人向上提了提以减轻她的痛苦。果然,叫声小了不少。   “你的两个儿子藏到哪里去了?”温舍问她。这时的他语气里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感□□彩了。   女人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重新涌出新的泪水:“求求您了,长官,他们还这么小,什么坏事都没做过,这没有道理……求求您怜悯他们……”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看守长先生残忍地说,“那要我松开手吗?”   一切静止几秒后,女人已经一心求死了:“没有会出卖自己孩子的母亲!没有!”女人激烈地骂着:“你们以为自己是守护祖国的天使吗?你这畜生!杀人犯!希特勒的走狗!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人,德国已经完蛋了!我绝对不会把孩子交给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温舍居然没有立刻放手,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喃喃道:“德国会复兴,会强大起来,不管这过程中发生过什么,甚至不管谁领导,结局都不会改变。”   他放开手,女人再次惨叫出声,但是温舍这次松手已经不是为了拷问了,他要腾出一只手来拉开枪支的保险:“嘴硬的女人。看来不存在能问出来的人了,对吗?”   看守也不敢有丝毫不敬了:“是的……长官……”   “问出我要的答案,不然死的就是你。”温舍突然把枪口移向阿翁。   这次是真的心血来潮了。其实当时温舍对阿翁这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不记得自己曾救下她的眼睛,不记得早上她趴在窗口窥视,当然在笛林准将府邸他是根本没看见她。从被女人们疯狂追求开始他就觉得女人是一种很可悲很蠢的生物,更别说是一个流着犹太血液的小女孩了,他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也留不下任何印象。   只不过那天在充斥着霉腐味的集中营里,他久违地嗅到了一种特殊的香气。温舍莫名的觉得心情不错,连日的睡眠缺乏让他最近都没有什么精神,除了那一天。所以他居然和一个“初次见面”的吓得浑身发抖的小女孩开了个吓唬人的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下地狱   “问出我要的答案,不然死的就是你。”他的语气可不像是开玩笑。   女人还在惨叫。   看着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自己,阿翁感觉有汗划过脸颊。   或许亚斯才是对的,这种人的想法,根本无从捉摸。阿翁彻底对这个人不抱幻想了,再也不会去想他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那样做了。他不配、不值得她去分析,他不过是个肤浅得可怜的人,帮助也好,暴行也罢,或许不过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犹太人的上帝;赏人一命,夺人一命,各类规矩,在他那里不过是必须遵守的游戏准则!   而她竟曾经以为他有什么众人不知的深度!是她走得太深,以至于看不见肤浅的东西了。   女人的惨叫不曾停止,击痛人的耳膜。要有多么变态的人格,才会动用这种刑罚呢?   别怪我,女士,我也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温舍本来就是随性一说,正想把枪移开,却见这个女孩轻轻把鸡毛掸子放下了。那动作几乎算得上是从容,侧脸的表情也不再充满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无意间流露的嘲讽——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才会有这种表情呢。但是只有那一瞬间而已,很快她就又微微发起抖来。   那其实是因为阿翁猛然想起自己将干的事有多残酷了。   阿翁尽量镇定地开口:“那就请长官先把她放下来吧。”   温舍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偏了偏头,示意看守照做。   女人很快被解下,扔在地上,无力地微声□□着。阿翁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走过去,慢慢坐下来,轻轻把女人的脑袋扶到自己怀里,尽量让她躺成舒服的姿势。然后她把女人的手拉到自己手上,另一只手切在了她的脉搏上。   温舍看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眯了下眼睛。   “没有关系,没有人会打你了,我保证,”阿翁轻声说,“我们只是闲聊天,好吗?”阿翁从小就经常和病人打交道,有时外地来病人一住就是好多天,她担任的角色就类似于护士,所以温和的语气难不倒她,尽管平时她不这么说话。   女人在阿翁怀里,脉象依然紧张。阿翁看了看女人干裂的嘴唇,又抬头看向两个站着看表演似的人:“来杯水好吗?”   温舍故意在自己的声音里加上几分冷意,摆弄着枪支说:“我想你已经不用继续了。”   “先别杀我。如果我做不到,你可以把我倒吊起来打断我的脚踝。”阿翁盯着那把枪,认为自己现在一个不小心就是死,“除了水我还需要一份可能区域的地图……还有暖和的棉被或者大衣。   “哼,”这是阿翁第一次看到温舍笑,是嘲笑,“你承诺过的惩罚,事后我会兑现到底的——费莱茨,把隔间的毛毯拿一条给她。”   看守打开隔间的门的时候,阿翁呆住了。整个隔间,铺天盖地全是和营房里一个类型的崭新的毛毯。   营房里不断有人冻死,这些毛毯却封存在这里无人问津吗?他明知这里有毛毯,却无论如何也不愿费力向下属说一句“把毛毯发下去”吗?   这个人渣。   阿翁喂女人喝了水,给她盖上毯子,把一份地图放在女人看不见自己却能看见的地方。   现在,女人的脉象平稳了,人也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她说“如果我做不到”,而不是“如果我不能逼她说出来”;她说“可能区域的地图”,而不是“两个男孩可能藏身的区域的地图”;她为女人营造了“舒适”的环境,用柔和的声音和女人讲话,为的就是这个状态。   在平稳的脉象中,哪怕一丝凌乱也很明显,何况她的指尖早已被爷爷训练得如此敏锐。   如果爷爷知道她这么做,会原谅她吗?如果她这么做了,日后她会原谅自己吗?阿翁的心脏和胃都是一阵抽痛,好像要把中午吃下的面包屑和泥糊糊一起吐出来一样。   她用力把眼泪倒回去,她明白就算明知心里难受,明知日后要承受巨大的痛苦,接下来她还是会继续。   她没有办法,她也是人,她不想死。   “你放心,你什么话也不用说,你不会出卖你的孩子,我只是自言自语。”平稳。   “你有两个儿子,他们很可爱。你看起来很年轻,他们一定也很小。”平稳。   “他们现在在很安全的地方吧。”平稳。   “他们现在在一起吗?”乱。   “他们一定不在一起。”平稳。   “谁在照顾两个幼小的孩子呢?是你的亲人吧。”平稳。   “是你的朋友吗?”乱。   “我知道,孩子当然还是交给亲人比较让人放心。”平稳。   “你最信任的朋友是做什么职业的?”“是医生吗?”“是工人吗?”“是男人吗?“是女人吗?”“他住在埃斯大街吗?”“他的家距离中心喷泉近吗?”“在阿尔菲尔大街吗?”   ……   阿翁以不变的频率说着话,看守认为她在拖延时间,温舍则表现出超人的耐心。   大约一个钟头过去了,阿翁放开了女人。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承受着极大的心理煎熬。从头到尾没有听见女人说一个字,温舍认为阿翁没有问出来,如果说她知道了答案,或许就与她奇怪的手势和心理学有关了。   当然,他在军校也曾学过心理学,成绩也名列前茅,但是他明白自己所学不过是心理学领域的皮毛。如果这孩子可以做到这样读取人的内心,温舍便觉得的确是很厉害,但她究竟问没问出来呢?   其实远没有温舍想的那么邪门。人在紧张时心跳和脉搏都会加速,但是只依靠这一点当然可能判断失误,否则人人都能知道对方是否说谎了。但是现在是个特殊情况,女人被打得虚弱至极难以思考,而且她想极力保护的东西太过重要,这时只要给予她一个平和的环境,脉象混乱就会极为明显。在说出一种情况时如果脉象混乱,就立刻改口,如果脉象回归平静,就说明女人放下心来了,那么脉象混乱时的假设就是成立的,这算是一种检验。   阿翁永远是理性比感性更占上风。她承认自己的胆小,她承认自己不是英雄,自己的命还是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孩的命,很明显,她才15岁,她无论如何也不想死。   “你准备好被吊起来了吗?”温舍问她。   而阿翁的回答再次出乎温舍的意料:“先杀了她。”   “嗯?”   “先杀了她,她的脚踝已经骨折,不能干活了,你最后一定是会杀了她的。只要你现在动手,我就告诉你答案。”   “原来如此,真是善良的孩子。不敢看这女人绝望的表情吗?想让她没有痛苦的死去吗?”温舍平静的脸上故作几分讽刺,“注意你的语气小姐,你有几分把握认为只要你成功地问出来了,我就会让你安全回到营房呢?”他承认这个女孩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他也把握住了她最大的弱点——她比任何人都怕死、比任何人都怕他,因为她把他想象得比任何人都坏。只要他还能掌控她的命,他便永远可以以这一点威胁她,她无处申诉。“他们不单是犹太人,也是重要政治犯的家庭成员,是需要我亲自去逮捕的,如果你说谎我可就要白跑一趟了,这女人的反应可以告诉我你说的准不准确。”   温舍一贯的高效行事的作风让阿翁根本不敢进行第二次商议,她把握不住这个男人,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根本无法以正常人的逻辑来推理他。   “两个人都……在波兹利尔大街的……一位男性牧师家里。”   那一瞬间,女人猛地惊醒,破碎的嗓子以极高的音调尖叫着:“不!不是这样!”她无法站立,只能爬行:“你们弄错了!你们弄错了!”   温舍终于大发慈悲地开了枪,女人倒在血泊里,眼睛睁得出奇的大,脸色苍白如鬼。   阿翁跌坐在地上,她是想尖叫的,但是叫不出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女人的那张脸。温舍还嫌刺激不够似的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好孩子,感谢你的帮助。费莱茨,带她回营房吧。”   阿翁在那堪称温暖的手掌下突然回魂似的浑身一颤。“啊——”她哀哀地低叫一声,捂着肚子缓缓伏到地面上,嚎啕大哭。   比想象中,痛苦一百倍呢。   看守把她扔回营房时正是晚饭时间。她几乎是被拖回去的,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容许她站立。看守把她沿着地面向里面一丢,拍拍手就走了,阿翁的后背把两个饭盆打出老远。她依旧哭泣着,天昏地暗的不知身处何处,就一直躺在原地。谁都听见了那句“看守长居然让我找个身上臭味轻一点干净一点的犹太人给他”,谁都知道她被带去见了看守长,但是看见阿翁这个样子,谁都想歪了,包括尼塞和亚斯。   尼塞想去扶她,但是亚斯在那之前已经冲过去把她打横抱起来,回到属于他们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连挨打也不再喊叫,连眼睛差点被摁瘪也很快摆脱心理阴影的人,竟然也会变成这样。亚斯紧紧抱着她,可怜地亲吻她的侧脸:“他对你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阿翁只是不停地说:“我会下地狱的,我会下地狱的!”她无力地倒在亚斯怀里一直哭到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再看哦~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无法逃离的背叛   阿翁变得极度消沉。她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总是发呆,挨棍子的次数变多,话也很少说了。而亚斯也小心地不再提起。   有些人还是很同情她的,也避开敏感字眼地安慰过她,她疑惑地看着人家——没有听懂。但是有些粗鲁女人则热衷于说些伤口上撒盐的话,措辞也极为露骨,这时她听懂了。她没有脸红,因为那些女人说话时她根本就没有去想象那种场景。她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们回了一句:“根本就不是。” 被带出去过的人的确不止阿翁,但是否认自己遭到玷辱的只有阿翁一个。这么明显的事还遮遮掩掩,的确在别人看来太不知趣了,也太做作了。   “不是?那叫你出去干什么?”女人们问她。   “我只是……”只是被叫出去打扫卫生。那为什么回来之后会是那个样子?为什么?发生了什么?阿翁浑身一颤,脑海里浮现那个女人的脸。饥饿、寒冷和精神压力让她有些头晕,扶住东西堪堪站住。   耳边的嗤笑声很刺耳,让她很想动拳头。   有时有人会喝止这些无聊的人,例如带着孩子的露娜。据听说她是富商的女儿,曾受过上等教育:“够了吧,可以住口了吧?别让我女儿听到这些肮脏的词汇!”这里的犹太人大多都很有道德,只要有一个人挑头,就会群起而攻之,所以这些无聊的争执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就平息了。   阿翁在营房里问亚斯:“你也和她们想的一样吗?”   亚斯犹豫了一下,说:“不是。”   阿翁叹了口气:“你说谎。”   亚斯不得不说:“就算是呵斥她们住口的人也是那个想法,但是她们都很同情你,希望你早些摆脱阴影。”   “不是的……”阿翁只有这一句辩解,她真的不想把那天的事讲给任何人听,因为她连想都不想去想。   亚斯说:“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会下地狱的不是你,而是那个人渣。”   阿翁又沉重地叹了口气。   男子营房新进来许多小男孩,她不知道哪两个是被她送进来的;集中营一角长期飘荡着骨灰,她也分不清哪一撮是那个惨死的女人的。   其实渴望逃离集中营的绝不止阿翁一个,但是有部分女人认为“出卖色相以求得到某个看守的帮助”是唯一的办法,这个办法在阿翁脑子里倒是连泡都没冒一下。明明被带出去的人都被丢回来了,这种幻想却迟迟不能绝迹,但是每个人都有那么一种认知——看起来英俊高贵的看守长先生是不会在集中营里找女人的,长期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这次这一经验被宣告破产。有人觉得,自己如果能勾搭上看守长,绝对不是阿翁这样被原样丢回来再不过问的下场。所以,这算是在气恼被叫出去的不是自己吗?   按天气的寒冷度来看,阿翁认为已经到了1939年的1月份了。那位曾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称赞阿翁漂亮的犹太老妇人的病情更加不稳定了,如果说以前像是痴呆,那么现在就更像疯病。有天早上她醒来后盯着阿翁看了半响,突然扑上去死死掐住阿翁的脖子喊:“我记得你的眼睛,杀人犯,你还我的外孙女!”要不是亚斯在旁边,阿翁可能会被掐到气绝。   其实要说阿翁被温舍原样丢回来再不过问也是不对的。虽然温舍没有再找过阿翁,但是后来每天早上的“例行清扫”前进营房拖人时他也会进到营房里面来,当然,他不动手、只监督。但是没人把阿翁的事和这件事联系上。有时还没有吹起床哨,那些看守就已经进来了,但是在听到哨声之前没有人敢乱动。阿翁能听出温舍的脚步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因为温舍的脚步声太过沉稳,也许是他给自己的心理打击太深刻,总之一听见温舍的军靴接触地面的沉着的声音,她就立刻抓住亚斯的衣服。亚斯也没办法安抚她——两人本来就抱在一块,他还能怎样?   那位老妇人差不多也就是那段时间死的,也不知道是自然死亡还是冻死,某天早上,突然就没了心跳。被看守拖出去时她身体整个弯曲着,看起来很诡异。   又过了不久,一批崭新的毛毯发了下来。但是阿翁已经不再思考温舍的行为有什么原因。她只是在想,这么温暖的东西,如果早一些发下来,能多活多少人呢?   欧洲的冬天比想象中的更长,阿翁也一直消沉着。直到有一天,一抹不和谐的颜色跳进阿翁眼里。   首先要说,阿翁每天看在眼里的是土黄色的场地,土黄色的小楼,石灰色的营房,暗红色的砖,黑色的军装,和已经几乎看不见蓝色条纹的灰灰的衣服。   所以墙头的一抹新绿,实在太不和谐了。阿翁干活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最后竟停了,看着那片爬墙虎叶子呆了。她发达的想象力立刻发挥作用——这里有叶子,那肯定不止一片叶子,爬墙虎不是从上往下长的,更不是一根筋直着上来的——与这边的灰黑色调相对的,墙的那一边就是铺天盖地的一整面的绿色!她幻想着,幸福得发怔,几乎要留下眼泪来。   原来自由和生机离自己这么近,就在墙的对面。   别的先别不说,既然看见了叶子,就说明冬天已经过去了,在每天都有人在身边冻死的情况下,她活过了这个冬天。她不会冻死了,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亚斯一回头,看见阿翁站在那儿,有看守蠢蠢欲动,那边的三楼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抽着烟看向这边。他赶紧叫了一声:“阿翁!”阿翁回过神来,快步跟上去。   亚斯没看错,跑过来的阿翁脸上有一抹抑制不住的笑。他觉得她疯了。   等到两人并肩之后,阿翁说:“那边有一片爬墙虎叶子。”   “那又怎样?”   “虽然天气还没有真正暖起来,但是春天到了。”   亚斯一怔,居然也笑了一下:“那还真是值得庆祝。”   春天的小孩子,体内总是有一种让人感到奇异的能量。   阿翁觉得自己复活了。她又开始重新想着离开这里了,这种渴望已经比刚进来时更加强烈。而且,有所不同。   刚进来时她想逃离,心里一直为此痛苦万分,就好像那一定会失败一样;现在她还是想逃离,心里却是快乐的,她想象的是自己离开后看见的东西——就好像她注定会活着离开一样。   街道,行人,商铺,花园,她离开这些不过是几个月而已,却感觉好像是梦里的东西一样,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一样。前一阵子,她几乎是觉得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住在集中营里。现在她突然醒了过来,明白那些梦中幻影般美好的事物其实和自己处在同一个世界里,非常近 ,非常近。   “呐,亚斯,”侧倒在床板上的阿翁叫了他一声,“下次我再消沉的时候,你打我一巴掌吧。”   亚斯站在一边好笑地看着她:“你没事吧?”   “我很好,”阿翁翻个身,平躺过来看着他,“亚斯,我绝对会离开这里。”   亚斯根本没当回事:“好,走的时候别忘了拉我一把。”   “亚斯,你教我苏联语吧。”   亚斯爬上床板的动作一顿:“你学苏联语有什么用?”   “能制止我的意志消沉。我不想除了体力活什么都不做,大脑活动才让我觉得自己是自由人,我需要干些自己想干的事,而不是一直听别人的命令。我可不想有朝一日到了正常社会中却成了不正常的人。”   亚斯突然也来了兴趣:“没有课本、没有教材,我只能随便教。”   “没关系,能让苏联人听懂就好。”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忘了。”   “斯巴西巴。就是‘谢谢’的意思。”   阿翁笑了笑,说:“斯巴西巴。”   结果亚斯的苏联语教程,居然是从唱歌开始的。   “丽基雅鲁斯兰诺娃的《喀秋莎》,你听说过吗?”   “没有。”   “去年刚出唱片的,还不太出名的新歌。”亚斯说着居然就唱了起来,唱完了还给她翻译了一遍,接着阿翁跟着他轻哼了两遍,差不多也就会唱了。   歌词很美,调子既沉重,又活泼。   为了不吵到别人,他们相对而卧,小声地唱着: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他的书信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飞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   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苏联其实是个能歌善舞的国家,有机会我给你表演一个?”   “好啊,等我们出去以后。”   阿翁和亚斯说着就睡了。   铁栏窗外,温舍惊醒一样地发现自己站在了哪里,在听谁唱歌。真的是疯了,最近他都觉得自己很不正常。   平时要过问的文件那么多,一天二十四小时巴不得全坐在办公桌前,最近却动不动就想去窗前抽烟。抽着抽着就突然发现自己正在场地里寻找着什么,可怕的是,总能找到。   例如今日他看见她抱着一堆砖怔在那里,似乎高兴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很疑惑,努力去思考她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他向她的视线所延伸的方向看去,却看不见任何特殊的东西。难道她能看见他所看不见的东西吗?   正观察着,她前面的那个同性恋男人似乎叫了她一声。她跑过去,好像奔向主人的小狗。   他突然一阵厌烦,但他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因为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同性恋而感到恶心。   十足的恶心。   这个听见《喀秋莎》的夜晚,他是放轻着脚步离开的——他知道那聪明的孩子能听出他的脚步声,他知道每天早上只要他走进营房,那孩子就突然惊醒抖作一团,缩在另一个男人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再看哦~您的评论是我最大的动力~   ☆、马克思看守长   集中营里的人都希望可以逃跑,但是似乎少见阿翁这种一门心思想逃跑觉得自己一定要逃跑成功,并且在为成功后的生活打基础的人。大多人都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平常心,这能才让压迫不堪的生活稍微轻松点。   可这时的阿翁就像只蓄势待发的小豹子,弓起了背,双眼死死盯住前方,只要打开一线出口,就会马上飞跃出去。她只等这一线出口。   其实她本身就是个很坚强的女孩,有着很强的承受能力,但是现在集中营要求她拥有更强的承受能力。没有关系,好在这一场死而复生般的洗礼已经教会了她。   亚斯有时也会担心她,觉得这种几乎不可能的执念可能会害了她。但是阿翁只说自己有分寸,不会乱来。   其实作为一个同性恋,亚斯并不比女人坚强多少,最初他也是很消沉的,是阿翁的热度引燃了他,而后来阿翁熄灭时,他引燃不了她,只能为她保温。好在最后她还是自己复燃了。   他之所以不曾为逃跑而烦恼,是因为他已经做了让自己感到最伟大的事。   在审讯室的地下室里,别的同性恋都供出了自己的情人甚至更多的人的名字的时候,他抵死不把那个深埋在心底的名字说出来。   在那个人之前,他也喜欢过别人。知道他的特殊癖好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根本不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和大家不一样,所以他就恶心吗?他没有说谎,没有做错任何事,只不过是和大家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人。   妈妈说:“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在你出生时我就该掐死你。”   他注定是不能让妈妈骄傲的儿子,尽管他把其他任何事都努力做到最好,尽管他尽力讨她开心,尽管他如此爱他的妈妈。   他也去过教堂,参加过姐姐姐夫的婚礼。悠扬的音乐、漂亮的鲜花和彩带、登对的新人、亲人祝福的掌声,一切让他如此憧憬。他也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幸福地……   不,不可能的,神圣的教堂不容许同时出现两个男人。即使他们可以站在那里,没有了祝福的掌声,婚礼便不再是婚礼。   但是他依然喜欢男人,哪怕旁人的白眼和妈妈的斥责让他痛苦万分,哪怕他再想改掉,也还是这个样子。   当所有人都觉得他还是死了好的时候,他选择离开,去莫斯科求学。于是他遇见那个德国人。这个人是唯一可以接受他的存在的人,是唯一爱他的人。那么谁也不能怪他抛弃了故乡和母亲,只要这一个人。   所以他不能说出那个名字!每个人都认为两个男人是不可能真的相爱的,都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说个没完,根本不了解他的感受。那么来检验一下吧,我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他呢?我究竟会不会在酷刑下出卖他呢?同性恋之间,究竟有没有忠诚可言呢?来吧!来吧!   “亚斯,亚斯!”   他猛地醒了,外面的手电筒的光正好扫过来,阿翁正半坐起来看着他:“你做噩梦了?”   亚斯这才受了提醒似的松懈下来,瘫软在床板上喘着粗气:“嗯。”   “没事了,平复一下心情就睡吧。”   “嗯……”   越是本不可能的两个人,遇见了,便越是刻骨铭心。这个道理在日后的阿翁身上,同样适用。   阿翁又一次见识了温舍的铁血手段,随着天气渐热,哪怕只是打两个喷嚏的人,也被逮出去一枪崩了。就像尼塞和露娜说过的那样。   看来春天时多起来的人,又要开始减少了呢。   这一天,“例行清扫”明明已经结束,阿翁也已经在干活了,却在没有出任何纰漏的情况下被一个看守逮住了:“放下砖块,跟我过来!快点狗杂种!”   有人瞥过来,清楚地看见阿翁没有被带向审讯室,而是又去了土黄色小楼。   又是打扫卫生。就不能……换个人吗?   阿翁尽量不去想别的,用力擦着玻璃,而温舍也是一副专心办公的样子。然而当阿翁擦完前窗,路过温舍身边想去擦后窗户的时候,却被突然传来的男人的声音吓了一跳:“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   阿翁调整了骤停的呼吸,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发抖,要像个人样地回答:“您说的是中药味或者……”   “是吗,中药味,”温舍记起圣诞节那天他也曾这样突然很有精神,“是只要闻气味就能有药效的药吗?”温舍想,这种程度的问话,应该不算和犹太人攀谈吧。   这时的温舍给阿翁一种奇特的感觉。即使他还是那副表情,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情不坏。他现在给人的感觉竟比沃克更容易让人接近,就好像还是那个出现在笛林准将府邸的军人,而不是冷血的看守长。   阿翁把心一横,走到窗边边擦窗户边背对着温舍说:“我身上有个中药香囊,里面大部分是迷迭香和薰衣草,迷迭香有增强记忆力的效果,薰衣草有消除疲劳的效果。”   是吗,明明是个孩子,懂的还挺多。   背后半响的安静让阿翁忍不住又有些怕。终于,背后传来两声轻微的笑声:“能做到一边干别的事一边和我讲话,你以为就能说明什么吗?”   “说明不了什么,我也不需要说明什么。只是我对自己的心理安慰。”阿翁知道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如果说着说着突然跳起来对她大吼,她会马上吓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但是在这暴风雨前的平静期,她认为值得冒一次险。   谁能说暴风雨一定会到来呢?只要这一次她顶得住压力,她就可以从那种战栗的恐惧中真正解脱。她是人,那种低人一等毫无尊严的使唤她早就够了,那种人与人之间不对等的“尊敬”她早就烦了。的确,她的命他动动手就能消除,所以她依旧要听他使唤,依旧要遵守集中营的规矩,依旧要小心翼翼不能惹他生气,但是这种程度的“反抗”她可以做到,她不能总活得那么窝囊。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让她害怕到什么事都愿意做的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她到哪里都会留着这层阴影的!她比起前一阵子已经好太多了,这是她最后的污点。如果不能消除,哪怕逃离集中营,也如同还在狱中。   “看来你相当恨我,对我的不尊敬居然是你的心理安慰。”   “不是对您的不尊敬,而是我个人正常生活的回归。”继续和他交流,不要停顿,不要发抖,不要愣住,不要怕。   “你本身就是如此不尊敬长官的人?”   阿翁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发现他依旧正对桌面写着什么,是背对她的姿势。这不是生气的样子,可以继续:“既然您自称是长官,那我当然应当尊敬您,但是我们所理解的‘长官’似乎并不一样。”   “你所理解的‘长官’是怎样的?”   “至少,长官是集体的一份子。”   “我的确是这个集中营的一份子。”   “我说的集体是指犹太人集体。”阿翁小心地观察他的反应,语气倒是硬撑着保持昔日的不惊不惧,“如果有人说您是猪的长官,您不会觉得可笑吗?”   傻大胆不怕死的犹太人他是见过的,胆怯懦弱畏畏缩缩的犹太人他也是见过的,但是这样明明恐惧着却硬逼着自己说下去,说的话还极为漂亮的,史无前例:“你认为犹太人是猪吗,我倒是没有这种想法。”   “但您也没有认为犹太人是和您平等的人。”   “是吗,你怎么确定呢?你很少判断错误吧?”温舍转了下转椅,成了正对着她的姿势,但是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上的几页纸,“我听手下的看守说,营房里的犹太人曾以为我把你叫来的时候在办公室对你做了什么。”他抬起头,缓缓靠在椅背上看向阿翁:“她们说的对吗?”   阿翁后背僵直。对个人桎梏的挣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某种较量,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回答了,就要在下一句被噎死了。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   “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个结论,但是这个结论,与事实完全不同。”温舍说,“这就是你同我说话时给我的感觉。”   阿翁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但是这个错误结论的得出本身就是因为另一件坏事的发生。”   真是橡皮糖一样甩不开的辩论啊。要怎样的机灵脑子才能短时间内周转出大量的漂亮话呢?   温舍突然想笑,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心慌。   像是染上毒品一样,明知会死,却无法自拔,所以既快乐,又害怕。   他挽留住最后一丝理智,结束了与犹太人的辩论。   “我真是疯了,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呢?”自言自语一样的语气。   这是他了,阿翁握紧拳头抑制自己的恐惧,这已经是平日里那个看守长了!   “犹太人会咒术的说法你信吗?”他继续说,“如果我杀了你,你能理解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我忠于元首的誓言的唯一污点。   誓言和人性之间的关系,我处理得已经很好,但是唯独处理不好你。   只要你还在,我的理性就不像以前一样坚固,我可能会做出背叛元首的错事。   绝对不可以!   “出去,站到栏杆边上去。”他不想阿翁的血弄脏他的办公室。   阿翁不明所以,只好按他说的做。她知道他绝没有因为她的冒犯而生气,而是感到恐惧。他在怕什么呢?究竟在怕什么呢?   不一会儿,温舍拿着一把枪出来了。好了,现在害怕的换成阿翁了。   “这把枪是转轮式的,”他说着打开转轮,里面是五个弹槽,四个填着子弹,“我本是不想杀你的,所以我给你活的机会。”   这样就好了,即使她死了,也不能说是我杀的,只能是她运气不好。   他合上转轮,转了一次,等旋转停下后,黑洞洞的枪口已指向阿翁。   他不想折磨她,所以打算立刻动手的,但是阿翁比他还快:“没有子弹。”   他一怔:“嗯?”   “我能听出来,枪膛里没有子弹,”阿翁笑笑,“我赢了。”   温舍立刻扣动扳机,但是没有子弹也没有鲜血。只有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去了。   说过的,沃克留着世界大战时用过的枪,有空就自制弹药教阿翁怎么玩。那把枪就是转轮式的,阿翁见了这种枪简直像见了亲人。   之后温舍没有让她继续打扫,而是让她回去,重新换个人来。看来从今往后打扫办公室就和她无关了。   回营房的路上,她无意间听见两个看守的谈话:   “听说马克思看守长最初是反对设立集中营的?”   “那个人,哈,你看出来没有,他始终对犹太人太好了。我总怀疑他狠心的一面也不过是装出来的,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忤逆元首!”   “唉……是因为他的反对,才降职让他看管集中营吗?”   “不不,听说他以前是上尉,在柏林的一次抓捕中失误使要犯逃走,才会被贬成中尉看守集中营的……”   “他绝对是故意放跑犯人的,我敢肯定!”   ……   这对阿翁来说是个极大的好消息。马克思看守长,一个正义的形象在阿翁的脑子里建立起来。   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亚斯说过,集中营附近有个镇子,镇上有个阿尔菲尔大街,而在阿翁对着地图问那个犹太女人问题的时候,她清楚地看见了阿尔菲尔大街的字样。她早已把那个镇子的地图熟记于心。   她还记得尼塞说,有另一个集中营的看守长来过,他叫了这个集中营的看守长一声“温舍先生”。这个马克思看守长,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人。   是她逃脱生天的突破口! 作者有话要说:     ☆、警报,疫病来袭   但是阿翁很快知道了那个人并不是马克思看守长。   有一天,尼塞突然叫她:“阿翁,阿翁,看,那个人就是上次跟你提到的另一个集中营的看守长。”   阿翁看过去,赫然发现那竟是在笛林准将府邸出现过的另一个男人,他曾半开玩笑地调戏过女佣安妮,被温舍制止。她忘了这个人叫什么,但是反正不姓马克思。   他手上抱着只可爱的小猫,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凶残:“你这里犹太人可真多,看来你淘汰人口的效率不高啊。还在一本正经地杀人吗?我连上次想出来的新花样都已经玩腻了才过来找你透透气。哦,真该有人发明一个能更加大量消灭犹太人的机器!”   温舍没有理他,伸手摸了摸猫背:“哪弄来的?”   “捡的,可能是跑丢了的家猫,一点不怕人,但就是养不熟,快要气死我了。”   “不,我觉得你俩看起来挺熟的。”   “得了,谁抱它它就跟谁走。”   后来,那个人就在小楼旁的空地上训练猫,他把它放下,隔一段距离叫它,可它就是不过去。   他有些烦躁:“我一叫你,你就从这儿,到那儿去,明白吗?到我这里来,听我的话!”   温舍本来好笑地看着,后来看那人的眼神变成了厌倦和十足的担忧。   最后,一声枪响。   阿翁正好回头搬下一趟,看见的是倒在血水里的猫,和血溅军装的党卫军。   那人胸口起伏着,眼里有血丝,怒极的表情宛若修罗。   非常孩子气,非常凶残,非常不正常。这就是阿翁对这个人的所有看法。   “好了恩什,我的办公室里有军装,换上之后我们去咖啡馆喝一杯吧。”温舍安抚似的拍了拍恩什的肩膀,被恩什一把拍开。   “够了!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那帮混蛋究竟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凭什么把不归你管的事全部塞给你?还有你,为什么这么心甘情愿帮他们做事?”   “你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温舍也把脸冷了下来。   “够了!温舍,你真要一直这样吗!”   “别太激动了,动起手来难堪的又是你。”温舍叹了口气,“我不想和你吵,上来,我找衣服给你。”   “真他妈该死!”恩什骂了一声,跟着温舍走向小楼。   阿翁身边的一个女人可能偏着头向那边看了一眼,恩什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了,拉开保险就是一枪。血溅了阿翁一身。她僵了一瞬,踏着血泊走了过去。   “大象、猴子、小鸟、小狗、小猫、老虎、狮子。”   “大象、猴子、小鸟、小狗、小猫、老虎、狮子。”   苏联语教程就这么到了动物专题。   之前常用语专题已经过去了。“救命”、“请帮助我”、“你好”、“谢谢”一类的词语阿翁已经熟记于心,也能说类似于“我叫什么什么”、“我多大多大”之流的很简单的整句了。   正学着,那个很地头蛇的胖女人突然打了几声喷嚏,阿翁借着手电筒扫过的光看见她脸色热红,是发烧的样子。   第二天她就被杀了,但是似乎从那天开始,咳嗽发烧的人变多了。   也正是从这时开始,温舍的工作量变大了,甚至大过冬天。每天早上一过,犹太人就少了一小半,但是很快就有新的犹太人补上来。有的人第一天来,第二天被传染,第三天就被杀。   按这个速度,很快集中营里的人就要换完一遍了。   疫病来了。   这种东西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明白的,阿翁也体会到了这种可怕。起初她只是怕一得病就会被温舍杀掉,后来,身为准中医,她本能地观察了人的病情,这才发现这种病的传染之快,人体的衰竭之迅速,人一旦得病,没有任何治疗的话是一定会死的。于是她又开始担心病死。   这时她突然想到——温舍疯狂杀人是不是为了控制疫病?   至少他并不是她原以为的那么没有思想。所以是可能的。   这是阿翁第一次以另一种想法去思考看守长先生。   阿翁承认,在这样的疫病中,确实需要果断地隔离传染源,如果温舍没有处理掉那些得病的人才会发生真正可怕的事。   可是这也是在不能得到救治的前提下的推断,温舍没有给犹太人们提供应有的医疗救治,这总是个事实。   阿翁再次试着去思考,但是没有头绪。她有些怕,怕这些疑点总有一天都能找到合理的解答。   假如、只是假如。假如温舍做的事情都有他的理由,而他又不能说出来,只能任凭人们咒骂、畏惧、痛恨他的话,那也是太惨了。   假如这一切表象都只是表象,假如那人的躯体里的是一个不那么邪恶的灵魂,那么杀人和拷打时,他又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呢?不是太可怜了吗?   阿翁甩甩脑袋赶走这种想法——想得太远了,他是什么人她怎么会知道,就算能知道,谁又能保证她能活到知道的那一天呢?   很快,小露娜也被传染了,虽然妈妈叮嘱她要忍住,绝对不要咳嗽,小露娜也很听话地努力忍着,但是脸色发红是遮掩不住的。   小露娜被逮出去的时候,露娜死死地抱着她,不停地说女儿还能干活,不停地求看守给她吃药。   看守疯狂地踢打露娜,但是露娜死死地把女儿护在怀里。看守问了温舍一声:“长官,连女人一起杀吗?”   温舍站在营房走廊里,看起来很疲惫:“不,分开她们,只杀孩子。”   于是三四个看守只好一起把露娜架开,把孩子拽了出去。一时间,母女间彼此的呼唤声凄惨得让人揪心,但是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露娜给温舍跪下了:“不,求求你,我不能失去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活着的理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没有用。   看守重新锁上了门,温舍也出去了,露娜趴在门口嚎叫了两声,转而一怔,痴痴地扑到了另一端的铁窗上向外看。   “亚斯,快!”阿翁叫了一声,亚斯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把露娜拽开,没有让她看见小露娜被杀的一幕。   听见一声枪响后,露娜彻底精神崩溃,昏了过去。   亚斯把她抱到了床板上,所有人都怜悯地看着她,阿翁在担心之余悄悄向窗外看去。   “沃克……”阿翁看着温舍,不知觉间竟唤出沃克的名字。那个男人机械地一下又一下扣动扳机,那表情分明是在厌烦。对杀人感到厌烦,但他必须要杀,就像沃克,对痛恨感到厌烦,但强迫自己去恨。   她始终不明白沃克何苦要那么恨她、恨德国人。她一直是很喜欢沃克这个人的,她知道沃克是个本性细腻温柔的男子,但是沃克从不允许这种温柔在阿翁身上停留片刻,只因为阿翁是德国人。这也是阿翁喜欢自称中国人的原因之一。   阿翁想起两个德国男子在上海接她时沃克憎恨的眼神,想起直到她踏上前往德国的轮船沃克依旧没有和她说句道别的话。   沃克看着阿翁长大,他深知她的善良和品德,然而他依旧要逼迫自己远离她、冷待她。他害怕忍受憎恨的煎熬,但更怕忘却这种恨意,怕自己的心灵与思想会背叛英吉利,和惨死在德国佬手下的,与他深深相爱的那个女孩。   温舍此时的神情,像极了沃克,阿翁一直看着他,似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或许早就察觉到阿翁在看他了,杀掉最后一个人之后,温舍也向这边看了过来。   这次阿翁没躲,也没移开视线,直接和他对视着,那眼神就像在说——你到底是为什么?反倒是温舍先移开了视线,对看守说:“烧掉。”然后转身走了。   从那以后露娜就不太正常,时不时疯疯癫癫的,干活也不好好干经常挨打,最后就像个调皮的孩子。   露娜也被杀了,起因是有一天露娜突然扑上去撕咬一个看守的手臂,所以看守用枪身以极快的频率捶打她,活活把她打到叫都叫不出声音,但是看守依旧不打算停手。   到这个样子继不继续打已经无所谓了,估计露娜也已经没有知觉,离死只差一口气罢了。看守似乎也已经疲惫,歇了一下,给了她的脑袋最后一击。   这个看守的做为没有受到温舍的追究,他手臂上的伤还在,造成这伤的犹太人当然该以命相抵。   换做以前,阿翁也许会简单认为这还是温舍的人种歧视,但是现在她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的确,在露娜被打得叫不出声的时候,阿翁有希望温舍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温舍来了的话,一定会因为她成为了“丧失劳动能力的犹太人”而一枪杀了她的,不管怎么样总归可以让露娜解脱了。   所以她突然记起,自己曾经在被鞭子抽打时被温舍拿枪指过。   这是让她认为温舍喜怒无常的一个根源。但是她当时在干什么?为了让鞭子尽快停下,让看守觉得无聊没意思,她尽己所能把叫声收住了。如果温舍认为她是被打得叫不出声音了,或许还有帮她拜托痛苦的意思呢?   虽然本质上还是“杀掉不能干活的犹太人”,但是,这样的话,至少消除了一个疑点。   阿翁叹气了,她宁可自己永远不知道,宁可自己没这么聪明。   每次都拼命去思考为什么,就像是为他辩护一样;成功找到了理由之后又觉得一阵揪心,只好又去数他的恶行。真够折磨人的,真够累的。阿翁佩服那些独自下棋的围棋大师们,他们可以既为白棋考虑,也为黑棋考虑。   然后,白棋黑棋,总会有一方获胜。   越是复杂的问题,越是复杂的人,她越是喜欢观察和探究。她隐约觉得自己和温舍的距离已经没有“犹太人之一”和“看守长先生”那么遥远了,就凭她对他内在灵魂的日益深入的探索。有人认为真正理解一个人是需要感情和相处的,但是阿翁需要的是观察,她的脑子有着更加发达的神经元。   哪怕内敛如温舍,只靠观察和脑力,她就完全可以把他吃透,她很明白自己有这种分析能力,所以也很清楚,只要自己能死得晚一些、再晚一些,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疫病成风的季节里,阿翁始终没有被感染,亚斯也是。这不能说与阿翁那中药铺子里熏大的体质有关,只不过当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原因罢了。事实上,常睡在阿翁周边的几个人,几乎都活了下去。   只有一个人例外。   尼塞。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不要忘了收藏+评论哟~   ☆、集中营密码   一直以来,阿翁和尼塞的关系是——如果尼塞愿意和阿翁讲话,两人还是可以朋友一样地;如果尼塞不高兴了,就去和其他朋友在一起,阿翁则和亚斯在一起。   两个人都很重要,阿翁永远平衡不了。尼塞脾气大,亚斯则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实际上的心理却完全反过来。尼塞看似火冒三丈,其实一会儿就没事了;亚斯看似无所谓,其实心里不停地悲戚——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所以阿翁一直还是以亚斯的感受为重的,直到有天夜里尼塞突然病倒。   “阿翁,怎么办,我会被杀的,我会被杀的……”尼塞低声啜泣着,拉住她的手。阿翁在拍着她的背,而没有拥抱她,好在尼塞处于绝望之中,没有发现阿翁的闪躲。   第二天尼塞没有被发现,她偏黑的黄种人肤色救了她,让她的脸色不显得那么红。   但是这个状态下要干活也是很要命的,尼塞硬撑了下来。阿翁知道尼塞有过生病后自己好了的先例,她很希望尼塞可以快点好起来,可事实是尼塞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有时,尼塞会在半夜哭醒,就趴在阿翁怀里寻求安慰。   那时亚斯就脸色一暗,一声不吭地想把尼塞拽开,阿翁也在尼塞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拦住亚斯,对他摇头。   后来亚斯说:“不要靠她太近,被传染了怎么办?”   阿翁也累了:“我知道。我知道。”   集中营真是个拷问人性的地方。这个时候一把推开尼塞当然没有人性,但是阿翁真的怕自己会被疫病感染。不想死。非常恐惧。   事实证明阿翁或许是丧心病狂了。她小心地疏远尼塞,只是尽量不做肢体触碰,言语如常。但是尼塞发现了阿翁的疏远。   阿翁永远也忘不了尼塞那时的眼神,悲伤、愤怒、布满血丝:“因为我生病了?因为怕我传染你?所以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   阿翁怔住,半响,用一种问心有愧的、悲悯的声音说:“但是你也没有为我考虑不是吗?如果拿我当朋友,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我会被传染呢?”   尼塞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她——这才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其实对于生病的尼塞来说,阿翁算是幸运者了,幸运者是没有资格与不幸者谈平等相待的,他们只有付出才能弥补自己内心的愧怍。阿翁明白的。   终于有一天,在看守排查完了的时候,温舍突然说了句:“那个女孩也得病了,把她带出去。”   在看守拉住尼塞的胳膊的时候,尼塞本能地抱住阿翁,不停地大叫。看守用力分开她们两个,把尼塞带了出去。   窗外,枪响过去之后,阿翁对亚斯说:“你知道吗,11世纪有个中国哲学家叫邵雍。”   亚斯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怎么了?”   “这个人计算出,世界上的事物,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将完全重演重现。”   亚斯一愣:“就是说……”   就是说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尼塞还是会在这天被杀。   但是在那之前,她还会重新遇见她。她还会坐在高高的床板上对她招手:“来这边吧。”   抱歉,尼塞,我们约好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好吗。   这场疫病似乎又使阿翁沉默了不少,但已经不是一味的消极,而是一种成长了的内敛沉稳。说实话,尼塞死的时候亚斯以为阿翁会嚎啕大哭,但是她没有。看似稳重了不少,但似乎也有其它变化。   阿翁明白的,尼塞是必须要死的,否则她的病很快就会传染给更多的人。   身为医生,她才是最不该允许尼塞在这个群体中生存的人。如果温舍不发现尼塞,阿翁是否又要亲口举报自己的好友?   但是推到□□她们又为何要受疫病之苦牢狱之灾?归根到底还是温舍剥夺了她们的生存权。   时间可以抚平伤痛,但没有使阿翁变得麻木。不会忘记她和她的朋友在这里丧失的尊严,和受到的折磨与屈辱。似乎是从尼塞死去开始,阿翁对身边人的死去和挨打有了不同于恐惧的反应。   不是仇恨,而是愤怒。   她也在脑子里幻想过把手上的砖砸到某个正在打人的看守身上,但是当然不可能实践。然而亚斯能感受到阿翁身上辐射出的怒气,强烈到让人担心她会一时冲动,直到他明白阿翁有多懂得控制自己,她甚至能上一秒气得发抖,下一秒又神色坦然地同他说话,保证自己不把怒火发泄到不相关的人身上。   多么可爱的孩子。亚斯几乎要怀疑自己在往双性恋发展了,他本以为自己不可能和任何女孩子结婚,但是阿翁的话,似乎不错。如果在他还在家乡时就认识阿翁,或许他就不会去莫斯科,也不会认识……   不会认识那个男人。   这样真的好吗。   “你对于我来说,究竟算什么呢?”亚斯说了苏联语,他以为阿翁听不懂的。   但是阿翁同样用苏联语说:“你有没有听说中国的一个词。”然后改用中文:“红颜。”   亚斯很惊讶:“苏联语进步很快吗!”   “有学语言的天赋,”阿翁笑笑,“老师教得也不错。”   “好吧,刚刚说了什么?红颜?”   “对,就是高于友情,低于爱情。”   “是吗,”亚斯满意地点点头,“真是个浪漫的词啊。”   疫病在九月里完全过去了,有几个白大褂来营房喷洒了消毒水。   那几天里阿翁注意到,看守长温舍先生的表情不同于以前。似乎有些烦恼和不甘心。   后来在看守的聊天中阿翁得知,原来9月1日,德国攻打了波兰。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亚斯之后,亚斯显得很高兴:“如果波兰打败德国,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阿翁被惊呆了。   “开玩笑!波兰打败德国?!”到底有没有脑子……   说到波兰,阿翁脑子里只有肖邦和爱国主义。郁金香……那好像是荷兰……   而且她还只知道肖邦的心脏的故事,连音乐也没听过。   其实对于把中国看成一个国家的正常大小的阿翁来说,欧洲各国真的是小得不能再小,居然还就打起来了,好像战国时代的中国。当然,不能把占地面积看做评判国家的标准,只不过想着让她感到憋闷。日本也不过是太平洋上的小月牙牙罢了,却把中国……   不知道到底怎样了。   唉……   至于温舍,最近阿翁又想起一件事,似乎大家看他高高在上的样子就都忽略了这一点——他到底有多大的权利。   在所有人埋怨没有医疗、没有食物、全天候劳动,谩骂看守长丧失人性的时候,却忘了思考他究竟有没有权利提供充足的医疗和食物。就算是工地也有工期,如果上头给营房的修建规定了一个不人道的期限,那么就算是神也不可能给出人道的劳动量。   再考虑细节的话,不难想起那个叫恩什的人对温舍狂吼的几句话。   ……你真要这样下去吗……   ……他们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   好的,假设他真的处在一个被上级压制的状态,那么他的办公室如此简陋也就有了答案。   但是他看起来不是会得罪上级的人。   他们本来都是柏林的党卫军,被贬下来到荒郊野地看管一群犹太人,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呢?   该死,脑容量不够了,她总觉得自己快要能知道什么了,但是一晃神思路又断了。   阿翁继续回忆,从进来的那一天开始,到现在为止,让她做出各种判断的点点滴滴。   对了,杀人。为了尽快建成营房,当然需要大量劳动力,但是为了遏制疫病他也需要杀人,但是断胳膊断腿的犹太人为什么不能扔在一边不管,也一定要杀呢?   因为食物不够。集中营绝对是人口严重超标的地方,他既不能为他们征求更多的食物,也不能杀掉太多的人,只好以杀掉不能干活的人来使每人能平均吃到更多的饭。   阿翁一直想吃透这个不合常理的人,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吃透这个集中营以获取生存。原来她一直都错了,不是他在控制集中营,而是集中营在控制他,一切都应该反过来思考——只有吃透这个不合常理的集中营,才能解释温舍的做为。集中营有自己的密码,规矩从来不是看守长定下的,而是集中营定下的,看守长只能去摸索、发觉而已。假设温舍不杀掉得病的人呢?假设他让断手断脚的犹太人也继续活下去呢?疫病和饥饿将远非现在这种程度。没有发现这一套规矩的看守长才会真正让集中营形同地狱,真到了那种地方,阿翁还是不是现在的样子呢?   他对那个被拷问的女人说过的:“将来你的儿子们进了任何一个集中营,都不会比在我这里生活得好。”   这究竟是哄骗,还是忠告?   阿翁也觉得难以置信,也在找自己的漏洞,但是她找不出。按这样的分析看来,温舍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坏。   那她该怎么办呢?难道他杀了这么多人,最后她却无法给他定罪吗?尼塞死在他手里,亚斯和她自己的命都毫无理由地攥在他的手心里,他就没有任何错吗?   不,绝不是这样!   即使他并不是丧心病狂的杀人魔,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并不像别人想象得那么坏,不代表他对犹太人没有憎恨和鄙视,不代表他对希特勒没有崇拜之情。不然何必把那个犹太女人拷打成那样只为找出两个犹太男孩?其实他直接做下拷问不出的结论,是完全是可以让两个男孩幸免于难的,可他动手了!   何况一个杀人杀到手软的人,即使杀人本身不是他的愿望,他又能正常到哪去?   去死吧!阿翁求自己不要再多想了,再也不要发现他作恶的任何合理理由了,就诅咒他吧,让他去死吧!他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还不够吗?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评论+收藏哦~   ☆、走投无路之后   10月里,波兰战败。   几个看守喝啤酒庆祝,居然被温舍罚绕着营场跑圈。   犹太人们想笑,但是不敢。   不过德国打下波兰的速度也太快了,快过了阿翁的想象。不到两个月,这个样子是消耗不了德国多少兵力的。所以还没完,绝对还有别的要挨打。   正这么想着,突然发现附近一个小男孩抱着一大堆砖块,无声地哭着向前走,看样子快要没有力气了。就是那哭泣的样子让阿翁雷击一般记起那个死在看守长办公室的女人。   她几乎可以确定男孩就是那女人的孩子。于是她凑到那男孩身边去,悄悄拿了几块砖到自己这边,不动声色地继续走。   男孩愣了一下,抽泣着说:“谢谢你,我弟弟今天早上因为生病被杀了,我现在很悲伤,所以没有力气。”   阿翁心里抽搐一下,回应:“没关系。”   但是在她到了最那头的时候,竟被站在一旁监督跑圈的温舍拦了一下。   阿翁低着头,想装作不知道一样地绕过。但是温舍直接开口了:“把手上的砖放下。”   阿翁咬咬牙,一边蹲下把砖放下一边暗自给愣在一边的男孩递眼色,意思是赶紧把砖放好,这样即使她这边的砖多了也没证据是从他那来的。   虽然温舍杀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砖放下后,温舍低了会儿头,又看向她:“十五块。”   阿翁低着头说:“我数多了。”   “不管怎么说证明你有这个能力,”温舍语气平缓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按这个工作量来吧。”   阿翁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回答呢?”   “我……只在有限的次数内……有这个能力……”刚一回答完,却发现温舍有向那男孩走去的趋势,她马上改口,“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蹲下去重新码好砖,一用力搬了起来,绕过温舍踉踉跄跄地前进了。   晚上回到营房,阿翁累得连饭也不想吃了,趴在床板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亚斯说:“我现在才觉得你那句‘在集中营里互相帮助是活不下去的’非常有道理啊……”   阿翁恨得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   苏联语教程被迫中止,阿翁很快睡着了,不过夜深人静时她又因为胳膊酸疼而疼醒了,用酸疼的左手揉着更加酸疼的右手。从窗户看出去,那个小楼的三楼窗户还亮着微弱的光,或许是那台灯发出的。   该死的。   有个看守会监督阿翁的工作量,这意味着从那天起她真的要这么干下去了。算他狠。随着时间推移,阿翁心里越来越火大。或许是看透了他只会死板地按章办事,而不是丧失人性和喜怒无常,阿翁不再像以前一样害怕一不小心就被他杀掉。   温舍也隐约觉得那孩子没有那么怕他了,至少不是一见到他就发抖了。这很让人担忧啊,他有干过什么和蔼的事情吗?为什么她就不那么恐惧了呢?   温舍承认她是个很有趣的小女孩,他认为也只是这样而已。他在集中营里压抑太久了,他太需要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做他生活的调味剂。而她就可以满足他的这一需求,她很特殊,说话做事总是出人意料。   所以才会不自觉地想接近她,但是只要接近她,必然是以看守长对犹太人的惩罚为借口。无所谓了,看她那一脸受了欺负的模样,也让温舍心情莫名的好。   有时这份对于犹太人的特殊兴趣让温舍有些忧虑,但是想想,如果她生病了,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杀她的。就是这样的,她是个有趣的调味剂,也只是这样而已。   “温舍,我说话你听了吗?”恩什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温舍点点头,想事情也不耽误他听:“所以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活活打死呗——如果你也没有办法的话。”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最狠的就是倒吊过来打脚踝”温舍无奈地说,“但是比这更狠的办法你一定用过了,我承认这方面我不如你。”   “呼……”恩什出了口气,眼中带点狠意,“为什么有些犹太人就这么嘴硬呢?你不知道她有多小,差不多就这么高……”恩什比划了一下,又说:“居然忍受了这么多天不说一个字……”   这也是个笨人,如果是那孩子的话,一定会有别的办法救自己。或许是恩什比划出的那个高度,让温舍又想起她了。   他突然闪过一个想法:“你是说,有一帮犹太人藏匿了起来,定期从外界向犹太人区送食物、日用品甚至武器,方式不明,是吗?”   恩什看起来很低落地“嗯”了一声。   “然后被逮住的这个孩子不肯说出藏匿地点和输送方式——或许我有办法知道藏匿地点,而输送方式……运气好的话可能也能知道。”   恩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温舍解释:“我这边有一个懂中医的犹太人,她曾经在对方不说一字的情况下审问出想要的答案,而且很确切。”   “犹太人吗?还真是精通这些巫术似的东西……那你打算怎么办?把那个半死的带过来想必不可能了,所以?”   “把这边的那个带过去吧。”温舍说。   恩什点头:“我不反对,但是用你的车。”   亚斯最近脸色不太好,鼻塞、咳嗽、头痛,但是与疫病无关。阿翁给他把了脉,发现是“风寒”。   也会发低烧,也会死人。   风寒,常选用麻黄、荆芥、防风、苏叶等解表散寒药——阿翁背得滚瓜烂熟,但是没有药。   她从香囊里搜出一点夹杂的防风和苏叶,让亚斯嚼着咽下去,勉勉强强控制着他的病。   她骗亚斯说这不是会传染的病,但是亚斯当然不信,只要是感冒都会传染,这点常识他是有的,于是自动时不时和阿翁保持距离。   晚上睡觉时,亚斯也开始背对阿翁睡觉,阿翁对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也背过身去,思考如果亚斯也死了,她该怎么办。   由于工作量过大,阿翁这几天都睡得很沉,以至于没有感受到营房走廊的白炽灯被拉亮了。   房屋被照亮大半,但是阿翁睡的那个角落依旧黑乎乎的。   “过来。”温舍的声音把阿翁彻底惊醒了。   似乎谁都知道那声“过来”是说给阿翁听的——就连阿翁本人也这么感觉,但是既然没提到底是谁,她就很想硬着头皮不过去。   从来没有人在半夜被叫出去过,头一次发生的事情,总让人感到可怕。   于是阿翁也没有动静,温舍也没有动静,白炽灯的电流声变得异常的吵,所有人都被阿翁的沉默惊到了——不要命了吗?   亚斯紧张地晃了晃阿翁,但阿翁依旧没有反应,他只好对着门的方向说了句不太明智的话:“对不起长官,她可能太累了……”   温舍那边静了片刻,开口:“那你过来吧。”   阿翁心里一惊,亚斯居然就已经走了过去,站在门前。   温舍不紧不慢地说:“我会掰着手指头数到三,在那之前给我过来。一。”   骨裂的声音和亚斯的惨叫声让阿翁立刻爬下床板冲到了门口:“放开他!放开他!我会听你的!”   温舍放开手,亚斯靠着铁栏门狼狈地坐下去,右手小指弯成一个可怕的角度,淤血使他的关节处发紫发红。阿翁还没来得及去查看他的伤势,就听门一开,一只大手伸进来把她拽了出去。   当阿翁知道温舍找她去干什么的时候她几乎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温舍隐约感觉到这次以她自己的性命威胁她已经不管用了,或许另一个更管用:“那要我把他的十个手指全掰断吗?”   阿翁怔了一下,权衡过后摇了摇头:“不可能……”   听到这回答温舍倒是有点高兴,但是矛盾的是,他必须得到另一个答案:“那要我杀了他吗?”   “你会这么做吗?”   温舍倒是很诧异她这么问,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你想试试吗?”   被逼到绝路了吗?她对温舍的揣测就只是揣测,决不能拿亚斯的命来检验。阿翁攥紧拳头低着头,半响,松开了拳头:“我知道了,走吧。”   她半天没有把头抬起来,肩膀抖动着,看起来非常的冷。温舍觉得,自己好像又把她折腾哭了。   这一年来,她头一次踏出了集中营的大门,温舍把她双手绑起丢在汽车的后座上,自己坐在副驾驶,恩什在驾驶座上等候多时。他嫌恶地看了阿翁一眼:“上帝啊,可真脏,看来你这车回来之后要好好洗洗了。”   阿翁双手捆在背后死死地抓着车座的软皮,已经没有心思去管恩什的羞辱。   只能再干一次丧尽天良的事,或者牺牲亚斯吗?   不,不一定的。   想到这一点,她整个人都战栗起来——如果她本人不在了呢?   这样的话,亚斯的性命不会因她而受到威胁,那个可怜的女孩也不用因她而背叛同伴。这是聪明的阿翁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   我真就如此弱小吗?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吗?   我就只能按你们说的做,受你们摆布了吗   不,不是的。在这一路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不要忘了评论+收藏哦~   ☆、未完待续   车子很快驶入一个小镇,这个小镇的路标上写着几个街道的名字,阿翁都有印象。   机会只有一次。   车子拐过一个弯后,她心一横,颤抖着从自己的香囊中掏出几粒草籽。   “温舍。”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他心脏一紧,转过头来。   这是阿翁的赌博,强度类似于输光所有钱的赌徒,把外衣压上,赤膊上阵的最后一局。   “你们需要审讯的人还有多少呢?我就算死,也不要继续这样活着。”说罢,一仰头,把草籽吞了下去。   那一瞬间,温舍竟做出了他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反应:“该死!你吃了什么!恩什,停车!”   “什么?”恩什愣了一瞬,猛地踩下刹车。   温舍飞快地从副驾驶下来,打开后座的车门,似乎想把阿翁拽出来。而在那之前一秒,阿翁从另一个门冲了出去,没命地逃!   温舍和恩什都是一怔。   “该死的犹太猪!”恩什以气疯的状态掏出枪突然向着阿翁逃跑的方向不停地射击,吓得附近建筑里的居民失声尖叫。他们当初只想到黑夜可以让人不知道他们的车里坐着犹太人,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却忘了黑夜也是最佳的逃生时间,这时的阿翁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温舍本来可能追上去抓住她的,但是恩什竟突然开始开枪了,他要是冲上去很可能被枪打到,他只能大喊:“等等,恩什,你这笨蛋给我停下!”   阿翁记得这个镇子的大街小巷,她知道再拐过一个弯,就是一片很复杂的街巷,在这黑夜中一定有藏身之处。   但是背后的人很快停止了枪击,有人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快得让人无法想象!   会被抓回去!   阿翁拐过弯时觉得,追来的人似乎已经到她背后了。这时有人突然从身侧拉了她一把,当时她以为自己被抓到了,奋力挣扎了一下,一回头在黑暗中隐约看见一双灰黑色的眼睛。而这个好心救她的人怕她突然大叫败露行踪,用什么很坚硬的东西打在了她的后脑,她当场就昏了过去。   而对于追过来的温舍来说,阿翁就好像前一秒就在他眼前,拐个弯之后就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离开军校后好久没做这种爆发性运动,让他一时有点透不过气来,他喘着粗气茫然地看着这条幽深的小巷,第一次心里空空的,不知所措。   其实阿翁的这场赌博,赌的是她的能力对这两位长官来说有多重要。如果真的很重要,那么一切应当是会按她所想的发生的。而温舍的反应,已经远超她的想象,那简直就像是无法接受她的死亡。不过导致的结果却是一样的,甚至温舍当时的慌张更利于阿翁的脱逃。   “她醒了,凡。”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这么说,然后有谁走了过来。   阿翁后脑一阵钝痛,吃力地睁开眼睛后,看见一个比自己稍大的女孩和……一个更为年长的男孩。这感觉……仿佛置身于异世界。   很快她明白了,不是异世界,而是她回来了。   惊喜让她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就好像一发声就会哭出来。   半响,终于回过神来,看了看那男孩,突然记起了什么:“是你?”   男孩笑笑:“看来你记得我,是我把你从沿街巷那边带过来的,我叫凡·希尔,21岁,我想我应该比你大。这位是艾薇·夏洛克,她还有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你,都是朋友,日子长了你会逐一认识他们的。”阿翁一扫眼看去,这个屋子里有大约十人左右,除了艾薇全是男的。灰发灰眼,全是犹太人。   艾薇也很热情:“叫我艾薇就好了,我16岁,我想我也比你大。”   “不,我也16岁。”阿翁摇摇头。   的确,阿翁和同龄孩子比起来,不管是身高还是长相都更加显小。   她坐了起来,发现衣服已经被换过了。艾薇马上解释:“我帮你换的,当然他们全是背过身去的——对了,凡说你当时正在被党卫军追杀?”   “是的,差一点就被抓住了,我从集中营逃出来,他们想抓我回去。”阿翁向凡低了低头,“所以谢谢你,希尔先生。”   “集中营?”角落里有个醉汉冲阿翁晃了晃酒瓶子,“你这丫头可真能干,居然是集中营?哈!我还以为是犹太人区逃出来的!”   阿翁反问:“犹太人区?”   “怎么,没听过吗?政府划了一块地方给犹太人住,一天中只有规定的两三个小时能出来,比集中营强点但是也是人□□炸的脏兮兮地方……”   “其他变态的规定还有许多,犹太人不能坐公园长椅,犹太人不能有收音机和自行车,简直就像幼稚的小孩子,可悲的是我们还不得不遵守,哦,还有,犹太人必须佩带大卫之星。”另一人插嘴道。   “大卫之星……是你袖子上的那个吗?是法令规定要带的?”   “嚯,丫头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什么都不知道吗?”醉汉大笑。   “我是一年前被抓的,当时要么出国,要么进集中营……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大卫之星是在水晶之夜之后就被要求佩戴的,是为了侮辱犹太人,也是做个标记,按标记抓人。”   阿翁几乎是在水晶之夜之后马上就进了集中营,所以对这些法令一无所知。后来进去的犹太人身上大多都有这种黄色“大卫之星”,但她以为这是犹太教信徒的信物……   “所以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犹太人区吗?”   醉汉大笑两声:“这里是镇子比较偏僻的一角的一栋建筑,我们住在二、三两层的夹层里,你可以称之为密室!这栋楼里住着几个反对非人道主义残杀的非犹太人,他们帮助我们采购。”   阿翁觉得如果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党卫军准将的话,后果谁也说不准。更关键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镇子被带过来的,所以她回不去,不知道笛林准将在哪。看来唯一的路就是暂时先和这些人住在一起。   “我从今天起就只能在这里吗?”   “不然呢?去犹太人区找妈妈吗?丫头可别这么傻!”   “不是,我想犹太人区没有我的亲人,”阿翁突然觉得有些失落,“我只是想知道我能出去吗?”   “额……你是女孩子,我想你还是和艾薇一起留在……”   醉汉说道一半,凡突然插话:“可以。”   “哦,凡……”醉汉摇了摇头。   凡说:“我们定期会向犹太人区运送食物、衣服和武器,你可以一起去,但是在那之前你要把身体养好,你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瘦了吗?这样子去是会拖后腿的。”   阿翁一怔——原来这里就是温舍他们希望她审问出的所谓的藏匿地点?她居然被他们救了?!   后来,艾薇拉起帘子帮阿翁洗了澡,她被阿翁雪白肌肤上的累累伤痕吓了一跳。后来艾薇还给了她面包和香肠。于是阿翁好歹是吃了顿饱饭,食物和热水的温暖让她有些想哭。   突然就想起了亚斯。   他生病了,还废了一根小指,现在她逃出来了,他还在里面。   他不会以为她死在外面了吧,对于他来说,她可是一走就再无踪影了啊。   也许就在这一秒,他已经被枪杀了也说不定。   阿翁痛苦地抱住脑袋,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再次油然而生。   阿翁就在这里住下了。琢磨了一年,终于逃离了集中营,但她竟忘记了在进集中营之前自己本就是幽闭状态,出来之后,自然更好不到哪去。天天盼着自由,盼着自由,等到真的逃出了集中营,更残酷的事摆在她面前——她居然还是只能呆在这个小小的方格里。这时才终于明白了,对于犹太人来说,这时代,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集中营,逃狱对她来说,将是件永恒的事情。   凡虽然不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但是他很像这里的首领。他是个很令人信服的人,说出来的话一般没有人反对。   在看见阿翁的眼睛之后,有人暗地说这孩子的父母一定有一方是雅利安人,表示不想和仇人的子女同住。但是凡说她进过集中营,很显然已经被德国人当做犹太人对待了,如果他们再把她看做雅利安人,可就太可怜了。   于是阿翁保住了暂时的栖身之地。   凡在这一系列针对犹太人的破事开始之前是个职业摄影师,他的犹商父母早逝,留给他和他的妹妹一大笔遗产——他的妹妹不久前在一次向犹太人区的运送中不幸被党卫军抓住,很显然,这位妹妹,就是快要被或者说已经被恩什打死的女孩。   希尔家的兄妹都有着让阿翁肃然起敬的人格。妹妹就不用说了,哥哥也给人一种心系天下的感觉,至少阿翁认为如果自己有钱的话是不会全拿出来救助犹太人区的人的,但是凡做到了。而且,他似乎一直谋划着类似于武装反抗的东西。他让阿翁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就是那种为了集体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个人的人,非常的伟大和无私。但这种人会让在乎他的人非常担心。   像艾薇,似乎就非常担心。这是当然的,在这里首先年龄上能让她起心思的就只有凡,何况就算是在一大堆年轻男子中,凡也有着成为其中佼佼者的资质,有着那种春风般让人觉得舒服温暖却又让人信服的气质,大概没有女孩子会不爱他——阿翁这么想的时候,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女孩子……   他们每周五会通过地下道向犹太人区送货物,阿翁来了之后他们一共去了两次,但是每次都以阿翁身体虚弱为由没有带上她,阿翁能理解自己看起来有多么瘦弱,即使她本人干了一年的体力活其实体力不错。   本来由凡的妹妹和艾薇洗的衣服已经由艾薇独自洗了,阿翁的到来又减少了艾薇的工作量。虽然依旧是在封闭的地方干活,但是好歹比搬砖头强,伙食也好了不少,最关键的是不用看着身边的人死去,不用终日担心自己性命不保。   阿翁本身是话不多的人,但是如果只是一起洗衣服而不说话,艾薇会显得有些尴尬。于是两人只好找话题来说。在艾薇的引导下,每次话头都会落在凡身上。   “你告诉他你喜欢他了吗?”阿翁问她。   艾薇脸一红,本想否认,却见阿翁问得如此坦荡荡,也就抛弃了虚伪:“没有……”   “为什么不说呢?”   “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反正天天在一起,也就够了,说出来说不定还会尴尬……”   这倒也是啊,这事谁会好意思说呢?阿翁表示完全理解。   这时,那位嗜酒成性的醉汉先生在一旁把日历撕了一页下去,阿翁恰好看见今天的日期。   12月1日。   “我们约好12月1日晚上九点在镇上阿尔菲尔大街的拐角处见,没想到会成了这样。”   亚斯的声音突然从脑海深处冒出来,让阿翁一个机灵,如同召唤。   已经过去整整一年,那个男人会来吗?   阿翁突然看向凡,两星期下来,她已经叫上他的名字了:“凡,等下我要出去一趟,大约晚上九点的时候。”   大家都看了过来,凡背靠墙站着思考了一下,问她:“去哪里?”   “阿尔菲尔大街。”   “嗯,那里盖世太保倒是很少去,不过你去干什么?”   阿翁觉得说来话长,而且也没必要跟凡讲得太清楚:“要解释很麻烦,一定要说吗?”   “也不是一定要说,”凡无视了别人不赞同的目光,“不过我陪你去要安全些。”   “不行!”艾薇直接叫出来,“你不能去,阿尔菲尔大街那边不能走地下道,万一被看见呢?”   阿翁看艾薇反应过激,马上把从抽屉里搜出的口罩戴上,向凡解释:“如你所见,我的眼睛几乎是雅利安人眼睛的颜色,只要带上口罩和帽子应该没人会怀疑我的,所以你还是不跟着的好。”   反倒是我拖后腿了吗?凡苦笑两声:“那你自己小心。还有,这个带着防身。”   凡把一把转轮式□□交给了阿翁。   阿尔菲尔大街离密室并不远,很偏,所以党卫军、盖世太保什么的也很少过来——可以理解的,两个同性恋见面当然会选这种地方。   但是到拐角处时,阿翁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在那拐角处的路灯下,分明就站着个黑军装的党卫军。   运气太不好了。阿翁正想不动声色地转头离开,却脑电波一抖回头径直走到了男人身边。   这个人非常高大,似乎比温舍和恩什还要高,从胸前的名牌上可以看出他的名字:埃德里克·冯·阿尔斯。   男人低头疑惑地看着这个眼睛碧蓝的小女孩,问:“有事吗?”   阿翁突然就停止了恐惧,问他:“你在等亚斯吗?”   癫狂,在一瞬间发生。   埃德里克用力抓住阿翁的肩膀,没命地摇晃着:“他在哪?他还活着吧!”   阿翁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晃出来了,埃德里克似乎也意识到这么晃下去这孩子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控制住自己的双手,只是大吼:“说啊!他在哪?”   阿翁赶紧回应:“这个镇子的郊外有个集中营,由温舍看守长看管,亚斯就在那里!或许来得及,去找他!”   下一秒,埃德里克把阿翁推到了一边,向着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由于过度激动,阿翁在那之后很久都在发抖。   去找他!既然你是个党卫军,进入集中营的权利总是有的。哪怕不能救他出来,好歹去看看他!   阿翁才不管埃德里克这样冲过去找亚斯会不会被怀疑是同性恋,她只要亚斯还能至少看这个男人一眼——在离世之前。   但是她不知道,她给亚斯的,甚至不止这么点幸福而已。   其实埃德里克在那之后直接去了温舍的办公室,非常直接地提出要求:“让我见见你的集中营里一个来自苏联的同性恋者!”   温舍看了看他,很快想到那个经常和阿翁在一起唱着苏联歌曲的同性恋,很快开始疑惑埃德里克怎么会在一年后突然知道那个同性恋在这里,很快他明白了上述问题的答案。   “我承认我也是同性恋,随你怎么处置我!”   “告诉我那个给你通风报信的犹太女孩在哪,我现在就放了你要见的人!”温舍死盯着他,如是说。   每个故事,都有一个注定的结局,名为“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评论哦~   ☆、成为恶人之前   咖啡厅里,年轻的老板娘坐在吧台里侧,时不时偷偷看过来。   温舍承认她是个很有韵味和气质的女人,他也很欣赏她绑头巾的穿着习惯。如果她不这么明目张胆地偷看,还自以为没有被发现,会显得她更聪明些。   这间咖啡厅布局雅致,色调温暖,温舍很喜欢一个人来,偶尔也会带上恩什。   恩什第一次跟来的时候就诡笑着说:“那老板娘一直盯着你看呢!”   温舍搅动着咖啡,完全没有当回事:“不用管她,我从来都装作看不见。”   “为什么,我觉得长得不错啊。你就没有晚上约她玩玩的打算?”   “你去约吧,让给你了。”   “装什么啊,你又不是没玩过女人。难道是因为有婚约了?我告诉你你得趁现在赶紧了,等你结了婚玩起来就有顾虑了。”   温舍和恩什是在军校里认识的,当时两人都是十多岁的孩子。   温舍各方面名列前茅,综合素质遥遥领先,再加上天生的沉默内敛,导致哪怕相处久了也会让人觉得处处低他一等,觉得无论如何都离他有段距离,甚至连直接叫他的名字都难以做到。看似总是谦虚谨慎、措辞得当,实际上他也不得不承认谦逊的表象之外他有着自傲的一面。他确实觉得别人和自己没有可比性,确实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所以他从不羡慕和嫉妒别人,也不在乎别人嫉妒的咒骂和羡慕的讨好。这种人,活得令人羡慕,却极为孤独。没有人和他站在同一高度上,他也丝毫不打算降低自己的高度,于是永远是俯视。   恩什和别人相比,有一点点不同。他并不起眼,什么都是中等水平,但是他非常开朗,几乎就是个话唠。在和温舍熟识之前他也确实觉得温舍很厉害,但他觉得那和自己无关。他只关心自己的事,从未想过去超越谁,或是把谁拉下来。   每次吃午饭之前,照例是绕操场跑圈,谁先跑完谁去吃,去晚了很可能就没有饭。温舍跑长跑的速度让每个人都怀疑他少跑了那么一到两圈,于是他每次跑步都身处各种目光的监视之中,直到几乎每个人都确认过一遍他确实没有偷懒。   恩什短跑爆发性很强,但是长跑到最后……说难听点几乎就是爬过终点线。   于是他挨了几天饿之后,想到了一个美妙的办法。有天他突然就好像老朋友似的勾住温舍的肩膀,求他每次帮忙多打一份饭。   温舍当时被这个自来熟的同学弄得有些愣神,但还是答应了,如此举手之劳的要求他一般不会拒绝。而代价是让盛饭的姐姐以为这个男孩一个人吃得下这么多……   虽然起源是为了利用温舍才交的这个朋友,但既然是朋友,按恩什的态度自己就该有身为朋友的样子。恩什从不觉得自己比温舍低等,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温舍也自然地把恩什看高了。   恩什孩子气、易冲动,而温舍比任何人都能忍受他这一点。温舍最大的缺点是太孤高,但是在完全没有高看他的恩什面前,他孤高不起来。   于是两人理所当然地成了兄弟。   但是恩什还有很可怕的一点——一旦认定了,对什么都会百分之百投入自我。   这本来是好事,就像认定温舍做他的朋友,有人在背地里说温舍坏话的时候他也没少出头。   但是当他认定元首的决定都是对的的时候,他变得可怕了。   首先要说,恩什和温舍都出生在并不富裕的家庭。温舍的爸爸是个……对周游有着狂热爱好的自由主义者,他从小就很少见到爸爸,有时爸爸会寄来一些小礼物和钱,但那些钱甚至不如妈妈在工厂踩织布机挣的多。温舍本来参加的是专业战斗机培训,后来因为元首的呼吁,他自己做主加入了将来会成为党卫军的那一批军校生。那时爸爸的坚决反对更激化了父子两的矛盾,做父亲的说儿子会沦为没有人性的混球,做儿子的说父亲根本没有资格过问他的选择。他其实很讨厌爸爸。   温舍也讨厌犹太人,他们卷走了德国太多的钱。他知道犹太人也是人,有人性、有感情,但是他也的确认为元首说的没错,是犹太人让他们贫穷如斯。他也希望大家都能歧视可恶的犹太人,但是他其实并不赞同后来的那种暴力。在他心里,犹太人可恶却无罪,一切只是道德上的问题,而他们居然以野兽般狂暴的姿态进行杀戮和欺辱,这无疑是自降身份。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不赞同歧视犹太人,而是不赞同暴力歧视犹太人——言下之意,如果换做以文明的方式,便没有什么不妥。   反倒是看见犹太人们惨死的模样,让他不再能随心所欲地痛恨犹太人了。但是他还是要继续做好这个看守长,哪怕只为参军时那句:“我宣誓终身无条件服从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德国的学校从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就在给他们灌输忠诚与服从的思想,拥有这两种品质的人才是真正优秀的接班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集体会成为一盘散沙!战士如同棋子和机器,如同我的左膀右臂,无需思考,只要服从!你们无需担心,因为我会为你们做出最正确的指令,当你为帝国完全献出自我,收获的将会是无限的荣光!”这是刚进入军校时,元首的演讲致辞。   尚且年幼的温舍和恩什,都听进了脑子里。   恩什家比温舍家更加贫困,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吃掉了恩什的宠物狗。在军校里时,恩什跟温舍讲关于那只狗的事,讲到眼泪止不住地掉。   这样的恩什,和后来杀人成性的恩什,温舍常常把他们当做两个人。   军校的孩子比起平民,有更多的机会听到希特勒的现场演讲。元首的演讲气势非凡,有着让人追随的魔力。   因为世界大战的发生和战败,许多孩子的童年苦不堪言。的确,战争是德国挑起的,但是他们不认为自己应当因上一辈欠下债的而穷苦一生、默默无闻。这时,那个男人,他们的元首出现了,高呼人民一同夺回本属于他们,却在战败后被瓜分的东西。1935年,元首撕毁《凡尔赛条约》,所有的少年热血沸腾,希特勒成了他们心中最伟大的英雄。   是的,温舍崇拜希特勒,他不容许自己背叛他。犹太人是猪、是蝼蚁,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温舍认为这是为了得到视金如命的犹太人的钱所必须给出的说辞。只有得到那笔钱,贫困的德国才有资金去同欧洲各国对抗。他知道犹太人中也有好人,他知道杀光所有犹太人是件惨绝人寰的事,所以后来他以最少的死亡数量经营着集中营,但是为了德意志的复兴,犹太人必须像这样被关押起来,要怪就怪他们不肯直接把自己的钱贡献出来吧!   而听了几次现场演讲之后,恩什的反应甚至比他更加激烈,那是真正的恨不得将犹太人千刀万剐的模样。就是那副样子,那种变了的眼神,让温舍担心起自己的老朋友来。   在离军校毕业还有最后半年的那次休假之后,恩什完全不同于以前了。   他对温舍说,他在休假时去了次监狱,试着杀了几个犹太人。   温舍当时觉得后背有些冷,片刻后,问他:“为什么要去?”   为了掩饰紧张,恩什声音略大:“你在说废话吗?我们马上就是真正的军人了,要从老一辈的英雄手中接过武器了,我可不想到时候杀个人都要抖腿!”   “是什么感觉?”温舍问他。   “并没有想象中可怕,”恩什脸上的笑因激动而凝固,看起来很诡异,“不用承受任何东西,没有谁会责怪你。扣动扳机之后我的确被那人的死相吓了一跳,还被监狱的人笑话了。你知道他们怎么开导我的吗?”   “嗯……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杀死蝼蚁会有罪恶感吗?”恩什看起来很骄傲,“温舍,我可以胜任第三帝国的士兵了,我具备杀人的能力了!”   温舍觉得自己的手僵了:“你真的认为有这种感觉是对的吗?”   “当然!当然!温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舍摇摇头:“没什么,或许是我不太对劲。”   后来,温舍也找了个机会去了监狱,表明来意之后,狱卒很快把一个犹太人带到一堵墙的前面,问温舍带没带枪。温舍说没有,于是狱卒给他找了一把。   到底是因为不是用惯的那把枪吗?温舍觉得和平时打靶有些不同呢。好像连瞄准眉心,都做不到呢。   他的手一直在抖,狱卒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让他放轻松。   但是温舍抑制不住地与那犹太人对视着,看那人的表情,似乎特别害怕他。从没有人对他露出过如此恐惧的表情,从没有!   温舍扣动了扳机,居然打偏了。他瞄准的明明是眉毛中间,居然低了一点点。   不再去看倒在血泊里的犹太人,沉默着把枪放在桌子上。   有些头晕,只觉得鼻腔里、舌尖上、心口窝里,全是血腥味。   “感觉如何?”狱卒笑着问他。   他说:“感觉……不太好。”   走出监狱后,他感觉到了异样,世界似乎有变化。   不对,风还是一样的风,天空还是一样的天空,道路还是一样的道路。世界没有变,是他变了。   能杀人,从来都不是值得骄傲的事,他明白的。但是,他已经具备承受这份罪恶的能力了。   请让我为帝国献出自己的灵魂吧,请让我为祖国成为恶人吧,我们的元首啊。   恩什在杀人,他不断告诉自己杀人是件正确的事;温舍也在杀人,他认为他为了大事业承受了必须有人来承受的罪恶。   第一次世界大战从1914到1918年结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枪声又在1939年打响,其间二十多年的光阴,足够一个粉嫩的婴孩成长为一个英挺的战士。温舍和恩什这一代德国人,注定要在一战的战火和战败中聚积足够的仇恨,经历足够的艰辛和奋斗,然后,在二战中,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成为希特勒的爪牙和战争的灰烬。   我只希望爱我的人都不再受冻挨饿;   我只希望我爱的人都不再流离失所;   我只希望若我战死还有无数德意志战士踏着我的尸骨前行;   我只希望德意志的铁骑能把一切打压我们的地方,夷为平地!   这是温舍的梦想,也是恩什的梦想。不一样的信仰,不一样的行为,殊途同归。 作者有话要说:     ☆、阿翁,杀了他   温舍走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时还能感受到来自吧台那边的目光。他隐约有些烦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八点三十分。   差不多可以走了。   他把军装外套抓在手里,起身走到装作在聚精会神看报纸的年轻老板娘身边说:“买单。”   付了钱之后,他第三次去了阿尔菲尔大街。那里依旧空空如也,只有街灯立在那里,灯下一窝让人头皮发麻的小飞虫。   如果抓到她的话怎么处置她?再次扔回集中营吗?不,他似乎并不想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抓她回集中营,他不会一个人悄悄地开车过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但是不来这里他又觉得闷得慌。   不过来了之后,心里也没有好受多少。   哪怕是以前在和尤嘉莉约会时等她一个钟头,他也没有觉得这么难以忍受。不过他又想这或许是因为他当时知道尤嘉莉是故意迟到让他等的缘故吧,既然多等一个钟头就能让她认为他爱她,那么何乐而不为?   他就这么在灯下站了很长时间,后来他觉得似乎不止一个钟头了,于是又一次离去。   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傻站在这里了。   自从上次见到埃德里克已经过去一周了,阿翁终于抑制不住了:“凡,我……”   凡正背对着她盘腿坐在地上研究枪支,头也没回地打断她的话:“又想出去?”   阿翁僵了一下,问他:“不行吗?”   凡一百八十度转身看向她:“行,但是很危险。”   “你在提醒我等会要小心吗?”   “不,我在劝你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你难道就不怕吗?”   阿翁皱起眉头看向他:“你只是在劝我而已对吗?”   ……凡多想说“我在命令你”,但是很明显这话他说不出口:“你一定要出去吗?到底要去干吗?”   “我一定要回答吗?”   “我说,”凡苦笑着说,“我不是对你的私人事情感兴趣,但是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藏身之处了,我当然会不放心。如果你一不小心被抓到了呢?如果他们打你,让你说出我们在哪呢?”   既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阿翁觉得自己有义务把事情说清楚了。于是从认识亚斯开始说起,说到一周前遇到埃德里克,最后表示她很想去确认一下他们见到面没有,虽然她不知道埃德里克还会不会再来。   这个事情的神奇之处有三点——苏联人、同性恋、党卫军。   于是凡判断这件事已经危险到了一定地步,一周前这孩子能回来就是万幸!这也太胡闹了,大晚上出去会见一个党卫军?   凡的声音听起来不容她再商讨,她也就暂时闭嘴了。有些事硬碰硬就是谈不妥的。   由于晚上点蜡烛或开灯的话,夹层里的光可能会被附近的人看见引起怀疑,所以密室里的人都不用灯,养成了和太阳同睡同醒的习惯。每天晚上九点时,这里早就睡死一片了。   九点左右,阿翁戴上口罩和衣服上的帽子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却在下楼的时候被等候多时的凡吓了一跳。她习惯性地把尖叫压制到嗓子里,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凡一脸“我早猜到”的表情,示意她跟他下去吧。   密室和阿尔菲尔大街之间有一片小树林,穿过树林就是阿尔菲尔街区。此刻阿翁和凡就走在这片小树林里。   “你不是专门等着抓我回去的?”阿翁问他。   凡叹了口气:“我又不能每天都在楼梯上守着,抓回去一次你还能偷跑第二次、第三次,我说的对吗?”   阿翁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凡耸耸肩,“这次把你的事办完,然后暂时消停几天好吗?”   阿翁沉默了一会,开口:“你有个妹妹对吗?”   凡怔了一下,点头:“对,她14岁,和你差不多高,跟你很像,明明是个女孩子却一天到晚想着出去,我们运送货物的时候也总是要跟着,结果就出事了……”   “她很伟大,没有把密室地点说出来。”   “是的,很伟大。”   阿翁不敢再谈论下去,只好无言地前行。   穿过树林后,拐过几个弯便是阿尔菲尔大街,街边停着辆似乎有些眼熟的汽车,可悲的是阿翁没有在意。凡早早地躲到了暗处,阿翁兀自前进着,走着走着惊喜地看见路灯下一个穿着黑色军装的身影。她继续往前跑了几步,才突然觉得不对劲——这个人,似乎比埃德里克稍矮一点点……   阿翁僵住了。暗处的凡看见她的表情,差不多意识到阿翁也许认错人了,再一细看——这个人是……郊外那个集中营的人?好像还是个看守长?   要命的是,那人已经听到阿翁的脚步声了,他面向这边的一瞬间,阿翁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脸色变得苍白。   温舍!   温舍一时也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已经第七天了,他对她的出现已经不抱希望,只不过每天晚上来这里看看已经成了他的一个该死的习惯。   但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阿翁回过神来,立刻去摸腰间凡给她的枪,同时温舍明白了阿翁想干什么,也迅速地把手伸向腰间。   下一秒,阿翁已经稳稳地把枪端平对准了温舍,而温舍,由于初始行动比阿翁慢半拍,枪还未来得及端平。   这场景,简直是上帝的杰作。   “把枪放下!”阿翁已经恢复了镇静,命令似的说,“快点,把枪放下!”   温舍看着她的眼睛,堪称从容地手一松,枪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杀过人吗?”   “怎么你这么想当第一个吗?”   这孩子,拿枪的速度很快,握枪的姿势也很标准,而且之前还听出了枪膛里有没有子弹。看来教她用枪的人枪法一流,她本人也弱不到哪去:“你最好还是打消这个想法,虽然这边不常有人来,但是听见枪声的话就不一定了。”   阿翁瞄了一眼那辆汽车,突然说:“凡,你会开车吗?”   凡在暗处的回应告诉温舍这里有另一个人存在:“会。”   好了,逃跑工具也有了。   怎么办?杀掉他吗?这个距离,阿翁有能力一枪致命的。   但是杀人和以前打獾、打野鸭果然是不一样的。   阿翁手指扣在扳机上,怎么也下不去这个手。凡则压根没有指望她,自己掏出枪来拉开保险,这才察觉到异样,打开弹夹看了一眼就猛地把枪摔在了地上。   决不能浪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开枪,阿翁!我带来的枪里没有子弹!快,杀了他!”   阿翁很不解,明明拿枪的是她,为什么反而是她发起抖来而温舍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杀了他,还在等什么,快啊!”凡快要疯了。   温舍一直在揣测他第一次杀人时那个犹太人恐惧地看着他,究竟在想什么。现在他这辈子头一次这么被人拿枪指着,似乎也并没有那么恐惧,或许只是有些伤感,因为对方是她。她想必是恨他入骨,温舍并不能判断她是否会开枪,但是他并不怕。   难道潜意识里我已经觉得现在的生活还不如死去了吗,真够可悲的。他冷笑了一下:“试试看吧,是什么感觉?”   “嗯?”   “杀了他!快动手!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你可以试试看杀人是什么感觉。”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翁!杀了他!”   原来她叫阿翁吗,古怪的名字:“动手了你就明白了。”他说着大步向阿翁走去。   阿翁再也镇定不下来了:“站住,别过来!”   但是温舍依旧没有停下,当他一伸手就可以控制住阿翁的时候,终于是一声枪响。他胸口一疼,最后看见的是阿翁手里冒着硝烟的枪口。他在心里笑了一下,然后,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隔了几道街的几个巡逻的士兵一齐看向了枪响的方向,其中一个说:“阿尔菲尔大街那边。”   然后一帮人一起跑了过去。   阿翁手上的枪“啪”的一声坠落。她愣了一瞬,立刻上前把侧躺着浑身是血的温舍翻过来放成平躺的姿势,解开他军装和里面衬衫的最上面几个纽扣来检查伤口。   凡没有留意阿翁在干什么,冲上来从温舍的口袋里翻出车钥匙然后去发动汽车,很快把汽车开到阿翁身边,叫她:“阿翁,快上车!”   让他没想到的是,阿翁竟然拖拽着地上那具“尸体”,似乎想把“它”也带上:“你疯了吗?你在干吗?我们没有时间了!”   一年的体力活不是白干的,再加上这个危急关头,阿翁算是爆发了。她先把温舍背靠在车门上,然后自己钻进车里,双手伸到他腋下拼命把他往车上拽。   手电筒的光扫过,赶来的士兵一边开枪一边大喊:“什么人!站住!”   凡立刻踩下油门,车子飞快地向前冲去,同时阿翁一用力,把温舍整个人完全拽到了车里。   士兵们当然跟不上汽车的速度,汽车冲进小树林之后就看不见后面的人影了。凡大吼:“你到底在干什么?”   阿翁没有搭理他,在颠簸的汽车里按住温舍的伤口——他还活着,但子弹距离心脏最多不过三厘米。这个伤势,即使那些士兵发现他,带他去这个镇子最近的医院,他也已经断气了。   间接杀人已经让她濒临崩溃了,如果真有人在她的枪下死了,她这辈子就别想从这阴影中走出来了。这个人真是恶毒到家了,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为什么独自一人过来?即使要抓她,也大可以派下属撒网式搜捕。到底是为什么?她要他醒过来,她要问出来。   这次阿翁绝对没有感觉错误——他想死。   真是抓住一切机会啊,临死也要折磨她一把吗?他凭什么用他肮脏的性命彻底抹黑她的灵魂?休想!你不配死在我手里!决不会让你如愿,决不能让自己陷入和你一样的地狱里!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评论哦~   ☆、反驳我吧   凡把车开到了“密室”楼下,回头对她喊:“你先下去,我去把车开到其他地方!”   阿翁下车的同时一边把温舍拖了下去一边大喊:“安德鲁!出来帮忙!把被子也带出来!”   凡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   安德鲁是密室成员的保护人,就是那个所谓的反对非人道主义残杀的非犹太人,他住在一楼,是个力气非常大的钢铁匠。   和一群犹太人住得久了,安德鲁也养成了神经紧张的习惯,听见阿翁叫得紧急,立刻拽上被子就出来了,连上衣都没来得及穿。但是出来之后,他倒是看着地上黑军装的人愣了一下。   “快!”阿翁把身子垫在温舍身后,尽量让血流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地上,“快点!你越是发呆血流得越多,这里会被怀疑的!”   “你也知道会被怀疑!”凡大吼一声,管不了这许多,赶紧一踩油门把车开走了。   阿翁让安德鲁用被子把温舍的上半身裹起来防止血流到地上,又让他把温舍移动到夹层密室里去。   而她自己,去厨房鸡笼里逮了只鸡到门口积了一小滩血的地方杀掉,又把几瓶醋“乒乒乓乓”全砸碎了,浓厚的醋味成功掩盖住了血腥味。   然后她也飞快地上楼,跑进夹层密室。   “我不知道,别问我!是那个小姑娘让我带上来的!”安德鲁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犹太人们的问题,这时阿翁从他身后挤进来把医药箱搬到温舍身旁。   检查脉动,打麻醉,消毒,切割,镊子探进去,子弹弹出,上药,止血。即使是在光线极差的情况下也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动作娴熟、眼神专注,丝毫不像大家印象中的那个瘦弱乖巧的小女孩。尤其是切开伤口的那一步,粘稠的血直接飞溅到她的脸上,她却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   身边的人不断地问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她在救治一名党卫军,在哪里学的医术,而她只忙着自己的事,如若未闻。   这时凡回来了,他猛地抓住阿翁的手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只差没有一巴掌打上去:“你到底在想什么?”的确,他看过了,阿翁处理得很好——圣诞节将至,许多人家都在准备火鸡,家门口一滩鸡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用醋味掩盖夹层里的血味也干得非常漂亮。让他生气的是阿翁想要救治一个党卫军这件事本身。   谁也没有想到阿翁会突然推开凡,那两只蓝眼睛在黑暗中好像愤怒的猫:“你杀过人吗?”   凡怔住:“你在说什么?”   “没有的话就给我闭嘴!”阿翁觉得说这话时自己已经全无顾虑了。   温舍真的有能力让她疯掉的,也许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前几年中国很乱,尤其是南京附近这一片,枪击是隔段时间就会发生的。有些被枪打中的穷人去不起大医院,黄药师就是他们唯一的活路。有一次,从邻村一次送来两个人,都生命垂危,阿翁当时也不知道怕,一边看着爷爷给人挖子弹,一边用另一套工具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把另一人体内的子弹玩一样地挖出来了……黄药师发现后,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反复确认阿翁没有给那人造成致命伤害才松了口气,大吼大叫的作势要打,奈何看着阿翁那小脸到最后还是没下这个手……   阿翁是个不错的医生,只不过从小和一个更厉害的医生一起生活让她常常误以为自己医术还不到家。   等到这场手术做完了,阿翁情绪也冷静下来了,与之相对的,其他人可是不太稳定。   “我不想杀人,”这是阿翁能说清的唯一的解释,“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死在我手下。”   “包括这个该死的杀人犯?”醉汉冷笑着。   “对,包括。我爷爷说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是以我的能力能在不让自己受伤的情况下医治的人就都要救,这就是他所信仰的无差别救治,在世界大战中他就是这么做的。”黑暗中的手术消耗阿翁太多体力,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疲惫,“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也是我的人性本能,对他开枪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必须救活他,杀人的感觉太难受了。”   “凡,你听着,我不杀人,永远也别再大叫着让我杀人。”阿翁最后总结。   “你以为如果不是我的枪没有子弹了我会指望你吗?”如果不是出离的愤怒,凡不会这么说话。艾薇吓了一跳,身子都是一震。   但是阿翁不是艾薇,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到:“就算你的枪没有子弹你也不该指望我。算了,其实我不能怪你,当时就算你让我开枪我也没有开枪的打算,最后扣动扳机纯粹是因为这家伙在自己找死。”阿翁顿了顿:“我知道,我会开枪不是你逼的,而是他逼的。”   “杀掉这种人渣难道你还有罪恶感吗?”   “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个人渣?”阿翁被自己的反问吓到了。   黑棋白棋,总有获胜的一方。或许她潜意识里其实早就明白了哪一方会胜利,但是迟迟不敢结束这局棋。   她看向身侧,黑暗中,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我原谅你了吗?不,别开玩笑了,你是个没有资格去恳求原谅的人,死去对你来说更是一种恩赐。不管动机是什么,既然双手已经沾满鲜血,你就永远是个罪人,必须永远背负这份痛苦,每活一秒都是煎熬。全是你活该。   但是……他绝不是个人渣。   “他的确杀了不少人,但是如果他不杀人,就一切安好了吗?”   “他没有给犹太人提供足够的食物、衣物和医疗,但是到底要他去哪里找这些东西来提供给犹太人呢?”   “集中营就那么点地方,犹太人却不停地被送进去,他所掌控的伙食不够吃,如果没有人被杀,那集中营里又是什么模样呢?”   “集中营是个逼人犯罪的地方。我看见他把生病的犹太人一个个枪决,以为他是个恶魔,但是有一天我的朋友也染了病。你相信吗,当他把她逮出去的时候我居然松了口气。”   “就当我是冷血吧,听起来很没人性不是吗?但是真到那个时候才明白自己有多不想死,居然就那么害怕会被传染。”   “我知道他绝不是带着多大的悲悯之心去以杀人的方式解救另一部分人的,但谁又能说他是为了取乐而杀戮呢?什么都不做,看着犹太人在绝望中一点点灭绝才是最狠的招数不是吗?”   “我以前在柏林生活,曾经看见过他。从柏林到集中营必定经历了降职,他的办公室简陋得让人难以想象,要处理的文件堆成小山,如果说这一切都表明他受到排挤和打压,如果我们少得出奇的伙食和紧张的工期都和打压他的人有关,我又该如何定位他呢?”   “现在如果杀了他,又有谁能得到好处呢?是即将迎来新的、更加残暴的看守长的集中营里的人们,是即将永远沦为杀人者的我,还是因为杀掉了一个党卫军而内心充满了满足感的,你们?”   醉汉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大骂:“你这该死的蓝眼睛他妈的给我闭嘴!”   “反驳我吧!”阿翁的声音发颤,但她没有挣开醉汉的手,“反驳我吧!我也想听反驳的话,请你务必让我信服吧!我自己跟自己斗了这么久得到的居然还是这个结论!可你知道吗,我明明比你,比你们,更希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醉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僵在那儿。   女孩就维持着衣领握在别人手中的姿态抹了把眼睛:“如果反驳不了的话,就打我吧。没有关系,我能理解,因为我刚发现自己的这种想法却不能合理反驳的时候,也是真的很想打自己一巴掌啊……”   真是逼人到死路了啊,所以说他从一开始就感叹这丫头可真能干,做的事逼着人动手,说的话却让人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手。   有点像凡的妹妹,一个一天到晚干些欠揍的事,却永远让人舍不得打的孩子。   他只好用力把阿翁甩开表示愤怒,听见她背撞倒墙的“咕咚”一声,又让人很担心那瘦弱的身躯能不能经受住这么一推。真是要疯了。   这时凡开口了,他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又是平时的他了:“凌晨五点了,我们该走了——还有人记得吗,今天是周五。”   大家如梦初醒地活动起来,各自整理着自己管辖的货物,醉汉经过温舍身边时没留余力地踢了他一脚。阿翁坐在墙边,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凡走到她面前,语气一如往常:“还记得吗,我说过你很像我妹妹。她不停地犯错,我也只会不停地原谅她,最后她的鲁莽还是害了她。”   “我不是鲁莽的人,我真的考虑……”   “鸡血和醋的事,干得不错。”   阿翁叹了口气:“抱歉,凡,全是我的错。”   天亮之后,安德鲁也去钢铁铺工作了,走之前他锁上了门,所以艾薇和阿翁可以到一楼来。   艾薇去打了一桶水来清理密室里并不多的血迹——由于铺了被子在底下垫着,血并没有弄脏过多的地面。而阿翁已经把壁炉生起火来,将被子、自己昨晚穿过的衣服、温舍的衬衫扔进了火堆里,但是扔那件黑色军装时她犹豫了一下。   艾薇还在开导她,意思是希望她明白过分的善良在战争时代是不管用的。像过来人似的,大姐姐的语气。阿翁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一边忍受艾薇的喋喋不休一边想——“过分的善良在战争时代是不管用的”,是啊,是啊,我也知道,但是你确定我是过分善良?开枪的人可是我啊,为什么不明白杀人是什么滋味的人们总是把那种罪恶感忽略掉呢?   艾薇说着说着不经意地向阿翁这边看了一眼,看见阿翁正在用剪刀把那件军装上的纽扣一个个剪下来。她疑惑地问:“你在干什么?”   阿翁头也没抬:“这个纽扣质地比较不同,我怕在火里烧不化,如果有人来搜查的话被查出来就完蛋了,所以先拆下来。”   艾薇吃惊地看着阿翁,但是阿翁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表现得有多么睿智。 作者有话要说:     ☆、天使魔化时   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了之后,阿翁独自回到夹层中去。温舍依旧躺在密室中央,身上绑着绷带,面无血色。这时的他看起来人畜无伤,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阿翁在墙角坐下,闭上眼睛背靠墙休息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睛开口:“你装够了吧。”   自言自语似的一句问话,居然得到了回答,不过声音有点抖,因为麻醉的药效已经过了:“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离开时我看见你的手动了。”言下之意,这么长的时间她是故意没有给他续麻药。   温舍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一只手探向药箱。阿翁伸手把药箱拽到远离他的方向:“为什么处处为难我。”   “我处处为难犹太人。”   “你更加为难我,毫无理由地找我的麻烦。”阿翁盯着他,“不断地给我施加精神暴力。”   “是吗,我倒认为那都是有理由的。”   “是你硬找出来的理由,换成别人你就不会。”   “是吗,你很理解我吗……嗯……”疼得受不了了,他皱了皱眉头按住伤口。   阿翁终于用砂轮划开一支麻醉剂,在医药箱上利落地敲掉尖端,药液吸进注射器里:“我说的话你听见多少?”   “听见一部分。”   “……”那到底是听见多少?阿翁问:“你真的招惹到什么人了?”   痛感令他紧皱着眉头:“你不是都很清楚吗?我是从柏林过来的,之前职位并不低,在军校里也算是名列前茅,看我不顺眼的人早就不在少数,现在那些人全是我的顶头上司。”   阿翁恍然大悟,同时心里失落了一下——这么简单的逻辑,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想到。   “为什么不把毛毯发下去?”   温舍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明白她在问什么:“因为太少。”   “那也总能让一部分……”   温舍很不想回答这类问题,但是为了麻醉剂只能问什么答什么:“毛毯太少,人太多,一旦发下去你们立刻就会分割成小块,根本就失去了作用。最后还是都会冻死。”   阿翁怔了半响:“所以等人冻死,直到人数与毛毯数匹配?”   她有些不甘心地承认这个人真的是比想象中还要聪明得多。   温舍快要疯了:“麻醉剂。”   阿翁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上的注射器:“嗯?居然还没打?”   温舍确定那一刻他是真的很想杀人。   “最后一个问题,”打过麻醉剂之后阿翁说:“笛林准将在哪?”   这让温舍有些吃惊:“笛林准将?”   “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你还去过他的家,拿过名单。”   温舍静了一会,记起笛林准将的夫人好像的确是犹太人,但是不是说孩子很小就夭折了吗?难道没有死,只是被藏起来了?   “你是他的孩子?”   “呼……”阿翁出了口气,她直觉温舍不会把这事说出去,他是她回到之前那个镇上唯一的突破口了,“对,听说是这样。”   “那你叫什么?阿翁·笛林?”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名字从这个人口中说出来让阿翁觉得异常诡异:“回答我的问题。”   “帮我离开这里,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出乎意料的,阿翁说:“不然我还能怎么办。你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为了集中营里的人,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回到那里。”她残忍地笑了一下:“而且你在那里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好受。”   温舍看向她,语气里辨不出感情:“你确定自己可以这样做吗?所有人都不会赞同。”   “我不确定我可不可以,”她站起来,这么回答,却在温舍的冷笑出来之前补上一句,“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走得动。”   让人意想不到才是这孩子的常态,或许他是该长长记性的。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吸引不是吗?   他用右手撑着地面,左半边因为麻醉而没有痛感,却也因没有知觉而行动困难。他喘了口气,不得不先跪坐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起来。   这时阿翁已经穿上了有帽子的大衣,带上了口罩。最后她从柜子里找到凡的衬衫,回头打量了一下温舍。   温舍看了一眼,对这种男孩子穿的白色衬衫有着发自内心的抵触,嘴上说:“你不打算回到这里了?”   “如果能找到爸爸,当然没有必要再留在这儿。不过这几件衣服我没觉得自己在偷,因为你口袋里的钱我全拿出来放到桌子上了,好像不少。”   温舍在心里叹了口气,淡淡地说:“的确不少。”说着后背被那个衬衫罩了一下,冻得冰冷的皮肤终于感受到一点暖气。阿翁绕道他身前来帮他慢慢把袖子穿好,然后从第二颗纽扣开始一颗颗扣下去。   她照顾惯了病人,这样的举动对她来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不公平的是,别人不能这么坦然。   “你这么确定我会把准将的去向告诉你?”   “不确定,但是既然救活了你,我也没脸在这里再呆下去。”   “这可不够明智。如果回不到准将那里,又不愿意呆在这里,难道你还有其他出路?”   本来就因为这个决定而心乱的阿翁心里带了点火:“闭嘴,你要知道我现在后悔是来得及的。”   温舍抬起头,在阿翁看不见的时候笑了一下:“关于准将的去向,我可以保证告诉你,所以不必担心。”   听见这话,阿翁反倒更为担心了一下。   这时候,他们同时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他们说的是对的,蓝眼睛的人是不该收留的。”   因为要帮左臂几乎不能的动温舍扣纽扣来挡住绷带,阿翁是背对着门的,她僵了一下,边把最后一个纽扣扣上边说:“这是你保证过的,你给我记住,因为我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阿翁转身,看见的是握着枪双眼发红的艾薇。不知道是因为即将杀人的恐惧,还是因为对阿翁背叛的失望痛恨,她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的父亲是个德军准将……怪不得你会想救他,你的父亲居然还是个德军准将……凡不该救你的,他不该救你的……”   “就没有认为人种平等的人了吗?”阿翁看着那把枪,觉得心脏很疼,“看来你痛恨每一个雅利安人,正如同他痛恨每一个犹太人。你就确定我爸爸是个坏人吗?”   但艾薇就像听不见她说的话一样,手发着抖:“我不会放你们走的……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在这里遇到的,净是些奇怪的人。   爷爷,你教了我你懂的所有医术,却没有教我心病怎么治。但是我从中国到德国,却发现这才是最需要被救治的病。   当所有人都被传染,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阿翁大步向前走去,抓住艾薇的手,猛地让枪口抵在自己的心脏上:“开枪!”   艾薇吓得一声大叫,手一抖,扣动了扳机。   但是只有声响,没有惨叫也没有鲜血。   艾薇浑身发软,就要坐到地上去,被阿翁一把托住。察觉到后她猛地推开阿翁,不停地扣动扳机,口中喃喃地问:“怎么可能,这把枪装过子弹的……”   这就是为什么温舍只是一直在后面观看,这就是为什么阿翁会觉得心疼——艾薇根本没有拉开枪的保险。是被这时代逼的,一个从来没有碰过枪的娇柔的女孩子认为自己不得不拿起武器战斗了。到底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做到这样呢?但是她下的这个决心,难道要像笑话一样收场吗?   “艾薇,不要再拿枪,这种感觉你经历这一次就够了。”阿翁说着身子一矮,走出了密室;温舍一手按着伤口,吃力地跟了上去。   艾薇一个人失神地靠在墙上,一遍一遍地回忆刚才的一瞬间。   凡说过的,总有一天犹太人是要发动一次起义的。   起义的结果必定是失败,所有参与的犹太人都将死去,但是这场起义是必须存在的。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起义的规模越大越好,时间越长越好。   因为不希望未来的史书上只写着德国对犹太人的暴行,至少要让后人知道,在这场犹太人大迫害中,犹太人并不是一味忍受的,他们反抗过的。   艾薇希望那时自己在凡的身边。   她一直知道自己一定会参加日后的那场起义,会杀人也会死去,但是她今天才知道杀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然而这时的艾薇,害怕并高兴着。   手上的枪已经掉在地上,她轻声说:“凡,我已经具备承受这份罪恶的能力了。”   明知做这种事将使自己无法前往天堂,但是没有凡的天堂,于她本就形同地狱。相反,和凡一起去向地狱,那就是天堂。   她双手捂住娇柔的脸孔,哭出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评论哦~   ☆、那就算你倒霉吧   阿翁牵着温舍的袖口引着他往远离阿尔菲尔大街的方向走。   别误会,之所以要牵着,是因为阿翁为了不让他知道密室的位置而用布条蒙住了他的眼睛。   作为医生,让受重伤仅过了一夜的人开始走动是不对的,但是对温舍的话,阿翁认为怎么折腾都不过分,何况这是为了保他自己的命。   但是果然,体魄再怎么强大也是受不了这样玩命的,又是在蒙住眼睛的情况下,要掌握平衡实在太难。温舍走着走着突然向前方倒去,在他摔下去之前阿翁到他身前去支撑了一下,之后就认命地架着他的右胳膊向前走了。   温舍似乎不想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并没有完全把重量压到阿翁身上,所以阿翁也没有觉得吃力,基本上她还就只是个引导作用。   她几乎要觉得自己判断失误,但是伤口明明就在那里,还很深。常人是不可能这么快醒来的,也是不可能做到直立行走的。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温舍的脸。但是由于温舍的双眼被蒙住,所以并不知道自己又被人盯着看了。   凌晨五点多不到六点,店铺还没有开门。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士兵们也因为昨晚的事大多聚集在阿尔菲尔大街那边。   七拐八拐地走了很长一段距离,阿翁才放下心来,想把温舍丢在这里了。   温舍似乎察觉了阿翁的想法,开口道:“你知道埃斯大街吗?”   阿翁搜索了一下脑子里的活地图,发现不远,就在邻街:“你想干吗?”   “那里有个开门很早的咖啡厅,我的朋友发现我不见了,就知道在那里能找到我。”   想起恩什,阿翁后背一寒:“我不去,或许他现在已经等在那里了呢?”   疑心重的孩子。温舍不再商议了。   阿翁把他放在了路边的一个长椅上,动作粗暴地扯下他眼睛上的布条。那种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感觉让温舍有些不快,但是他现在也就只能不快而已了。   阿翁倒是痛快了,当年她被抓时也是这么被扯下口罩的。像对待畜生一样,毫无尊严可言:“说吧,笛林准将在哪儿?”   “其实就算我告诉你了你也不一定能抵达他那里。”   阿翁逼供似的猛地抓了一把他的左肩,带动伤口撕裂般的抽痛。温舍暗自咬着自己的舌尖忍耐,阿翁则略有些慌乱。最厉害的赌徒也有赌输的时候,但是阿翁衷心希望不是这次:“他在哪儿?”   “先把枪给我,我就告诉你。”   “你在开玩笑吗?”   “以你的脑力应该能明白的。昨天发生了枪击,而我的身上有枪伤,很明显我就是昨晚被击中并且被带走的人,但是今天我活着出现了。如果我身上有枪,我可以说我杀掉袭击我的犹太人然后跑出来的;但是如果我没有枪,那我只能是偷偷逃出来的,袭击我的人就都还活着——这时候我的战友们会怎样地在这个镇上搜捕犹太人呢?”   阿翁怔了一下,顿时有种遇到了对手的感觉。   她四下里看了看,觉得温舍没有必要通过得到枪来抓住她。这里是居民区,他只要大声呼救,很快就会有人冲过来抓住她。所以,要相信他吗?   阿翁想了想,下定决心后说:“算个总账。你在集中营里把我折腾得够惨还杀了我的朋友,而我也打了你一枪;我帮你医治了枪伤还帮你逃出来,你告诉我笛林准将的所在并且不把凡他们的事说出去——这样我们两清了,再没有别的纠葛了。以后再落到你手里那算我倒霉,但是估计是不会有那么一天了。”   然后后退一步远离温舍,掏出枪来把枪身倒过来,手伸向弹夹。   那一瞬间,温舍突然冲了上来。动作迅速得简直就像没有受一点伤一样,右手劈手夺过那把枪,左手按军校里学的擒拿术握住阿翁的右手腕向后一扭,完全控制住了她,然后才连带着阿翁向后一倒,重新坐回长椅上,阿翁几乎就是倒在他怀里。   “放开我!”阿翁惊慌地叫着,却根本不敢太大声,用没有被抓住的左肘接连袭向温舍的伤口处。   温舍忍受着非人的疼痛,用牙咬住枪的保险左右一拉,然后冰冷的枪口顶在阿翁的太阳穴上。感觉到时,阿翁立刻就僵住了,再也不敢动弹。   温舍在阿翁身后无声地笑了一下,凑到她耳边轻轻说:“那就算你倒霉吧。”   阿翁无论如何不想让眼泪掉下来,身上却止不住地抖。三分恐惧,六分气愤,还有一分是被大力扭住手臂的疼痛。   “本来我是想直接用枪的,谁知道你居然能想到先把子弹拿出来。”温舍喘着气说完,松开了反扭住阿翁的那只手,但因为枪还顶着脑袋,阿翁不敢乱动。   温舍伸手去找皮带上的钥匙,想要单手从一堆钥匙中取下其中一个,但是这无疑是高难度。看看天,惊觉街上的人大概快要多起来了,于是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把一串钥匙都取了下来。   这时阿翁突然开口:“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怔了一下:“嗯?”   “我现在确定你不值得相信了,我后悔很多事情。反正你也不知道凡他们住在哪里,能搜查出来的话你们早就找到他们了。所以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笛林准将曾经藏匿我的事说出去。”   温舍看了眼她带着风帽的后脑勺,把钥匙塞到她手里:“去埃斯大街的B栋公寓楼,202号。在那里等着,在我去之前不要出来,最大的那把是钥匙。”   阿翁一惊,想回头却不敢:“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自己思考吧。提醒你不要半路跑掉,因为我的人质是那些夹层里的犹太人。”   “……”   “你以为蒙上眼睛我就不知道路了吗?在参加党卫军校之前,我接受过飞行员培训,方向感都是蒙着眼练的。”   “……”   “还有,你无需担心,我不会把笛林准将藏匿你的事说出去,因为笛林准将已经阵亡在波兰战场。由于没有亲人,所有财产已经归国家所有,相应的他获得了无上的荣耀,以英雄礼仪下葬。”   原来如此,怪不得说保证会告诉她,怪不得说她无法抵达准将那里。原来如此。   像是为了刺激温舍,阿翁说:“这就是你所追求的吧,只是你现在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别提为祖国阵亡了。”   温舍承认自己被刺痛了,但是他可以不表现出来:“去我说的那个地方,我会一直拿枪指着你,如果你有别的举动,我会开枪。”   阿翁站起来,向埃斯大街的方向走去,步履虚浮。   她的脑子暂时成了一堆浆糊,完全找不到出路。这次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完全受制于人。   拐过弯之后,知道自己已经走出枪的射程了,她稍稍“复苏”了点。但是温舍的人质太多,她又能怎么办?   B栋202号吗……   正想着,突然发现手上的钥匙黏糊糊的,阿翁一低头,看见钥匙上全是血,紧接着发现自己的背后也都是大片的血迹。   伤口裂开了?   她猛地一回头,脚步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现在他就算死去,也已经不是她的错了,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何况天已经大亮了,她这样浑身是血的样子如果被看到会被怀疑的。爷爷说过救人要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的,这个人她不救了。   她转过身来,径直走进了写着大大的字母B的一栋小楼。   而温舍,兀自垂着脑袋坐在长椅上。血很快浸湿他的绷带,然后衬衫也湿了,但是他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直到听见有人大叫:“喂,先生,你怎么了?还好吗?——快,他还活着!快送他去医院!”   他还有事要做,现在,他不能轻易死去了。   温舍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手上打着吊针输血,恩什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打呼噜。   “恩什……醒醒恩什……”他声音很微弱,好歹恩什还是听见了。   “上帝啊,你醒了?我还以为你死定了!”恩什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你还睡得那么香!温舍差点给他个白眼:“我躺了多久了?”   恩什却没有理他,对着门外大喊大叫:“医生!医生!他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温舍觉得和恩什在一起时总会很丢人……   医生进来了,给温舍又检查了一下伤口,让他吃了点药,顺便问道:“先生,我能问一下吗,之前伤口明明处理得很好,为什么又会裂开呢?”   温舍的回答是:“我很抱歉,但是你的问题已经超过你要管辖的范围了。”   医生愣了一下,明白了是军事上的事情,于是知趣地不再过问。   恩什看着医生出去之后,正要问些什么,两个穿便服的男人就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拿出证件说:“您好,马克思先生,我们是秘密警察。关于您受伤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但是如果身体允许的话请让我问些问题。”说罢看向恩什,意思是他该出去了。   温舍不得不在恩什发怒之前接话:“可以,不过请让我的朋友留下,因为反正跟你们说的话我之后也得原封不动地告诉他。”   秘密警察盯了恩什一眼,然后“审问”开始了:“12月20日晚上九点左右,在阿尔菲尔大街发生了枪击,那时被打中的是你吗?”   “是我。”   “当时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那里比较安静,我开车到那里只是想散散步。”   “据我们了解你平时没有散步的习惯,常去的咖啡厅也和阿尔菲尔大街相距甚远。”   “是的,但是最近有烦心事所以例外。”   “恕我冒昧,能问一下是什么事让您心烦吗?”   “我管辖的集中营最近有人逃脱成功。我一直是那种不会犯错的人,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   恩什插嘴:“这个我可以作证。”被秘密警察剜了一眼。   提问继续:“然后你在散步时遭到枪击。”   “是的,当时我穿着军装独自走在街上,袭击我的是犹太人。”   “然后呢?”   “他们打中了我,我晕了过去,醒来时眼睛是被蒙上的。”   “那时你身上的伤就已经被医治过了吗?”   “是的。”   “你是说,他们开枪打你,却也帮你治好了伤?”   “是的,他们没有说为什么,但是事实就是这样。”   “你没有对原因进行猜测吗?”   “您应该知道的,镇上有一帮藏匿起来的犹太人,事实上我的这位朋友抓到了那帮犹太人的一个成员。我猜测他们留着我的命,是想拿我和那位成员进行私下交换。”   秘密警察思索了一下,他身边的人迅速地做着笔记。半响,秘密警察回应:“是的,先生,您的猜测很合理。请您接着说下去吧。”   “我自己松开了绑着我双手的绳子,抢到一把枪,杀掉了当时我所看到的所有犹太人。”   “等等,你是说,在你受了这种伤的情况下,你抢到了枪,还杀了人?”   “是的,千真万确,你可以调查我在军校的同学和教官,问问他们认为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或者你可以去看看我各项体能测试的成绩。实在不行我也可以现场展示一下。”   “不,不,这就不必了,我想你的身体不允许伤口再次崩裂。所以,你的伤口是在打斗时裂开的?”   “不是,”温舍在心里暗叹这个秘密警察的狡猾,“打斗并不激烈,我趁他们不注意拿到枪又开枪杀掉他们,这过程中伤口并没有裂开。伤口裂开是在我逃出来之后,再次晕倒之前的事。当时我的体力耗尽,也没有能力大声呼救,实在站不稳就倒了下去。我的伤口是这样裂开的。之后我勉强爬起来坐到长椅上,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那么,那些犹太人的据点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迄今为止他给出的最荒唐的答复。   秘密警察皱了下眉头:“你从那里逃了出来,却不知道究竟是哪儿?”   “是的,我对此也很遗憾,我刚才一直是一边回答你的问题一边在想究竟是哪儿,但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当时是硬撑着没有昏过去,杀掉那几个犹太人之后几乎看不清东西,一直像做梦似的往前走。而且我对这个镇子的大街小巷本来就不熟悉。上边的确在镇上给我分配了公寓,但因为公务繁忙我一直住在集中营里,到镇上来唯一感兴趣的地方就是那家咖啡厅。”   “大体上总对那个据点有印象吧?”   “有印象,阴暗潮湿很像地下室的地方。我记得我逃出来时的确有向上走的台阶。”   “嗯。”秘密警察点点头站起来,“很抱歉打扰您静养了,衷心希望您能尽快好起来投入到自己的岗位中去。”   “感谢您的关心。”   “对了,最后问您一件事。早就有传言说,您在柏林进行抓捕行动时有意放走了为数不少的犹太人政治犯,您对这个传言怎么看?”   温舍笑了一下:“这不是传言,是谣言。”   “打扰了。”秘密警察点了点头,带着自己做笔录的小跟班出去了。   温舍这才松懈下来——终于结束了,太累了。所以他才这么讨厌动脑子。   这下好了,再也不会有他有意放跑犹太人的谣言了。因为他已经把这项罪名坐实了。   走出病房后,跟班说了一句:“这个人一定有问题,怎么可能记不住据点的位置呢?”   但秘密警察说:“不,他说的都是实话。”   “但是……”   “如果是说谎,在我问他‘是不是在与犹太人搏斗的时候崩开伤口’时,他就该说‘是’了。但是很明显伤口不可能是那时崩开的,因为不可能他一路逃过来只有那条长椅附近有血迹,路上没有。而他给出了‘不是’的回答,可见他说的是实话。”   经验丰富秘密警察看起来胸有成竹。 作者有话要说:  好烧本人的脑细胞啊~~喜欢请收藏+评论哦~   ☆、马克思看守长Ⅱ   醒了。   阿翁从沙发上爬起来,发现天黑了。   她觉得心情很不好,于是梳理了一下让自己不好的所有事情——对凡他们的担心、对温舍的痛恨、对自己所要面对的感到迷茫,还有,对准将的死。   小时候她看过别的爸爸打孩子的场景,觉得要是有这样的爸爸还不如不要。但是绣绣被男孩子欺负时她爸爸上去对着人家劈头就是两巴掌——当阿翁也被男孩子欺负时就心里恨恨地想,如果爸爸在就好了。黄药师是那种和气型的人,每次都顶多笑笑说是小孩子打架,过两天就好。虽然确实如此,但是生气当时阿翁可是很憋屈的。而沃克更不用指望了,就算他对欺负阿翁的人恨得牙痒痒也不会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事的,简直就是自虐狂脾气。   但是那时如果有人打她一下,嬉皮笑脸地说她没有爸爸的话,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喊回去:“我有爸爸的!”   但是现在,她是真的没有爸爸了不是吗?   早上,她在温舍的威胁下来到这个公寓。没有人,所有家具都用布罩住,布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刚进门,左手边像是客厅,有茶几和白色沙发,右手边像是餐厅,有餐桌和冰箱。客厅通向阳台,阳台和客厅之间有一个玻璃做的左右拉门,而餐厅通向一个小小的厨房,厨具也都很齐全,不过看起来很久没有用了。   客厅的南墙上开了两个门。阿翁打开看过,其中一个是卧室,靠卧室门很近的西墙上还有一个窄门,里面是厕所兼浴室。   而南墙上的另一个门,是书房。阿翁被书房里的气氛震慑住了——除了门所在的这面,其它三面墙由书柜构成。书柜上面顶着天花板,下面踩着地板,大有“头顶天脚踏地”的气势,架子上书塞得满满的,有新书也有旧书,不过都被爱护得很好。   阿翁随手抽了一本下来,居然是上世纪版本的《上帝死了》。她随手翻了翻,看见扉页上有钢笔写的一句话,是德文,用了不小的力气,纸都快要被划破了:“上帝死了,于是这污浊的世间必须由我们自己照亮。”   她把书放了回去,接着发现在《上帝死了》周围,有不少书都是尼采的。尼采是十九世纪德国的一名哲学家,他的书阿翁没有看全,看了也记不住里面的话了,但是阿翁对尼采这个人的印象是——他的哲学很粗糙,很像狂人的胡言乱语,并不像别的哲学家那样思路清晰读起来好似高山流水,但是却通过那些难懂的疯言疯语把个人思想表现得非常透彻。不过这个人后来好像真的得病疯掉了来着。   还记得当年看的那本好像叫什么什么“如是说”。她找了一下,果然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是像刚才一样迅速地翻了一遍,看见红笔画下的一句话:“人的精神会由骆驼变成狮子,再从狮子变成孩童。”   什么意思……来着……   等等,这是温舍看的书?在她的认知里温舍不太像能静下心看这么多书的人,那个被希特勒限制死的脑袋虽然好使却没有这种容纳量。   她记起在和醉汉谈话时,醉汉曾经提到说一些富有的犹太人住着不错的房子,纳粹把他们赶出去后就把房子派发给当地的一些德国军官。   这么说这些书,这整个房子,或许都是某个犹太人的?   把书放回去后,阿翁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不得不洗了个澡。   她是那种头发长得特别快的人,从集中营逃出后再也没人强制她剃掉头发,此时已经长出来不少。虽然作为女孩子来说还是太短太短,但是前额垂下来的头发已经开始让眼睛很不舒服了。   阿翁身上的伤疤时间长了颜色很浅,但是狰狞的形状能让人知道受伤时的痛。背后和四肢上的伤口比前面要多得多,有鞭打的伤口也有捶打时挤破的伤。另外,由于剃头匠对犹太人的粗暴,阿翁头发下的头皮也有多处鼓起的伤口,是被剃刀划伤的。这些伤口都不再痛了,但是那上帝宠儿般光滑的皮肤也回不来了。好在那在从前并没有让阿翁觉得值得骄傲,所以现在的失去也没有让她过度伤心。   洗过澡之后她打了桶水,把血衣放在里面泡着,从卧室的衣柜里找到了衣服。这里只有男人的衣服,对她来说大了而且满是灰,但是抖一抖好歹能穿。这时她再次确定了这里并不本就是温舍的家,因为这些衣服对温舍来说小了。   之后她觉得又累又困,掀开沙发上的布倒上去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天就黑了。   阿翁昏昏沉沉地坐起来,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她想到如果温舍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在这里了;即使他没死,也应该在住院,一时半会出不来。那她该怎么办?   阿翁打开灯,环顾四周,然后走向冰箱。幸运的是冰箱上有这样一张字条:   亲爱的温舍:   你都不住在公寓吗?我帮你打扫过了,家具上都盖上了布。我也买了菜想给你做饭,既然你不在,看来要等下次了,菜我放在冰箱里了。晚上我就要回柏林,我想我这次是见不到你了。我非常想念你。   你的   尤嘉莉   1939.07.21   阿翁迅速地打开冰箱,发现了一块生肉、几个西红柿,还有大蒜、土豆、胡萝卜。她笑了一下——都快忘了土豆和胡萝卜原来长什么样了。饿急了也就管不了料理那块生肉了,阿翁吃了一肚子的西红柿和胡萝卜,这样晚餐就吃完了。   接下来呢?干什么?   这无所事事的感觉真的就像是回到了准将府邸,现在她觉得自己要干的唯一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温舍回来,让她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让她知道自己将是什么下场。按他自己的意愿应该是并不想杀她和把她丢进集中营的,但是那是个通常不会按自己的意愿办事的人。   想了想,阿翁再次走进那个异界般的书房,抽出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骆驼代表的是背负传统的束缚,狮子则是象征勇于破坏传统规范的精神,婴儿则是代表破坏后创造新价值的力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原来是这样吗?”阿翁自言自语。那么看这本书的犹太人,大概认为犹太人处在“骆驼”的阶段吧。还在忍耐,忍受纳粹的摆布与迫害,那么下一步,犹太人需要成为狮子。可悲的是即使犹太人成为了狮子,面对的对手可是霸王龙级别的。   正想着,本该只有她一人的屋里突然发出很大的声响。阿翁吓得手上的书“啪”得掉下去,然后才反应过来——电话铃声?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是卧室的那一间发出来的。阿翁觉得应该是温舍,跑过去拿起了听筒。她确实没有接触过电话,但是她看过夏利和库特通电话,一天一次,一次半小时,所以早就对电话不感到神秘了。正想对着听筒说话,那一头先开口了:“喂,温舍?你来公寓了?”   阿翁一下子僵住,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喂,喂,听不见吗?”   阿翁就这么举着听筒,直到那一边先挂断,才一身冷汗的挂上了电话,然后跑到大门口去从里面反锁了门。   大约五分钟后,电话再次打来,阿翁已经猫在书房捧着书里装听不见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大门那里传来了钥匙□□钥匙孔,然后旋转的声音。阿翁终于再也看不进任何一个单词了,四下看看,寻找武器。如果是女人的话,倒是有胜算的。   外面的人已经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住了,用手晃了晃门,然后开始敲门。阿翁则找到了锤子、胶布、麻绳……总之等在门边一副待战的模样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开门。”   阿翁立刻把一堆东西踢到了柜子下面,打开门,几乎是震惊的表情:“医生怎么会允许你出来的?”   温舍按着伤口脸色苍白,衣服也穿得很少,阿翁能看见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我回答你之前能先让我坐下吗医生?”   阿翁当然是不想扶他的,但是当自己痛恨的那个看起来很孤高的人突然狼狈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谁都得疯。职业道德逼着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扶了他一把。   “你是偷跑出来的吧?”阿翁让他坐下之后,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你应该流了很多血,输血结束了吗?你有没有看见跑出来的时候正在挂的是什么?”   温舍没有回答,右手撑着沙发慢慢平躺了下去,脸上又是一阵扭曲,看来伤口疼得厉害。   “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吗?你……”阿翁忍住上去检查伤口的冲动。似乎现在这个场面,很难判断到底是谁受制于谁。他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恨吗?在这个状态下他不怕她会……算了,反正他本来就不想活了。   她苦恼地拿手撑着前额。准将死了,凡那边也待不下去了,这里是她唯一能生活的地方,不然就是犹太人区、集中营、死。如果这也是温舍的想法,那他算是救了她——又开始了!阿翁拼命对自己叫停。救她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反倒让他背叛了他的元首,怎么可能呢?   “温舍,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她喃喃道。   温舍却只是闭着眼,说话的语气就像命令:“饭在门口,自己去拿。”   阿翁愣了一下,去门口把纸袋提过来,里面是一铁盒饼干。她看向温舍:“你是对养宠物感兴趣吗?”   “我没有那么闲。”   阿翁试探性地问:“你是要我从现在起住在这里吗?”   温舍睁开眼看了她一下:“你要出去的话我现在不会拦你。”   阿翁憋了一下,又问:“你有钱让除了你以外的另一个没有收入的人也活下去吗?”   “花在你身上的钱不会比花在宠物身上的多。”   “那你什么时候回医院去?”   “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医生。”   阿翁抽了口气:“病人和医生的关系是,病人把命交给了医生。如果你不能百分之百信任我,我是治不好你的。我没有药,也……”   “我能。现在你可以闭嘴了。”   阿翁愣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不喜欢医院里的味道,这个理由可以吗?”   “你这疯子……”这绝对不正常啊……   “为什么不接电话。”温舍突然问。   阿翁再次怔住,想了想才明白:“因为在你打来之前有个女人打来电话,我以为是她。”   “女人?”这时温舍似乎真的苦恼了一下,“她叫我什么?”   “嗯?就是……温舍……”   “是吗,那么是尤嘉莉……”他自言自语了一声。   “尤嘉莉?冰箱上还有她给你的留言……”阿翁说着奇怪了一下,“为什么叫你温舍的就是她?”   温舍再次看向她:“你到底是在哪里听说我姓温舍?”   “我听见你的朋友叫你温舍先生。”   “是的可那是我的外号。温舍不是我的姓,而是我的名字。”   只是名字?阿翁突然想到了什么,混沌的脑子陡然清醒:“你到底叫什么?”   “温舍.马克思。”   好了,一切都清楚了。   那曾经让阿翁以为将会是自己救命稻草的马克思看守长啊。   终于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评论+收藏哦~   ☆、自讨苦吃   阿翁给温舍看了伤口,没有裂开,缝合得很好。她从柜子里找到药箱,给她的病人吃了镇痛的药,这药濒临过期但好歹还没过期,将就了。   按温舍的说法,明天一早恩什差不多会找过来,需要的药阿翁可以写在纸上交给他,他会准备好送来。这是有多讨厌医院里的味道才会选择这么麻烦的方式?   一切处理好之后,阿翁给病人拿了被子生起了壁炉还关了灯。因为温舍还是不要移动比较好,阿翁理所当然地让他睡了沙发,自己走进卧室。   睡了一天,根本不能再睡了。她掀开床上的挡布倒在床上失神。   这算是孽缘吗?   温舍和马克思原来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   “……听说马克思看守长最初是反对设立集中营的……”   “……那个人,哈,你看出来没有,他始终对犹太人太好了。我总怀疑他狠心的一面也不过是装出来的,他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忤逆元首……”   “……听说他以前是上尉,在柏林的一次抓捕中失误使要犯逃走,才会被贬成中尉看守集中营的……”   “……他绝对是故意放跑犯人的,我敢肯定……”   ……   集中营里,那两个看守的话反复在阿翁脑子里回放。他最初反对集中营?看守们认为他对犹太人太好?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柏林的一次抓捕中失误使要犯逃走,才会被贬成中尉看守集中营。   那一年在柏林,一个女孩曾经不要命地偷偷撬开锁放跑一车犹太人,当时执行任务的党卫军——虽然女孩当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清楚地记得那就是温舍。看来那些犹太人后来逃跑成功了,温舍则因为最初反对集中营而受到怀疑,有人认为他故意放跑要犯,于是遭到贬职来到集中营。   但是那些犹太人,不是他放跑的。全天下能确定这一点的只有他自己和阿翁,因为阿翁就是那年柏林放走犹太人的那个女孩。   阿翁仰躺在床上捶打自己的脑袋。这个世界太疯狂了,这事情要是让温舍知道了,她就真的死定了!   “温舍,你也试着杀过人了?是不是很刺激?”“马克思中尉,现在我是你的长官,注意你的态度!”“那是个恶魔,畜生,丧失人性的杀人狂!他以杀人为乐!”“求你,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了好吗,不要杀我的孩子!”“反对集中营加上放走犹太人,他还能拿什么表现对元首的忠诚?” “去那种学校你会沦为没有人性的畜生!”很黑暗,到处都是血,各种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追随我,你们收获的将会是无限的荣光!”“总有一天我抚摸地球仪时,上面只会剩下一个国家。”“以眼还眼!杀光所有犹太人!”这样,就能救德国是吗。温舍想,一定是的,因为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除了追随元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的孩子,如果你认为你会因此而幸福,妈妈什么也不会多说。”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时你不对我说,去吧,孩子,你的决定是对的。为什么你不说出自己的观点,而让我始终有几分愧疚和迷茫。   “你究竟是为什么……”截然不同的,水滴一样好听的声音。温舍猛地醒了。   这还真是……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到处是血的梦了,是受伤的缘故吗……   他睡不着了,闭着眼睛躺了一阵子。   天亮时一阵砸门的声音,是阿翁戴着口罩和柜子里的一个黑色针织帽开的门。当时她抬起头尽量让恩什注意到她的眼睛,恩什也只是低头看了这个眼睛蓝得不像话的孩子一眼,愣了一下,然后不耐烦地推开她冲屋里大叫:“温舍!给我出来!你在的吧?”   温舍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这儿。”   恩什气冲冲地走到沙发边上,那样子让阿翁觉得他会把温舍揪起来暴打一顿:“你是不要命了吗?打了个盹一睁眼人就没了我是什么心情?你以为你那子弹打在哪啊你满世界乱跑!那女人是哪找来的?身上有伤时你给我禁禁欲吧你!”   阿翁站在一边,诧异这个人是怎么一下子想到那种事情上的,他以为子弹打在哪啊!   温舍掐了掐额头:“你以为我是你吗?她不过是个医生。”   恩什回头看了一眼,阿翁被看得很想往沙发后躲,但是还是微声说了句:“您好。”   恩什果真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你是医生?有证书吗?”   “她有,”温舍在一边插嘴,“我看过了。”   恩什又转过头来问温舍:“你在哪认识的这个医生?”   “以前认识的。”   “怎么我不知道?”   “我认识的每个女人都要让你先看看?”   恩什又扭头盯了半响,阿翁故作镇定地冲他偏了偏头。   “怎么,就想要她照顾,不想住院?”恩什再次选择直接和温舍交流,“什么时候开始对小女孩感兴趣了?我记得你一直喜欢高挑成熟型的来着,至少尤嘉莉就是这样,啊,虽然我不太喜欢那个女人。”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她的脸被硫酸毁过容,鼻子以下都是不能看的,一直用口罩挡住。”言下之意——你认为这样的人我会感兴趣?温舍波澜不惊地说着,阿翁诧异地看向他然后又在恩什回头看她之前摆正表情。   的确,给出这种说法的话,阿翁就不再担心恩什会突然掀了她的口罩了。这既解释了她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也能让人明白要求她摘下口罩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也不知道这种说辞到底是温舍事先想好的还是即兴说出来的。不过……为什么是硫酸……是本着越恶心越好的原则吗?   至此恩什终于不再把阿翁当成观赏用品了:“你才多大就是医生了?没上学?”   跟这个人讲话阿翁的声音不自觉地小了一半:“我爷爷教我医学,其他的我靠看书能自学一点点。”   “我问你多大了!”   “16……”   “好吗,比想象中还要大一点,为什么个子会这么矮?”   在不知道阿翁是犹太人的情况下,这样说话简直太没礼貌。阿翁皱了下眉头脱口而出:“可能因为在正该长身体的时候我营养不良。”这可是大实话。   阿翁知道温舍天天待在小黄楼,对镇上一定不够熟悉,而她自己虽然对道路的名字熟记于心,却也只知道中心喷泉、公园、医院之类比较标志性建筑的排布,所以关于镇上有没有中药铺子的事,她只好问了恩什。她想的是如果没有的话就拜托恩什去医院带些点滴回来,反正她也能给病人打吊针。但是幸运的是,就像有中餐馆一样,中药药铺也是有的。阿翁给温舍切了切脉搏,在纸上用钢笔写下一串中文药名和各种药的分量交给恩什,还叮嘱他向药铺里的中医买一个煎药用的小锅。   恩什当时看阿翁把脉的姿势和写的汉字觉得特别新奇,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之后发现那眼睛长得还真是漂亮,不是眼神怎么单纯清澈或是妖娆有魅力,而是的眼眶的轮廓非常精致,和雅利安人特有的蓝色眼珠搭配起来十分撩人。   这样的小美人居然毁容了,真是可悲,不然说什么他都要好好跟她玩玩的。算了算了——恩什安慰自己——就算没毁容她本来的长相也不见得配得上这眼睛。反正现在他一幻想那口罩下面被硫酸烧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就连捏捏她的脸调戏她的心思也没有了。   领了单子正要出门的时候,温舍突然又叫了恩什一声:“别忘了顺便从我的办公室把我桌上的文件都带来。”   恩什突然又看起来很烦躁:“那是郊外,哪里顺便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受伤对他们来说可是出好戏啊!”   “所以我这不是躲起来以防他们到医院‘慰问’吗?”   “该死!”恩什骂了一声,摔门而出。   阿翁看着被摔得很可怜的门问了一声:“处理那些文件本身不是你的任务是吗?”   “你听出来的?”   “不是刚才听出来的。”阿翁起身琢磨早饭的问题,“我记得你们讲话时提到一句,‘他们凭什么把不该你管的事都推给你’。”   有这回事吗,反正温舍不记得了:“你把任何人的话都记得这么清楚?”   “不是,当时对你的一些做法感到困惑所以多注意了一下。”   “结论呢?”   “结论是你本没有必要那么坏。”言下之意果然他还是很坏。   精辟。   于是医患关系就此确立。但很快温舍明白了,让一个中医给自己调养身体简直是自讨“苦”吃,他不能明白到底中国的古人是抽了什么疯才会去尝这种东西从而发现它能治病的。药材刚来的时候闻起来似乎还挺香,等在锅里煎了,那味道就足够让他疯掉了。从他躺的角度能看见厨房,阿翁的确是一直守在那个发出“刺激性气味”的小锅旁边,眉头都没皱一下,时不时还会从锅里盛出一小勺细细品一下味道。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到药好了端过来的时候他几乎想拒绝喝这种诡异的东西,但是阿翁一句“可能有点苦,忍着点吧”让他脑子一热不动声色地接过来一口气喝掉了,然后忍住把舌头伸出来晾着的冲动倒回沙发里去。阿翁也很无奈,她给病人喝药时通常会准备砂糖,悲惨的是这里没有。   在她还有些感叹温舍的忍受能力的时候,温舍提出要求:“从今天起我睡卧室。”因为客厅、餐厅、厨房都是一体的,他实在是受不了这肆意弥漫的……刺激性气味。   另外关于吃饭的问题,要提到楼下小传达室里住着位老爷爷。温舍把钥匙给了阿翁之后之所以还有一把钥匙,就是从这位老爷爷那里拿到的备用钥匙。做饭用的食材已拜托这位老爷爷每天送来二楼,所以也每天都会给他小费。因为是举手之劳还能拿到钱,老爷爷每次都会对阿翁说很多遍“上帝保佑你”,一直说到阿翁濒临崩溃才停。   阿翁第一次说自己可以做饭的时候温舍有一点意外,但转念一想既然16岁了会做饭也不稀奇,在她开口说自己16岁之前温舍可是一直当她14岁左右的——不过事实是阿翁10岁就开始做饭了。   阿翁做饭也有个很吓人的地方,就是她的切菜速度太快。她知道自己是切不到手的,但是看的人可不这么认为。温舍听着这“笃笃笃”的声音忍不住看过去,以他准飞行员的视力看见菜刀明明在往手上砍,可就是不见血。憋闷了一会他就又把头转回文件上了,眼不见心不烦。   最后,由于圣诞节的到来,阿翁把灰尘遍地的房子稍微清理了,这样总算是把这个地方收拾出来成了真正像住人的地方了。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温舍看起来对圣诞节完全不感兴趣,阿翁也没有打算跟他多做交流,导致的结果是直接把圣诞节过成了春节,晚上吃的是饺子。   阿翁把晚饭和刀叉放到床头柜上打算出去的时候,温舍把思路从文件中拉出来看了食物一眼:“这是什么?”   “饺子。”   “饺子……我记得是从里往外吃的……”温舍边把文件放到一边边自言自语。   阿翁知道他说的是先吃里面的肉再单单把饺皮吃掉,的确有西方人误以为饺子是这个吃法。但就是因为知道温舍的意思让她一下子有些带火,不得不压住火气再开口:“你们都是从里往外吃的?”   “对。”   “你们是怎么钻进去的?”   温舍觉得,这个问题他不该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那是温舍   阿翁和温舍之间的交流其实很少,首先没有共同话题,其次过去发生的事情谁也没忘,再次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的人。   接着上次说过的“扯平了”继续推下来:温舍欺骗她威胁她让她来这里,但是从结果上看是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地,扯平。阿翁住着——至少现在是——他的房子,吃的东西也是花他的钱,但是阿翁也正在帮他治疗和做饭。再次扯平。   她暂时是安全了,但是凡他们现在究竟怎样?问温舍没有用,不管温舍说什么反正她都无法判断他有没有在撒谎。现在,没有重活要干了,吃的东西比凡他们吃的还要好,不用担心疾病和严寒,自从稳定下来阿翁又开始担心亚斯。但是她该怎么办?求温舍不要杀他?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如果他的病再次引发疫病,出事的将不再是他一个人。那该求温舍给他找个医生?别傻了,现在犹太人们对得到医疗完全不抱希望,如果有哪怕一个人得到过治疗,点燃他们的希望之火,以后要怎么收场?只会让得病的人会更加激烈地希望得到医疗。   只要一个生病的人死去,就可以少死好多人。   但是,也不能说生病的人就是该死的人。   阿翁大多数时间在书房看书,有时就这样在自己脑子里绕来绕去,不断试着去思考人命和人性。   理性上似乎什么都清清楚楚,但是感情上却剪不断理还乱,她试着设想如果自己在温舍的位置上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杀掉亚斯,放着不管,治疗他,还是自杀算了。   温舍依旧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一字不落地把文件看掉,然后在下面写几句,签字,放到一边去再整理下一份。   在军校里时他也是这一丝不苟的模样,几乎让他的同学都觉得和他说话就是打扰他,无形中拉大了距离。结果叫他的名字显得太亲近不好意思,叫他的姓又太生疏僵硬,于是那个外号就诞生了。   阿翁除了给他端药、解开纱布换药和送饭以外不会过来,即使来了也不会多话,总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也正和温舍的意。他会把她逼到这里,纯粹就是想让她活着,他会离开医院,本意也只是担心她那天晚上会没有饭吃和不想他的那几个上司在病房里冷嘲热讽,并不是为了与她接触过多。   她是他忠于元首最大的污点。温舍也明白这女孩对自己来说有多特殊,但是他也明白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他想好了,一旦某一天他能有机会升职离开这里,他会为她提供住处,或许还会给她一些钱,之后活不活得下去就看她自己了。他会离开,把这里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   会按原来的轨道走下去,和尤嘉莉结婚,真正跻身上流社会,同时尽己所能为帝国的战事出力,终生服从元首。   这不是很完美的人生吗?为什么这么胸中憋闷?   透过卧室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阳台,他抬头想缓解一下大脑疲劳,却看见阿翁趴在栏杆上向下看着,当然,口罩帽子把脸挡得很严实,眼睛很漂亮。   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她的人生算是毁了。很可怜,战争哪怕延后几年,或者她早出生几年也好,但是这么巧它就卡在了她生命里最美的时光。她到底能活到几岁还是个未知数,温舍认为自己不会蠢到真的动心到无法自拔。就像他从不买烟花爆竹,永远不会花钱买昙花一现的事物,不管多喜欢多美好。   她对自己也绝不会有哪怕一分爱慕之情的。从来没缺过女人的温舍,如今却如此确信这一点。   其实在他杀人已杀到几近麻木时他已非常渴望逃离集中营,担心自己总有一天真的撑不下去了会抛弃原则变得和恩什一样,毕竟恩什比他在心态上轻松太多。恩什是丝毫不在乎的,可他不是,一双双恐惧的眼睛、一声声惨叫,他不是没有感觉的。很多人曾跪在他身边求他放过自己的亲人,那些人甚至比他年长,他想说被自己年长的人跪着磕头一点也不好受!但是他依旧要高傲地站着,依旧要杀人。他能向恨透他的犹太人解释他的作为吗?我不杀他,他会传染给更多的人,我不杀他,食物就会不够。开玩笑,他并不想杀犹太人,但他确实痛恨犹太人,何须要向他们解释太多。何况其他看守们看着他,看着这个最初反对集中营、放跑过犹太人的年轻军官,究竟是否忠诚!   这让他记起了上学时跑长跑被人盯着看的感觉。   但是他知道自己是忠诚的,就像他知道自己一圈也没有少跑。反对集中营时比现在更年轻,不成熟,不明白只有这样第三帝国才能雄起,不明白关押犹太人是帝国崛起必要的牺牲。放跑一车犹太人那根本不是他干的。老老实实管理着集中营,一切井井有条,工程也在按预期计划进行。   他只是,还不想像恩什一样放弃人性罢了。   但是怎样才算是有人性?刚接管集中营的那一年夏天他看出一个吉普赛女孩生病了,但是由于看起来年纪太小他没有下这个手,后来那女孩的病倒是自己好了,但是疫病却一直蔓延到冬天。从那以后不管多小的孩子他都下的了手了。当那吉普赛女孩再次生病时,他也在看出来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命令看守把她拖出去,哪怕她看起来对阿翁来说特别重要,也是死路一条。究竟什么是人性?如果让手下那些和恩什半斤八两的看守们去处决犹太人,估计好好的人都能给他们大卸八块折磨得死去活来,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是他亲手杀的,打进每个人脑子里的子弹都是从他手上飞出去的。什么是人性?他知道有些犹太人居然认为他向人的脑袋开枪一枪毙命、给冬天冻晕的人再补一枪是残忍的做法。真是要冷笑了,不一枪毙命,难道慢慢折磨死?不补上一枪,扔到火里直接烧吗?看他们挣扎取乐吗?   这种日子过得时间长了,对杀人也趋于麻木,它不再是最初那种惊心动魄的事,但温舍绝不认为那是令人兴奋激动的事。最初压力大时经常做的那个到处是血的噩梦也离他越来越远,但是集中营的规矩,他逼着自己必须进行下去,绝不变成恩什那样。   在人性和忠诚之间找平衡,他确信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但是当二者冲突时,他选忠诚,毫不犹豫。也就是出于对元首的忠诚,那次审问他不可能不尽全力“问”过就放过那女人,而对于他来说,打碎了脚踝骨还不说的话,就可以不用再继续了。他原本的确是想对那女人开枪的,但是——或许就是因为那中药香味吧——那天突然就“很有精神”,鬼使神差地枪口一转。他本意不过是吓吓那个哆嗦得连鸡毛掸子都拿不住的孩子,根本不认为自己搞不定的事情她能搞定。如果阿翁当时还是只是发抖求饶,温舍绝不会把她怎样,他只会直接移开枪口杀掉那痛不欲生的女人。相应的,阿翁在他脑子里也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但是就在他想要移开枪口之前,阿翁就做出了反应:“那就请先把她放下来吧。”于是与众不同的印象就形成了。   很有意思的女孩。在他枯如死水的生活里,那一天实在有趣,即使她是个犹太人,那也是个非同寻常的犹太人。最初他觉得这孩子可能是自作聪明拖延时间,如果这个犹太女孩真的是把他耍了,他不会杀她但绝对要让她吃够苦头。但发现她似乎真的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之后,他把自己最开始的戏圆了下去。冷着脸吓唬她、刺激她,觉得她越害怕越转着脑子想救自己的样子很可爱。事后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正常的日子过多了,开始扭曲了,为什么这么折腾一个小女孩心里还挺高兴。   阿翁第二次去打扫办公室时他不知不觉话就说多了,这让他有些不安,隐约觉得自己必须远离这个女孩,对犹太人的这种依赖——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依赖——让他有些恐惧,毕竟这是个犹太人,他觉得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背叛,十有八九她是祸首。其实当时他就担心自己会对这女孩有什么特殊感情,担心到想永除后患,只是想不到当初恐惧到险些让他抛弃原则的事,如今竟也接受得坦然。   再一段时间无交集之后,状态又退化到后来的“十五块砖”和“掰断她朋友的手指”之类“欺负人”的事情上。但是他发现不是自己性格扭曲,因为他对折腾别人无兴趣,只有这孩子是个例外。那么他到底是发什么疯才会想接近她、这样折腾她?直到阿翁假装吞下什么□□逃跑成功,他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她了,他才明白了,自己爱上了一个流淌着犹太血液的女孩。   这样看来就让她逃了未尝不是好事,他也不想再为了她乱了心神,但是埃德里克找来之后他竟脱口而出:“告诉我那个给你通风报信的犹太女孩在哪,我现在就放了你要见的人!”那时他的心情,比埃德里克真的平静不了多少。   在密室的那一夜,她说的话,其实他听得一字不落。虽然之前就隐约感觉到她似乎不再那么怕他,隐约觉得她那聪明的大脑也许想明白了什么,到了真正证实的时候,则是如此踏实的愉悦——虽然当时的情况似乎不容他纯粹地去愉悦。   这就够了,她即使知道了这些也还是恨他的话,那就让她恨吧。这样他就没有丝毫委屈了,他也明白自己承担的是“罪恶”,理由再多,她恨他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这些无处倾诉的东西,己经有人知道了不是吗。   其实如果用尼塞的话,或许早就可以解释他的心思。尼塞说过的——“会欺负你只能是因为喜欢你”。潜意识里喜欢上女孩子却自己没察觉到的小男孩总会欺负她们,说话下手都没轻没重,通常也就按最重的来了。不过那些小男孩能力有限最多也就是把人家弄哭还要担心回家挨骂,但是温舍没有什么限制,一向对女人没兴趣的性格让他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说被这种人看上了,也算阿翁倒霉。   躺在床上,透过玻璃窗看着阳台上趴着的女孩,温舍突然就忘记了弹孔的疼痛,忘记了集中营,忘记了所有让他心烦的言论,忘记了战争,只剩下眼前这个不可能原谅他却完全了解他的女孩。   能一直这样似乎也不错,但是既然不能,就要保持理性,这倒也是件挺痛苦的事。但他可以忍受的。即使住同一个房子,他可以一直这样不和她过多交集,不和她说太多话,不幻想任何和她有关的未来。他可以忍受的。   这么想着的一瞬间,从公寓楼下面飞涌而上的一大堆肥皂泡泡,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把女孩包裹了起来。女孩先是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眼角向下弯去,还伸手向着楼下打了招呼——那分明是在笑!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就像那些泡泡一样,悄无声气地涌上来,又悄无声气地碎裂。   温舍的手突然在被子上收紧了。真的可以忍受吗?   阳台上,女孩在依旧笑,泡泡依旧在飘,在窗户的框架下,很美的一副定格图画。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评论哦~   ☆、易碎的泡泡   书房有灯没有窗户,待久了难受,阿翁放下书去阳台上透气。在栏杆上趴了一会之后,楼下突然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脸色发红地向她挥了挥手上的报纸:“来份报纸吗?”   阿翁低头看下去,摇了摇头,她知道温舍的钱放在哪里,但她貌似没有权利私下挪用。   “嗯……免费的,你下来拿一下吧……”男孩声音越来越小。   阿翁觉得很奇怪——免费的那他这么卖力推销干什么?她还是摇了摇头。虽说恩什来过几次,楼里的附近的人都知道202室跟党卫军有关系,阿翁在附近不会太危险,但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被抓进集中营的时候就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安全了的时候。   “嗯……”男孩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很快头一低带着一布袋报纸跑了。   阿翁疑惑了半响,又抬头看远处的时候,突然一大堆反着彩光的透明泡泡涌了上来,几乎把她包围。她惊讶了一下,随后因为这种被泡泡包围的巨大幸福感而笑开。再次低头看下去,那男孩左手拿着一个小杯子,右手是一个铁丝折成的带把手的小环,他把小环的一端在杯子里沾了沾,拿出来后对着小环吹了口气,泡泡便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阿翁第一次看见这种玩法,觉得很新奇。   男孩似乎能看出她笑了,也显得很高兴,用力向她招了招手,阿翁也回他一个招呼。   “你有绳子吗?长一些的。”男孩问她。   绳子?阿翁想了想——被她踢到柜子下面去了。她说了声:“你等一下。”然后真的去把柜子下的麻绳找出来了,回到阳台上正想给扔下去,男孩突然叫:“别整个扔下来!你拿住一头,另一头扔给我。”   阿翁明白了他的意思,拿住一端把另一端放下去,再提上来时就多了份报纸。   再一低头,那男孩已经没了影了。阿翁把报纸拿到屋里,头版上印着希特勒的照片。她叹了口气,一点点看起来,看到第二版的时候,突然发现报纸边缘有铅笔写的几句话:“你好,我叫汉斯,16岁。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   温舍觉得自己已经可以走动了。有天早上他自己把衣服穿好带上所剩不多的文件想出去,刚一出卧室的门,阿翁就惊醒了,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那身黑色军装:“要去哪?”   温舍一边换鞋子一边应:“集中营。”   “别开玩笑了,回去躺下,就算是现在伤口也是可能裂开的,到时候……”   “我负伤其间集中营并没有安排新的或是代理的看守长,你明知我不在的话集中营会变成什么样。要我留在这里吗?”   阿翁被问得哑口,想说的话也悉数咽了回去。   温舍兀自笑笑——看吧,跟集中营一扯上关系,最有医德的医生也无话可说。他开门出去,阿翁却突然叫他:“晚上回来检查伤口。”   温舍一怔,闭了下眼说:“好。”   被她关心的感觉很好,不管是什么原因。   下楼之后,他看见楼下站着个男孩。本来没有在意想要走过去,却在经过时看见男孩手里用来玩吹肥皂泡的小玩具和一布袋报纸。他知道每天早上都会从阳台下涌上来大量的肥皂泡,然后阿翁就会到阳台上用绳子把报纸提上来,但是他从来没问过,他很清楚这不是他要管的事,既然他没有和她在心灵上过分接近的打算,那么他也没必要赶走那个能让她笑的人。就像在集中营里,他从来没有分开阿翁和亚斯的打算,哪怕把男人调回男子营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正要离开,男孩突然很紧张地向他鞠了一躬:“您好,长官!”   呵,看来他知道自己住202呢。温舍点了下头,走了。   阿翁觉得很好玩,每天把绳子放下去的时候也在绳端绑上答复:“阿翁,16岁。”   “你家里有人是党卫军?”“我哥哥是。”   “你出现时有股香味,从没闻过,是很贵重的香水吗?”“不是,只是中草药的味道。”   “哦,听说你哥哥负伤了,是他在喝中药?”“是的。”   “你的眼睛非常漂亮。”“谢谢。你是怎么想到吹泡泡的玩法的?”   “哈哈,那不是我想到的,大家都知道啊。”“嗯……我长大的地方没有人玩这个。”   “你感冒还没好吗,看你一直戴着口罩。”“不是感冒,我的脸毁容了。”   把这个回复放下去的那天,阿翁还有些担心要失去这唯一能交流的朋友了,但是那男孩竟一点也没有嫌弃的意思,每天照旧,还问了她不少关于“长大的地方”的事。   “你在哪里长大?”“中国。”   “哦,那里正一团糟。你还有亲人在那边吗?”“爷爷和……一位大哥在那边。”   ……   这么一天天下来,阿翁觉得一直是在说自己的事很不公平,或许自己应该问问他感兴趣的事之类的……   但是温舍离开的这个早上,她被提上来的报纸上写的东西吓了一跳:“我爱你。如果你的脸就只能保持现在这样了,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这就是,阿翁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个告白。   阿翁被吓到了——她认为自己是被吓到了。虽然她只是拿汉斯当朋友,但是这么彻底的表达爱意的方法让她心跳加快了好久,同时为怎么回复而苦恼——所谓怎么回复,是指怎么拒绝。反正不管怎么说这朋友算是保不住了,拒绝了还想做朋友对汉斯来说太过分。那么明天直接躲起来不露面?不正面回答的话似乎对不住汉斯,万一他认为她是不好意思了呢?以后再说拒绝不是太伤人?   阿翁坐在沙发上思考。看过的书里有这方面知识的似乎只有《傲慢与偏见》,但是伊丽莎白那番话不就把达西惹生气了来着?不能借鉴不能借鉴。她又去书房待了好久,最终又颓然地倒回沙发上去。懵了一阵子,突然对自己笑了笑。   的确。面对的是个难题,自己也对汉斯没有任何想法,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坏呢。   在阿翁的认知里,温舍对这种事情一定很拿手。他长得很英俊,而且阿翁完全可以想象出女孩们被他拒绝了也还是笑脸相向的样子。只可惜阿翁不能问他,他们可不是可以坐在一起讨论这种事情的关系。   阿翁想得不错,但温舍不是精通情场,他只是在自己毫无兴趣女人面前游刃有余,永远那么绅士和客气。比较猖狂地说,下到歌者妓者,上到尤嘉莉这种上流女孩,不管是说着接受还是拒绝的话,他都可以是一种姿态,令人爱慕的姿态。   这天晚上到了十点,温舍还是没有回来。她给他留的晚饭已经冷了。   到了零点,阿翁不知为何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他还是没有回来,也没有打电话过来。   是不打算回来了吗?还是伤口裂开倒在什么地方了?她可以觉得活该吗?   她习惯性地戴上口罩拉开拉门走到阳台,外面只有路灯在亮,窗户都是黑漆漆一片。   忽然有手电筒的灯光闪过,有人说:“没抓到,那丫头真他妈的比兔子还快!”另一人说:“下次再遇见我就直接开枪!”似乎还有别的人:“好了伙计,别拿枪对着我们比划——来看看这个!”几个人一起“哦”了一声,似乎很惊喜:“你哪弄来的果子酒!”“黑巷子那边的小婊*子送的,我猜她是迷上我了。”“干得不错吗……啊喂,你们俩也给我留点啊!”“呼——那帮长官要我们滴酒不沾巡夜,自己倒天天在宴会上快活……”“嗨!你可小点声。”“谁能听见啊。”“黑巷子的妓*女可经常来这边拉客的,万一经她们的嘴巴传到某个长官那里呢!”“咳,你真是……”几个人说着说着走远了。   阿翁吹了会冷风,打了个寒战后便进了屋。或许是被风吹得太清醒了吧,突然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在沙发上翻来覆去一阵子之后,突然听见门口有钥匙晃动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几分钟,阿翁的身子也足足僵了几分钟,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就起身走到门边,突然闻到一阵酒气。   “谁?”她问,同时钥匙的声音停了。   无人应声,她又说:“说话!”   终于是搭腔了,很短促的一声:“我。”   门一打开,温舍便控制不了平衡地半倒在阿翁肩上,看来在打开门之前他是靠门支撑着站的。而阿翁感受到了与冬天不相符的热气,恶臭的酒气,还有身上死猪般的重量。她细微地惊叫一声,堪堪稳住身子,扶着温舍退后一步,吃力地关了门。   阿翁能明白他为什么拿着钥匙半天也没打开门了,估计是找不到钥匙孔了。酒精会导致血管扩张,会加重伤口使其出血溃烂而难以愈合。一个中枪伤刚好一半的人居然喝这么多酒,想死也不用找这种方法吧!   等到把他扶到沙发上阿翁已经一头汗了,这才得空去把灯打开医药箱提过来。这时的温舍完全是半醉死的状态,难为他是怎么走回来的。阿翁迅速地把他的纽扣解开,然后剪开纱布。还好,比想象中好多了,有血从缝合线下渗出来但是不多,也并没有到溃烂的地步。阿翁继续处理了伤口,然后想要给他换个干净的纱布,于是俯身伸手到他身下想把他的上身抬起一点,这时突然感觉到后脑勺上温暖的触感。那是一只很大的手,在抚摸她的头。   她惊了一下,立刻躲开,抬眼看向温舍的脸。温舍是睁着眼睛的,但是目光无神,似乎还不太清醒,被晾开的手半举着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放下一样。   “你……还好吗?”阿翁觉得他可能是认错人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   “我的名字是什么?”   “阿翁……”温舍几乎无意识地答道。   该死的宴会。温舍清醒时天也才刚蒙蒙亮,他昏迷的时间似乎总比正常人短一点,不过对昨晚的记忆也就到进了门倒在阿翁肩上就终止了。现在嘴里……不,房间里到处都是中药味。他这才发现自己又睡在沙发上了。   “醒了?感觉怎么样?”阿翁的声音在对面沙发上响起。   温舍觉得头痛,单手按了按太阳穴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一种叫百杯散的中药,解酒用的。”   “比酒味还让人想吐。”   “为什么喝酒?军校毕业生不会没有点常识吧。”   温舍看过去,他能感觉到身为医生阿翁表示很生气。他有点想笑,但是想想布莱德利和弗里克那两个混蛋,脸又冷了回去:“被上司拉去参加了宴会。”   “拒绝不掉吗?”   “他们明知我身上有伤还是要把我拉去,我还能有什么借口呢?”   阿翁皱了下眉头:“那也……”   温舍知道不说清楚她是不打算让他在仅剩的宝贵时间里补一觉了:“公务都推给我也是,缩减集中营的物资也是,还有这次的宴会也是,能忍的就得忍,因为他们还掌管着我的官职调动。对他们态度有问题,除非我想守一辈子集中营。”   “天哪……”这到底是什么逼死人的情况?阿翁终于无话可说。   “从现在起不要再发出声音,去集中营之前就让我再睡一觉吧。”   “你还要去?!”   “嘘!”温舍皱着眉头带点威胁性地命令她噤声。   阿翁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额头。   但是温舍的回笼觉似乎是别想睡好了。刚安静了一会,大清早的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抓住她!抓住她!她是个犹太人!”   温舍被从浅睡眠中拉出来,听出那声音似乎是那卖报的少年的。阿翁则已经戴着口罩跑到了阳台上。   她愣住了,追人的和被追的她都认识。追人的是汉斯,被追的——她永远忘不掉那张脸——竟是当初误以为她是雅利安人、偷走她的中国签证的那个犹太女孩!   那女孩跑得快极了,简直比兔子还快,跑着跑着她似乎也看见了阿翁,一瞬间脸色和阿翁是同等的震惊。   而汉斯看起来就像在追杀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表情扭曲,眼色发红,那么不遗余力:“给我站住!犹太人!”   报纸散了一地,用来吹泡泡的肥皂水也流了一地。   阿翁看着他,他却直到跑远也没看见阿翁。回到了屋里,拉上拉门。现在好了,再没有什么值得苦恼的事情了。人在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面前,差距竟这么大。   温舍看了她一眼,很好,没哭啊。   “看来是睡不着了。”他说着坐起来整理衣服。阿翁则说:“稍微等一下。”   阿翁从厨房里找到水杯,虽然不保温但好歹是个容器。她把剩下的中药倒进杯子里旋紧盖子交给温舍:“尽量避开他们不要去宴会之类的地方,如果实在避不开就在喝酒前把它喝了。”   温舍自言自语:“这种东西估计刚喝就要吐了。”   “别小看中药,它可是很有用的,你现在不就很清醒吗?”阿翁的声音听起来很烦躁。   温舍看她一眼,开门下楼。   到了楼下时那个卖报的少年已经站在楼下了,看来跑得浑身是汗也没抓住那个犹太人。他现在不能吹泡泡来发信号,又不敢大声喊,所以站在那里束手无措。   看见温舍,他再次紧张地打招呼:“您好,长官!”   温舍点了下头,顺便告诉他:“以后不要再站在这里,她很讨厌你。”   后来,温舍醉酒时的行为阿翁只理解是喝多了,何况他清醒后完全就不记得这个事了。黄药师不喝酒认为喝酒伤身,沃克爱喝酒但是千杯不醉,她还真是头一次遇见醉成这样的人还照顾了他一夜。   她的解酒药有一定作用,但是温舍这么隔三差五被拉去灌一肚子酒也很让人担心。   另外即使那天温舍毫不客气地下了驱逐令,汉斯也连续好几天趁他不在在楼下不死心地吹泡泡。阿翁坐在沙发上看阳台上泡泡飞涌、漂浮,然后一个接一个碎裂,最后阳台上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下,真让人怀疑之前的美好是不是也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如果我的脸就只能是现在这样了,我能不能和你在一起?   这样的问题现在看来变得可笑了。如果知道我的脸是什么样的,你还会说爱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评论哦~么么~   ☆、与我何干   阿翁的头发已经到了正常短发女孩的长度,但是很随意没什么造型,总之想全藏在帽子里是不容易了。不,就算能藏,这也不是可以戴帽子的季节了。去咖啡馆的路上,温舍顺便买了金色的染发膏,使用说明里把使用方法写得很清楚,她自己应该搞得定。   进咖啡馆时老板娘和他打了招呼,关切地询问:“听一些士兵说你受了伤?现在好些了吗?”   “谢谢,”他笑笑,“已经好多了。”虽然喝酒时会出少量的血,但是也的确在愈合当中。   “那真是太好了!”老板娘显得异常高兴,但那似乎不是因为他答话的内容,而是他给了她答复这件事本身。   “能请你帮个忙吗?”   “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我是非常乐意去做的。”   “嗯……事情是这样的,”温舍先生一本正经的外表下说谎话不用打草稿的本质又出现了,“因为我的伤,我妹妹从柏林那边过来照顾我,带来的也都是冬天穿的衣服。现在天气暖了,需要合季节一些的衣服,但她的脸曾经不慎毁容,一直有些内向不敢出门,我又实在不适合去给她买那些贴身穿的衣服……”   “帮她买些春夏季的衣服吗?这当然是举手之劳。不过既然是你的妹妹之前一定很美吧,我对她的不幸深表遗憾。”   “是的,很遗憾。”温舍说着开始掏钱,“她大约……这么高,很瘦。”   “哦?那很小吗,你们年龄差很大?”   温舍想了一下,回答:“我大她8岁。”   于是阿翁终于不用再穿那些几乎要露肩膀的男孩的衣服了。   打开袋子看见里面居然还有内衣裤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温舍一眼——想象不出来他买这些东西的样子。温舍当然不会做那么自毁形象的事,他刚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着,看见阿翁正在看他,停下来说了一句:“托别人买的。”   “那个叫……恩什的人?”   “咖啡馆老板娘。”   阿翁把袋子抱进了书房——不知什么时候这成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规矩,卧室是温舍的,而书房是阿翁的。   虽说阿翁自知对穿衣打扮没什么研究,不过她能看出这个老板娘是很有眼光的,也是很用心在挑的。她换好衣服出来后,温舍指了下桌子上的一个小瓶子:“那是金色的染发膏,使用说明里面有。把头发染了,灰色头发很让人怀疑。”   阿翁拿起那染发膏,愣了一下,微微皱着眉头看向温舍:“到底为什么这么卖力地藏匿犹太人?”   藏匿犹太人。虽然确实一直是这样,但是只要不说出来温舍就很想自欺欺人地认为没那么严重。他没有回答,只是表情突然一沉。   阿翁看出来他表情不对劲了,但是这样就被吓到说不出来话的话,她就白在集中营待一年了:“明明是为了希特勒不惜对女人施加酷刑也要逮捕两个小男孩的人,现在的做法不是太矛盾了吗?”   矛盾?他在心里冷笑一声,伸手“啪”地打掉阿翁手上的小瓶子:“这样你就高兴了?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完全可以用对待犹太人的态度对你。”   阿翁却并没有马上捡起来,抬头看他:“我只是想知道原因,我一直一头雾水。”   “我很矛盾?那你呢?我干过什么事你都是亲眼所见,我如何拷打犹太人你清清楚楚,你的朋友被我所杀,你多次差点死在我手里。为什么你要把我救活还答应治疗我呢?”   “因为你很可怜,”阿翁看向一边,“因为你并不是个人渣,你所做的所有事情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你选择听从一个人渣的话。你以为希特勒是你的信仰,其实你并不信他,你不过是选择了听从他。”   “住口!”温舍怒了,“我从始至终信仰元首,你又知道什么?”   “无所谓,既然你不打算伤害我,又按着死人最少的原则管理集中营,那么你是什么想法就与我无关了,但是这样下去你能害的人就只是你自己。”阿翁平静地在温舍面前蹲下去把小瓶子捡起来,“你自己应该感觉到了吧,你在‘忠于你的元首’和‘人性’之间拼命寻找平衡,却还是会有冲突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希特勒的指令还有人性可言,为什么找平衡点会这么难呢?为什么需要在忠诚和人性之间找平衡?因为忠诚完全就是人性的对立面。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温舍突然想到了什么。   一直无法理解究竟哪一环出了差错。身为士兵,应当遵从指令,应当听从元首,继续推下来,应当建立集中营,应当关押犹太人,应当杀掉一些犹太人。恩什、看守们、国民们都认为这是应当的,他如何不这么认为?但是他就是觉得从小做事追求完美的自己这时怎么做都不对,不管怎么做都是在犯错。   她说的对吗?是因为在根本上,元首就是人性的反面?   那他该怎么办?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服从和忠诚,从一进军校就知道自己必须像机器一样出色地完成任务,从成为军人就立下誓言终生服从元首的命令,他甚至为此已经手染鲜血再也洗不干净。这个时候要他改变想法吗?不,不只是他这么想不是吗?为什么只有他需要改变?教官、同学、战友、国民,明明都是这个想法,他并不是异类,她才是。   阿翁知道温舍心里此刻想必是纠结的,但是她自己没有必要陪着他纠结,她很清楚要温舍的脑子转过这个弯几乎不可能,但是她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损失。于是就已经开始看染发剂的说明书了。   半响,温舍说:“只要第三帝国取得最终的胜利,到时所有的牺牲就都是必要的,元首和他的追随者就都是对的。”   “胜利者方为正义吗?好吧,可德国真的会是这场战争的赢家吗?”阿翁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时,才意识到这样下去可就真的话多了,但是看看手上的染发剂,便决定多送他两句吧,“所谓‘最终的胜利’是怎样的?元首的狂热追随者不会没有察觉吧,如果希特勒的目标是灭绝犹太人、哪怕是统治全欧洲,我都不会像现在这么确信他的失败。他想要的是整个世界,他在报道和演讲中字里行间都透露了这一点,在我看来这不是有人能做到的事,至少不是一个信仰□□的统治者能做到的。”   “他会成功的,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奋斗着。”   阿翁叹了口气拿着染发剂走进浴室,含糊地说:“也许吧。”   后来阿翁微卷的黑灰色头发就成了金色。   最初的时候和妻子是犹太人的准将有关系根本不能免除怀疑,就一直在准将府待着,后来有了签证觉得染不染发无所谓了,就一直只是带着上衣外套的风帽挡着头发。   不过阿翁觉得按被捕时的情况就算她是一头金发也一定会因为举止诡异而被摘了口罩检查,后不后悔都无所谓了,主要还是那个混蛋小偷的错。但是她怎么没有去中国?   不至于幸灾乐祸,但是阿翁就是同情不起来。   阿翁失去了早晨的笔聊,而温舍即使回来也是死人一样几乎不说话,阿翁渐渐觉得受不了了。这样的日子就算有再多书也得疯,在柏林时好歹也有夏利陪呢!   阿翁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可思议,但是现在这样子一天天过来真的跟白活一样。她到底还是敲了卧室的门   “进来。”   阿翁推门进去,看见温舍背靠枕头半躺在床上,上身穿着衬衫,被子只盖住腿:“伤口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   “……你知道这条街上有个小图书馆吗?从阳台可以看见的……”   “……那三个柜子上的你看完了?”   “不是,”阿翁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了,“我看见图书馆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招管理员。”   “你想去用不着找我批准。”   “……你带我去可以吗?”这是阿翁第一次以商量式的语气和他讲话,“只有你出现过我才能确保安全。”   真的从安全角度考虑温舍还是不想答应的,但是现在这语气……还真是让人不想拒绝啊……算了,温舍试着说服自己——没准一天到晚把她锁在家里才会让人觉得奇怪呢。   于是一天后,阿翁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自然还是“毁容论”那套把戏,以阿翁的脑力也很快就记住了图书的摆放位置,管理工作做起来得心应手。小图书馆除了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馆长,是个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大约30上下。另一个是比阿翁稍大的女孩汉娜,是馆长的妹妹,她和阿翁一样算是管理员,有点迷糊总是记错书的位置——迷糊是说得好听的,其实也就是懒得费脑子没有认真去记。   温舍陪阿翁到图书馆来的时候是和馆长交涉的,阿翁当时颇有些惊讶地看着温舍。的确从气质上可以一直感受到那种绅士般的气息,但是真的看见才知道他和非犹太人讲话时和平时与她讲话时反差有多大。不再是那种不耐烦似的短句,礼仪、寒暄和温和的笑容,竟让她莫明的联想起密室里的凡。只是凡还夹杂几分活泼幽默的气息,温舍却是实实在在的成熟古板、很正规的礼貌——或许是因为阿翁看见过他的本质才会这么想,或许在不理解他的人看来真的就像凡那样让人如沐春风。   事实证明阿翁的猜测是对的。   当时温舍还没走,汉娜就偷偷招手让阿翁过去,那种女孩子的招牌动作让阿翁觉得很可爱。结果阿翁刚一过去,她就拉着阿翁问那位年轻的长官是她什么人,是不是哥哥。阿翁刚想说是,温舍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不是,只是远房亲戚。”   阿翁回头疑惑地看他一眼——明明说是哥哥的话更加省事。但是想想自己对西方人种不理解,或许温舍这么回答有他的道理。   其实阿翁想多了,温舍不过是担心汉娜有什么多余的想法罢了,如果阿翁只是远房亲戚,多少可以冰一冰汉娜那颗火热的少女心。但是在咖啡馆老板娘那边,还是说阿翁是妹妹来得更方便,这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评论哦~   ☆、人看人   阿翁的头发在长,身体也在长,她很清楚食物要怎样配比才是健康的,把自己照顾得很好——顺便也把温舍照顾得很好。   她不算什么大厨但是可以保证饭菜不会难吃,而且自从在书房看了几本西式菜谱之后又是中西方合璧的状态。   温舍本来只有早饭和晚饭会在公寓吃,后来有的时候中午也会回来,从小图书馆把阿翁拎回家做饭。每到这个时候汉娜表情总是不太自然,虽然阿翁再三跟她保证过自己和温舍绝对没有什么不一般的关系,说自己只是负责在他负伤期间照顾他而已,但是汉娜表示负责照顾才容易产生感情……阿翁一头冷汗。   阿翁现在能给出的唯一辩解就是:“你明知我的脸被硫酸毁过容,你觉得他会对我有兴趣吗?”   对于毁容的事情,汉娜是很同情阿翁的。温舍会对一个毁容的女孩感兴趣吗?是啊汉娜也觉得不会,实际上如果温舍那样的人爱上一个脸部毁容的女孩会让她觉得很恶心——不是说阿翁恶心,而是这件事本身。阿翁的“缺陷”给了她一点安慰,但是每到真的看见阿翁和温舍站在一起,那种金发碧眼的般配感就让她很嫌弃自己的一头红发,而且她能感觉到温舍与阿翁的距离很近,看起来很随意似乎根本不用在阿翁面前假客气。最让人心冷的是有一次温舍已经来了,而阿翁还有一点事情要忙,那时温舍看着阿翁的背影笑了一下。   就是这个表情让汉娜确信了,温舍对阿翁的感情不一般。但是她也能感觉到,阿翁对温舍倒似乎是真没什么感觉,不会想他,不会在乎他,不会刻意讨好他,每天只是把图书的位置换来换去一副没有什么烦心事的样子,让汉娜更为温舍觉得不值得。   阿翁弄清楚汉娜的心思之后倒是很想奉劝一句,那种人还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吧,一般人跟他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下场的。但是很明显这话她还是不说的好。   又是中午,阿翁终于忍不住在回公寓的路上向温舍提议:“以后你中午回不回来在早上说好行不行?你每次到图书馆汉娜眼神都不对劲。”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早上通常不知道自己中午想不想回来。”   “……”阿翁几乎气绝,“汉娜很喜欢你。”   “所以呢?”   “所以你总是来找我会让她误会,我是想好好和她相处的。”   “我有干过什么会让人误会的事吗?”   “没有,但是汉娜心思细腻,想得比较多……”阿翁说着回头看汉娜,却突然脚步一顿,“……你先回去好吗?我有点事情。”   温舍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她:“什么事?”   阿翁的脸分明地沉了一下:“看见了熟人。”   就在阿翁回头的时候,那个“犹太小偷”在街角和阿翁正好对视了一下,然后很迅速地逃了。   支走温舍之后,阿翁跑到街角那里伸头看过去,竟看见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小巷子。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突然脚下传来一声:“别去,那是黑巷子,里面是女支女院。”   阿翁一僵,向下看去。这个地方地形很奇特,地面高起一块,旁边是房屋,看起来就像是房屋下降了一块似的。犹太女孩就躲在房屋和高起的地面的夹缝中,很难发现。   现在这女孩看起来非常瘦,或许和阿翁在集中营时有一拼,阿翁忍住伸脚踹下去的冲动:“你知道你把我害成什么样了吗!”   “对不起,小姐,但我有话要说。当时我们全家都拿到了签证,独缺我一份,我虽然偷到了签证,但是在出境时被发现与证件信息不符,被抓到这边来。在刚下火车到上货车之间的空隙里有人逃跑,人们的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过去,我趁此机会偷偷溜走了。我的亲人都去了中国,我就一直这么……”   “你想说什么?”   女孩的声音发着抖,“我想请你原谅我。其实那时我逃跑后看见你被抓住了,我真的想不到你是混血!但是我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报应,你想象不出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   “你知道我是混血还有脸跟我提原谅!”阿翁几乎气得发抖,“你以为这是‘对不起没关系’的问题吗?我多少次死在集中营里你知道吗?我的身上现在有多少伤疤你知道吗?我看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你去想象一下好吗!”   “请您不要这样说!”女孩突然看起来很害怕,伸手抓住阿翁的裤脚,“我只想要一句原谅的话,我一直都很不安,一直想得到您的谅解,本来以为不可能了,但是上帝让我们遇见了!”   女孩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吓人,几乎算是不太正常,阿翁猛地一退把裤脚抽回来:“镇子西南角有个棕色小楼,大门是白色的,门上挂着日历。你晚上去敲门,只要说你是犹太人,他们会让你进去的。”   “你这是原谅我了吗?”她再次伸手去抓阿翁的裤脚。   阿翁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于原谅二字:“你别开玩笑了好吗!我能把活路告诉你已经是极限了!别碰我!把你的手给我拿开!”   阿翁说着转身便跑了,女孩不敢追过来,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   后来阿翁回到公寓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有些抖,或许是因为女孩那不正常的表情。温舍看见了,但是没有多问。   直到第二天天刚亮,邻居们还没有醒来时,阿翁在阳台上看见那女孩吊死在街口她经常躲藏的地方,露出上半身,下半身被高起的路面挡住。是的,已经可以确定死了,整个身子僵直不像是刚上吊的样子。   阿翁突然浑身一抖,压抑着尖叫猛地背过身去。当时温舍看出她有些不对劲正想走过去看看她看见了什么,阿翁这一转身正好把头埋到他身上,之后就浑身发软动不了了。温舍一惊,一边一只手扶一下她的腰防止她真的腿软滑下去,一边探头看向街角。   “怎么了,你认识她?”温舍觉得阿翁已经不是看见这种场景就会吓得浑身发软的人。   阿翁咽了口唾沫:“好像是我害死她的。她是个犹太人。”   “看起来是自杀。你害死的?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温舍低头看了看阿翁苍白的小脸,“先去坐下。”   于是阿翁坐在沙发上,温舍去给她倒了杯热水。阿翁给他倒水的时候显得非常自然,两个人都不会觉得不舒服,但是他给阿翁倒水时却感觉到很大的违和感。让他联想到妈妈给他倒水很自然,但是有次妈妈生病了,他给妈妈倒了杯水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骄傲感。   把水递给阿翁之后,温舍去卧室打了电话让管辖这一区的人来处理,然后穿上外套对阿翁说:“我去看一下,坐在这里等我回来。”   大约十分钟后温舍回来,阿翁倒是很听话地坐在原处发呆,连水也没有喝。听见温舍关门的声音,阿翁抬头明知故问:“已经死了吗?”   “死了很长时间了。分管区域的人已经来了,正在处理。”   “她昨天一直求我原谅她,我没有答应,还让她别碰我。”阿翁低头捂住额头,“她明明告诉我了她也吃了很多苦头,但是我昨天一点也听不进去……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求你原谅?为什么?”   结果阿翁把自己怎么被逮进集中营的事给温舍讲了一遍,一直讲到前一天两个人的对话。   出乎意料的,温舍说:“那就不是你的错了。”   阿翁抬起头:“为什么这么说?”   “她脖子上有十字架吊坠,一直求人原谅的话,应该就是基督教徒。”   “不是犹太教吗?”   “有的犹太人也是基督徒。”   “所以呢?”现在阿翁的脑子处于拒绝思考的状态。   “所以她之所以会希望得到原谅本就是因为她打算自杀了,只有得到原谅才能去天堂。”温舍拿起水杯自己喝了两口,“就是说如果你当时选择了原谅她,她会更加干脆利落地上吊的。”   “不是相信主的人就能去天堂吗?”   温舍僵了一下。他又不是基督徒,他能确定自己说的没错,但是阿翁这样问,他又拿不出依据:“去书房、或者图书馆自己找找有没有《圣经》,里面应该有说法,我先走了。”   阿翁无意识地答了一声:“好……”   《圣经》……   “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好像是有这么一句话。”温舍走后,阿翁自言自语。看的时候没觉得有必要信主,果然能记得的也就是这只言片语了。   凡称呼我主阿,主阿的人,不能都进天国。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进去。当那日必有许多人对我说,主阿,主阿,我们不是奉你的名传道,奉你的名赶鬼,奉你的名行许多异能吗。我就明明的告诉他们说,我从来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作恶的人,离开我去吧。   ——《圣经》   后来阿翁又看了一遍《圣经》,真的找到了类似的言论。这个事情虎头蛇尾地过去了。最初的那一下阿翁几乎崩溃,以为自己真的又害死了一个人,但是因为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始末,一切就过去得比最初想象时快了。   某天早上从沙发上醒来时,再去想那一幕,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就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是她必须控制住自己不向那个高地与房屋之间的空隙上看,一看就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阿翁知道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天堂和地狱。但是如果当时自己原谅她,她是不是可以怀着轻松的心死去呢?何况如果把温舍看做受害者,当时放走一车犹太人的阿翁扮演的正是那女孩的角色啊。   每当这样想,胸口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闷气。   阿翁是想和温舍道个谢的,但是她找不到这个机会,温舍也无意给她留这个机会。几天之后阿翁也开不了这个口了,因为事情过去久了,这时再说显得太刻意。   这个时候阿翁倒是开始反省一件事情——真的应该放着温舍不管吗?   如果他死了——当然,是指被她以外的人所杀——她就真的高兴了吗?   是的,死亡总归是不好的事,她不可能高兴的,关键是她现在觉得自己可能有朝一日会因为温舍的死而伤心。   他现在和阿翁讲话时还是那样没有好气的声音,但是阿翁感觉不到歧视。而阿翁渐渐对温舍毫无恐惧,集中营的淬炼或许占了主要原因,但是不也是因为温舍无意识的的“配合”吗?她知道温舍本意似乎是不想太接近她的,也知道温舍大概是认为自己有和别人一起生活而不在心灵上结下羁绊的能力。但是,阿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上她是过来人,沃克无时无刻不在抗拒与她过分接近,最终还不是亲人一样?   两个人一起生活的话,会遇到很多事情,如果即使这样也不互相搭理,确实有可能在心路上却走越远,但是事实是温舍已经在搭理她了不是吗?   阿翁觉得现在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不仅温舍已经在拿她当人看了,而她,也开始拿温舍当人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呀~~~欢迎收藏呀~~~   ☆、大雨滂沱   3月,苏联与德国瓜分了波兰。   4月,德国闪击挪威,最后彻底控制丹麦王国。   5月,德国闪击并最终占领荷兰和比利时,之后立刻开始进攻法国。   6月,法国投降。   接着,德军又开始大规模毁灭性轰炸不列颠。   这是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   奥地利埃斯大街不知什么时候被装上了一个扬声器,时不时用非常大的音量播报战况或是元首的演讲录音。   “这到底是什么速度啊……”阿翁趴在阳台栏杆上看远方乌云密布。   这种战术被称为闪电战,果真像闪电一样迅猛残暴。这简直就像神话。   一开始阿翁为波兰伤心,后来,她也为挪威伤心。再到后来,荷兰、比利时、法国相继沦丧,她便只担心一个国家了——中国。   以温舍的身份,似乎可以得到一些有关中国的内部消息,阿翁从他口中得知,中国至少还没投降。温舍知道阿翁从小在中国长大,但是他没有意识到阿翁对中国有多大的归属感,随口说了句:“反正也是迟早的事。”阴雨天的阿翁突然就狂躁了,脱口就是一句:“中国才不会投降,等到德国都投降了中国也不会投降!”   当时她还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得有多么正确。   温舍坐在沙发上看着文件,德国气势汹汹形势大好,“丧家犬”的咆哮根本不能让他生气:“你之前说过你是被一个老中医和一个英国士兵抚养长大的吧,他们住在中国的什么地方?”   “南京,你听过吗?”   “南京?”温舍突然抬头看向她。   何止听过,虽然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但南京的确已经被屠城了。   “对,”阿翁皱起了眉头,“南京怎么了?”   温舍又把视线移回文件上:“南京好像是大城市。”   “哦……他们也不住在市区,临边吧。”   临边……应该躲不过。   天上几声闷雷之后,雨终于下了下来。阿翁觉得不可思议。这世界上正发生着战争,无数的人在恐惧、死去、流离失所,而她这里却如此平静,她还在坚固的房间里躲雨。这简直就好像两个世界一样。   阿翁当然是宁愿这样的,但是现在屋里的两个人心里一定都不好受。阿翁是因为心里明白,看德国的势头,一年两年是结束不了战事的,这样安定的生活不知何时就会被打破。而温舍是因为,战争时期的安逸对优秀的军人来说本就是耻辱。   “温舍,”她始终忘了该叫他马克思,“你不觉得自己已经被祖国遗忘了吗。”   温舍表面上语气如常:“我为祖国做事,从未被遗忘。”   “别再假正经了,”阿翁也没看他,自顾自地说“你心里难不难受你自己知道。其实这种战争最好就是完全不要参加,但是战争时期已经是士兵的人不继续干下去好像会被判作逃兵。而在士兵当中你做的恰好是最危险的一行……”   “可笑之极,我的战友们正在前线负伤和死去,我的工作至少没有生命危险——那一枪是例外。”   “我说的是战争结束以后。就算按你说的,德国胜利了,可你是没有任何杀敌的战功和荣誉的;而如果德国战败,凭你现在犯的罪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你真的是个优秀的士兵,却只能这样活着,的确就是被完全被忘记了。”   “按这个势头德国不可能战败,我也可以不要战功和荣誉。”   “祖国抛弃了你,所以你有权抛弃她。   温舍有些烦躁地打断她的话:“就算如你所说,如果母亲抛弃你,你就会在明明有能力赡养她时抛弃她吗?”   阿翁扭头看向温舍的侧脸:“如果妈妈从不关心我,让我干很多的活,让我杀人、犯罪,而且即使我不管她也有许多其他孩子来照顾她,我会撒手不管的。”   温舍看着文件,目光却并没有聚焦在单词上:“她没有抚养过你,所以你这样说。对于我来说她依旧是母亲。她想要强大起来让自己的孩子免受欺辱,在这个过程中兴奋剂是必要的。我的工作就是尽量减轻兴奋剂的副作用。”   “好吧,你说的有副作用的兴奋剂指什么?”   “集中营。”   “从源头上来说,是希特勒纳粹党。”   “你够了吧?”   “你应该是知道的,希特勒也在做错事,你就确定‘副作用’不会大过‘作用’吗?”   温舍“啪”地合上文件:“去看书,或者干其他事,不要再发出声音。”   阿翁有些挫败地闭嘴了。   其实她没必要挫败的,因为温舍在那之后很久也没看进去一个单词。   明明枪伤已经完全好了,但是为什么伤疤附近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呢?   温舍坐在沙发上,阿翁趴在阳台上,外面乌云密布,大雨滂沱。 作者有话要说:  本篇略短呀~~~依旧求评论求收藏哟~~么么哒~   ☆、克雷尔先生   虽然雨下得很大,但是下午阿翁还是照常去了图书馆。   因为阴天,会来看书借书的人都是常客,他们明知汉娜找一本书要花太长时间,所以一进门就开始找阿翁在哪。汉娜就这样闲了一下午,但这种清闲很让人难过。   阿翁也不再和汉娜过多交流,她对汉娜也是有些烦了。   一个下午又在沉默中过去。晚上,雨还在下,传达室的老爷爷今天似乎提早回家去了,阿翁拿不到备用钥匙。   公寓楼下的大铁门和二楼房间的钥匙都在温舍那里,阿翁只好在离公寓楼略远的一个小站台下躲雨等他回来。   但是这一天很反常,阿翁一直等到就算是参加宴会也该回来的时间了,依旧是不见人影。她穿得不多,而且淋湿了一点,下着大雨的夜晚让她有些发抖。   一开始她有些烦躁,失去了耐心,后来,她竟莫名地有些担心。夜已经很深,温舍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   在她已经觉得这一夜是回不去了的时候,终于有个身影向这边小跑过来。阿翁刚激动一下,很快这种激动变成了紧张。那不是温舍,温舍的身形没那么宽。但是两人也有相似点,就是都站得很直,都穿着一样的黑色军装。   那人站到了阿翁身边,阿翁突然觉得更冷了。她向一边让了让。   “今天的雨可真大啊。”那人一边抹着军装上的雨水一边感叹。   听声音像是个和笛林准将差不多大的人,而且似乎心情很好,所以才会和不认识的人搭话。阿翁僵了一下,没有出声。   “你干这行多久了?”男人突然这么问她。   阿翁心里一乱,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在问她干“图书管理员”一行多久了:“最近……才开始……”   “是的,我看出来了,还很生疏呢——你多大了?”   因为这个人的语气听起来很柔和,完全是大人对小姑娘说话会有的语气,所以阿翁也稍稍放松了些。不过,她很生疏吗?她把图书的位置记得一清二楚啊,还有,在西方国家就这么问女孩子的年纪合适吗?   她抬了下头,看见这的确是个约莫四十的大叔,身形略宽,不过似乎并不是虚胖,而是强壮,然而这人的双眼皮很深,深得让人想到骆驼,这又让他看起来很温和。他的胸前有很多条条杠杠,还有徽章挂饰什么的。一看就知道这绝对不是普通人,职位比温舍不知高了多少级。   “17岁。”   “嗯,很美好的年纪。”   “是的……”   “能摘下口罩来看看吗?”   阿翁猛地抬头看向他:“为什么……不是,我……我的脸毁过容,鼻子以下是不能看的……”   “哈哈,是吗,可你的眼睛很好看啊,眼睛周围的皮肤也很干净光滑。”   “谢谢……”   “真是可惜了,毁容很严重吗?”   “是的,是硫酸。”   “傻孩子,”男人看向她,阿翁觉得自己已经看起来非常紧张了,但是他似乎完全察觉不出,或者说,他似乎认为阿翁此刻的紧张很正常,“这么小就出来讨生活很不容易啊,没人教过你什么吗?你完全可以用其他借口不摘下口罩,反正待会只要关上灯就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你不要说自己毁了容,太诚实是招不到客人的——你就是因为这样才在这里站街到现在。”男人说着突然搂住了阿翁的腰。   阿翁突然就明白了。   她慌乱地挣开,几乎语无伦次:“不是……先生,请放开,我明白了,这之间似乎有些误会。如果没有,那算是我想多了,但是我必须说其实我不是……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人……”   “嗯?”男人低头仔细地看了看她,她也仰起头看向这个男人,把蓝色眼睛送到男人的视野里。   “是的我想你误会了。”紧张和恐惧让阿翁有些微喘。   男人挑眉:“你知不知道这是黑巷子的那些女人站街的地方?”   阿翁突然觉得脚下的石砖在发烫:“我不知道,所以才会站在这儿,我只是为了躲雨……”   “好吧,”男人突然一副玩上了的语气,“那好,告诉我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大半夜在站街的地方躲雨?”   阿翁觉得这个人似乎根本不信:“我住在那栋楼上,马克思中尉是我的哥哥,前阵子他受了伤,我过来照顾他。”   “原来你是他的人?不过你似乎不是很了解马克思中尉的事,所以才会撒这种谎,”男人挑了下眉毛,“既然做的是不光彩的事,也就没必要装出小姐的样子。”   阿翁立刻想到这个人也许知道温舍没有妹妹:“您真的误会了,他的确不是我的亲哥哥,但是我们也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   “哦?既然不是亲妹妹,你们住在一起到了晚上还能干些什么?”男人说着伸手摸了摸阿翁的头。   阿翁几乎忘记了害怕,无比嫌恶地躲开他的手:“我自问从未做过不光彩的事,你也不要太过分。”   “真的,我的小姑娘,陪他不如陪我,无论是钱财和权力,我都比他多得多,还是说,你真的爱上他了?”   阿翁真的是生气了,她从小受到的教育还是非常保守派的:“难道大半夜穿着军装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你要找的那些女人知道你的官职有多么高吗?”   男人怔了一下,又“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来得及换而已。小姑娘……”   “请闭嘴吧,你说的所有话都是在侮辱我!你对我来说也算是长辈了,请不要耗尽我对你的尊敬!”   这是真生气了。男人不由得收敛了点。其实他早发现这孩子似乎挺单纯,不像是那种人。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孩子已经成了一段感情的第三者,她知情也好,不知情也好,她都已经是温舍的小情人了。男人根本不认为阿翁和温舍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他也并不是什么很好脾气的人,只是个很喜欢开玩笑的人,喜欢开别人的玩笑,喜欢别人开自己玩笑,然后比比谁更胜一筹。在这样漆黑的时代,他认为人就该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但是看着面前已经炸毛的“小猫”,玩心再重也是不得不收一收了:“好吧,你真不是?”   阿翁几乎要发狂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   “我左眼和右眼……”   “都瞎了!”   “好吧好吧,”男人无奈地举双手表示明白,“你这么又傻又呆的估计是什么都不懂。话说,你真的知道女支院是什么的地方吗?”   阿翁闭了下眼把怒气压了压,一词一顿地说:“你、家。”   这话说得也够不客气,男人突然就变了下表情,阿翁也跟着心脏一紧。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因为一辆汽车的驶来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借着车灯的光束,可以看见淅淅沥沥的雨线。   阿翁被车灯的强光照得眯了下眼,再睁开时就看见温舍从汽车上下来了,他没有穿军装,长长的黑色大衣垂到膝盖处,白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您好,克雷尔先生,我妹妹又做了什么很没礼貌的事情了吗?”   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看这里的两个人的神情,温舍差不多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妹妹?你确定?”克雷尔听了便摇摇头诡异地笑着,“据我所知你没有妹妹。”   温舍头疼了一下,不过也有些庆幸。如果没有认错人,这位就是那个克雷尔准将,那么他对自己倒是还算客气的。   传言中克雷尔准将是个玩心很重的人,换句话说,也是个所谓的不把人折腾生气就不住手的很招人讨厌的人。这种时候假装相信,然后悠闲地看着对方拼命圆谎才是他的作风,这么直接就挑明,还算对温舍客气了。也许是因为温舍本就是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失去所有开玩笑的兴致的人。   即使如此,急着想回家好歹睡一觉的温舍还是有些窝火——应付这位可不算是什么简单的事。他把钥匙递给阿翁,看也没看她:“你先上去。”   阿翁敏感地察觉温舍有些烦躁,只好一边接过钥匙一边说:“抱歉,好像给你添麻烦了。”然后快步跑回去了。   温舍倒是因为这句话心里舒服不少。   于是剩下的就成了两个男人的谈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对我来说的确像妹妹一样。”温舍说着话自然地递上一支烟。   克雷尔也是随意地接下来,点燃抽了一口:“据我所知你应该有未婚妻了,而且是拉尔贝家的千金。”   “是的。”温舍点了下头。   克雷尔等了等,没动静。显然,两个互相最为讨厌的性格碰到一起了,而且温舍那边更胜一筹的讨人厌。   克雷尔陪不下去了:“你这人太没意思,没有什么想问的吗?例如我为何知道你的家事?”   “我想您会知道这些恐怕是因为您和拉尔贝准将——也就我未来的岳父熟识吧,我也从他那里对您有所了解。”他可是说您特别令人生厌呢。温舍一本正经的外表下这么想着。   无趣的人。克雷尔在心里骂了一声,直接就问:“她究竟是你什么人?”   温舍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阿翁。他知道如果阿翁的脸被人看到了,刚才她不会这么镇静,所以没什么需要紧张的:“亲戚,我受伤时她来照顾我。”   “为什么不是未婚妻照顾?”   想到尤嘉莉拉尔贝,温舍在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尤嘉莉她并不是家庭主妇型的女人,很多事情还不会做。生活上她是需要别人照顾的。”   “但是你身体已经好了,那女孩却依旧住在这里,而且看样子她夜里也不会换地方住。”   这个时候回答什么都不对,归根结底是因为阿翁的身份的确不能让人知道,的确很尴尬,于是温舍给出了最让克雷尔痛苦的答复:“是的。”   克雷尔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对我来说很多人都很无趣,你无疑是其中最没意思的。直截了当的说吧,我不信你们俩是什么单纯的亲戚关系。我可以不告诉拉尔贝家的人,这对我来说没有好处,我只是希望你承认。”   “那这对您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因为我要带她走。”克雷尔随意地笑笑,“我对她有兴趣。”   温舍的心猛地沉了一下,随之而来的一阵怒气窜上来:“据我所知,您在柏林有妻子和女儿。您的女儿甚至比她小不了多少。”   “那又如何?你还是和鼎鼎大名的拉尔贝家的千金订了婚的人呢,我更佩服你的勇气。”   “我认为我必须诚实地对待您的问话,我无法承认。她是我的亲人,您不要侮辱她。”温舍看着克雷尔那张欠揍的脸说,“还请您日后离她远一点,不要再打扰她。”   “呼……”克雷尔吐出一口气,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冒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哟~And求评论求评论~   ☆、亲爱的尤嘉莉   温舍回来时阿翁已经睡了,睡姿比较奇特,上半个身子直接仰倒在沙发的扶手上,也没有关灯。   看样子本来是想在他回来后解释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但是一时没忍住睡着了。   温舍看着她愣了一下,想要把她摆成比较舒服的姿势,给她盖上被子。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些思维在他脑子里转了多少个圈,最后他决定关了灯直接就回自己房间了。   即便是睡得这么晚,温舍还是在第二天一大早准时起来穿好衣服出门。晚上回来时虽然不算晚,身上也没有酒味,但他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然后便兀自去了卧室。   阿翁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躺在沙发上盖着棉被暖暖地度过了有一个寻常的夜晚。   再醒来时温舍果然已经离开了,阿翁起身洗漱,然后就在书房里左看看右看看,这时她听见了阳台上的动静。   她认为是只小猫,或者小鸟什么的在闹,但是等她打开门看向阳台时却差点叫出声来——一个人竟从阳台翻了进来。   那人穿着淡灰色的风衣,风衣的领子立起来,还带着顶宽边帽子,整个脸几乎都被挡住,翻进来的动作出奇的利索。   阿翁心里一慌,又轻又快地把书房的门关上了。不过就在她关门的一瞬间,那人正看向门缝这边,和她的视线在门缝处来了个交汇。   “我的天那……”阿翁怔怔地嘀咕——是小偷?   这时,书房门的另一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翁,是我,开门。”   凡!   阿翁迅速地打开门,看见已经把帽子摘下的犹太人凡:“怎么是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里住得舒服吗?”凡的语气里暗含些许讽刺,“这里曾经是我的家。”   阿翁怔了一下,想起那一屋子的书,和那些书上的标注。   定了定心神,她也冷静下来了:“你早知道我住在这里?”   “是的,自从你帮助他逃脱,我们得知看守长先生住到这里来之后,我便监视过这里。”他耸耸肩,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那样子就好像他一直住在这里,从未离开,“呵呵,你果然投奔他了,我承认你是个聪明人。不过没有人来我们的密室搜查过,看来他没有把我们的藏身地点说出去,想必是你求他的,也算你有良心。不过他为什么答应你包庇一群犹太人?想来你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吧?”   “够了,别说这些来恶心我!”阿翁打断他,“我本以为你不是这种人。”   “是啊,我本以为你不是这种人。”   阿翁知道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信,一直以来的经历足够说明了这一点,她扶了扶额头:“你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差不多是时候了。”凡说。   阿翁身子一僵:“你说起义?”   凡点了下头:“就在犹太人区的南区。”   “你疯了?这个时候?你这是在送死!”阿翁走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   “那又如何?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我又为何死不得?”这时的凡似乎看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浑身带刺了,眼睛里有些许温和的东西。   不过这让阿翁想起中国一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明知会死!你会死得没有一点价值!你以为一场小规模的犹太人起义能产生什么效果吗?你以为……你以为犹太人真的能从骆驼变成狮子吗?就算成了狮子,立马就被杀死的狮子会有什么用呢……凡,你……你不该这么做……这太胡闹了……”   阿翁知道凡是认真的,她有些慌了,握住凡的手臂的手越来越紧,凡看着她的眼神也越发柔和了。他轻轻把手覆在了阿翁的手上,阿翁愣了一下,手上的力气这才松了松,然后飞快地抽回来:“抱歉,我……你下定决心了吗?真的不能停下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在乎历史会怎么书写。”   “你傻了,历史书是胜利的一方所写的!正义的一方胜利了,犹太人就是善良的受害者;邪恶的一方胜利了,不管你做什么犹太人都是畜生、蝼蚁!”阿翁试图去阻止凡。   “但是哪怕正义胜利了,我也不希望犹太人仅仅是受害者啊,”凡笑笑,“犹太人只被欺压,从来不曾反抗,这样的评价听起来如何?犹太人的民族特点——聪明、狡猾,日后还要加上一个懦弱吗?”   “你究竟为什么在乎这些……”   “因为我是犹太人,因为我的父辈、祖辈都已被驱逐或死在这片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土地上。”凡说,“总有人会在意这些的,老实被欺负的骆驼终究有一天会成为狮子,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会带领犹太人进行一场起义的,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可能是我呢?”   “我们终究会死掉,纳|粹会继续奴役、压迫犹太人,但是我们的起义绝不是毫无意义。飞蛾扑火,即便飞蛾死去,但它临死却也得到了光和热。犹太人起义是有意义的,至少证明了我们曾经反抗过。所以我明知我不会胜利,我只要这场起义的规模大一点、再大一点,让这枪声传的远一点、再远一点。”   “阿翁,你会活得长久的,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更理智,比任何人都更害怕死亡。在西欧,你失去的朋友再多,那也只是朋友,你的至亲都在中国,所以你还能继续理智下去。”   “你说的对,杀掉那个看守长,最大的好处就是我们会为铲除一个纳|粹而内心充满了满足。我恨纳|粹,我恨盖世太保,恨到为了消灭他们我愿意迎接死亡,我早就失去了理智。”   “我是无法老死的,我不允许这样,哪怕我活到战后,我也无法承受人生的美好和死前的祥和,那会使我感到无尽的愧疚和悔恨。我更不能接受自己和千千万万的犹太人一样,被盖世太保发现,不声不响就被枪杀。既然一定要死,为什么不能死得更值得一些?”   “阿翁,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是这场起义的证人,你要代替我们好好活着。”   阿翁看着他,喃喃叫他的名字:“凡……”   凡是伟大的人,是英雄。战争时代就是个孕育伟人的时代,不经历生死,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如何破天荒。   凡走前和阿翁紧紧拥抱了一下。放开她时,凡说:“你真的好漂亮。”   阿翁神情黯然地敷衍:“或许吧。”   “那个看守长一定是爱上你了。”   阿翁心里一乱:“这种时候别说这种不可能的无聊话好吗?”   “不,他在你会去的那个街口等你,还冒着生命危险将你藏匿在这里,给你食物和衣服。姑且认为这些都是他有着玩洋娃娃的恶趣味吧,直到我发现他给你提供了一份图书馆的工作,我才确信他爱上了你。”   “我?”阿翁用冷笑掩饰心慌,“他爱上一个犹太人?”   “是的,阿翁,不过到了起义的枪声打响时,如果他出现在我的对面,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射杀他的。这一次我靠自己,绝不会失手,因为我不杀他,他会杀我。”凡看着阿翁干净的小脸。   阿翁觉得胸闷。她觉得自己就要疯掉了,手足无措地比划:“凡……你不明白……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人类是不能被归类的,还记得我在密室里为温舍做完手术时说的话吗?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他……也许他现在的思想还有些顽固,但我可以让他改变的,他自己也在纠结,所以因此而无比痛苦,他最开始时也是反对集中营的,你们不应该是敌人的……你们之中谁都不应该去死……”   凡看着阿翁慌乱的样子,眼睛里带点苦涩的笑意:“你也爱上他了吗?”   阿翁的话语戛然而止,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接着就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几秒后,阿翁开口:“怎么可能……”   凡又问:“那你爱我吗?”   温舍一早离开家之后便驱车前往另一处公寓,比起温舍和阿翁的住处,这个公寓略显奢华。刚到门口,温舍便嗅到了一阵古怪的香气。   他皱了皱眉,敲响了这个公寓的门。   很快,门被打开了。眼前的女人身材傲人,一袭红裙,白金的卷发规矩地盘起,五官虽不算精致,组合起来却出奇的有味道,看到温舍的一瞬间,她的眼里有惊喜的光。   “温舍先生,你来了。”   “嗯,我亲爱的尤嘉莉小姐。”   他们呼唤着彼此,站在门的内外缓缓相拥。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评论+回复哦~   ☆、猫猫狗狗   这天晚上温舍依旧在外面吃的饭,但是入夜前他还是回来了。阿翁烧好了饭菜后自己坐在餐桌旁吃,因为白天凡的一番话,她心事重重。温舍则坐在沙发上看着什么阿翁不太能明白的文件,就在阿翁身后三米左右的地方,然而实际上也是满怀心事。   过了一会,温舍抬头看了看阿翁的背影,开口:“阿翁,晚饭之后去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阿翁惊了一下,咽下食物回头看他:“怎么了?”   “你可能要换个地方住了。”   阿翁静了片刻,又问他:“是因为那天的那位长官?”   “不是。”   “那是因为出了什么事……”   “别再问了,好吗?”   阿翁住口了,因为这一声“好吗”简直像是在求她。她知道温舍又在纠结一些事情,并因此痛苦挣扎。她看着他,觉得有些为他难过、也很无奈,他这简直是自虐狂脾气。   “好,”她没什么精神地笑笑,“我待会就去收拾。”   她知道温舍不会害她的,所以她可以不要理由。虽然她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习惯了这个地方,也很喜欢图书馆的那份工作。   克雷尔出现的那天晚上,温舍去车站接了尤嘉莉。因为下雨火车晚点,他很晚才等到她。之后他把尤嘉莉安顿在那个看起来略奢华的公寓里,才匆匆驱车回去,又在楼下看见阿翁果然如他所担心的遇到了麻烦。   后来第二天晚上,他也是和尤嘉莉一起吃了晚餐,之后他以工作繁忙为由又离开了尤嘉莉,驱车回家。   但是尤嘉莉不愿意住在这个温舍安排的公寓里。老实说她并不是特别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她喜欢的是温舍。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无所谓,她是想和温舍住在一起,住在温舍住过的地方。   温舍拒绝不掉,只好让阿翁收拾东西,他要送她去别的地方。如果让尤嘉莉知道他和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在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真的是要出事的。   他知道总是要毫无预兆地从一个已经熟悉的地方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不给任何理由,想必会让阿翁很难受,但是好在她并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笑笑说“好”。   这让他松了口气。其实有时候他更希望阿翁能抱怨点什么,但是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似乎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有人陪伴,她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陪伴自己。温舍也希望她不要让自己那么辛苦,可是如果她不自己照顾自己的话,谁又能照顾她?   她是犹太人,他们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爱情不过是荷尔蒙给人的错觉罢了,等到荷尔蒙消散了,他自然也就忘了她了。现在她在他眼前,朝夕相处,日后呢?他总要和尤嘉莉结婚的,到时跟阿翁的距离远了,时间长了,自然眼不见心不烦,温舍不会为这一时冲动而断送自己。他只需要忍受住现在的痛苦就好了。   也正因为他知道自己和阿翁在一起的日子会很短,所以他只想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尽力保护好她。   让自己所爱之人不再受冻挨饿,不再流离失所,明明是他参军时最大的愿望,可他现在爱上了自己不该爱的人,也犯下了不该犯的过错。   尤嘉莉来到奥地利的第二天晚上,温舍回到公寓后兀自把自己关进卧室,但是一夜难眠,第二天一早便又去了尤嘉莉那里。尤嘉莉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什么事情都不会做而且有些大小姐脾气,但是至少对温舍十分好。温舍认为尤嘉莉已经是个不错的选择,即使他有时会有些厌烦,尤其是每次约会尤嘉莉都要他等很久才会出现的时候。那些时候他觉得她很傻。   拉尔贝家有着财富和地位,然而祖上有着非雅利安人的血统;温舍虽说家境不好,但是是纯正的雅利安人,也是表现出色的一名军人。他们也算般配。   尤嘉莉可以为了见他三番五次来到奥地利,可以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能配得上他的血统的雅利安人而去染掉自己亚麻色的头发,可以总是让他最欣赏的那一款香水的味道弥漫在自己的周围。   他认为自己不该再奢求太多,爱情对于战争时代的战士来说本就奢侈,他应当更多地把自己奉献给祖国,而不是私人情感。   对于他来说,跟尤嘉莉在一起时让他觉得自己活在现实世界里,而和阿翁在一起时则像是在梦里。   他和阿翁在一起的日子快乐得像是在做梦,然而他不认为这些快乐是应当属于他的。他恶行累累,枪声和鲜血才是他的生活,但是自从阿翁出现,他的生活则完全变了调调。他有了窗明几净的家,家里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她还那么小,但她就像个真正的护士那样,在他行动不便时照顾他,帮他穿衣服、换纱布。她的头也就只到他的胸口,为了帮他扣最上面的扣子,她甚至还要把手抬高。她会很自然地倒一杯热水放在他的床头柜上,而温舍总要到这个时候才能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那么渴。   但是梦总有醒来的一天,他有时甚至会去幻想自己究竟是如何与阿翁分别的。   如果说以前他坚信自己对阿翁的情感只是一时冲动,那么这次尤嘉莉的到来则更让他心烦意乱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忍受的,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忍受和尤嘉莉在一起的,多等她一个钟头、多看她一眼、给她送点小礼物就会让她开心,这至少比其他女人省事得多。他尽量让自己去想与尤嘉莉结婚的种种好处,以此来说服自己,以为自己会成功。直到他问尤嘉莉:“你为什么不用以前那款香水了?现在这种香味很古怪。”   尤嘉莉吃惊地看着他:“这就是那一款呀,你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吗?倒是你,身上怎么有香气?你不是不用香水的吗?”   温舍低头嗅嗅自己的手背,突然记起了什么:“我最近有常喝中药……”   是的,他发现自己已经改变太多了。曾经他喜欢的味道现在已经古怪,在别人感觉会很古怪的中药味他却反而上瘾。   他已经没有能够和尤嘉莉结婚的自信了。他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   接下来的一天他没有心思去见尤嘉莉,而是去阿翁将要居住的一处公寓进行了打扫,也和附近居住的人们打了招呼,确保阿翁的安全。   正在他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却忘了自己在很早以前就把自己公寓的钥匙给了尤嘉莉。   阿翁听见走廊里高跟鞋的声音时并不是很在意,高跟鞋的声音在门口停住时她僵了一下,而听见钥匙□□插孔中的声音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第一反应是赶紧躲进书房里,然而刚一转身就听见门被推开的“嘎吱”一声。她只好飞快地把口罩从口袋里掏出来戴上,然后转回身来看见穿着昂贵红裙的高挑女人。   尤嘉莉和阿翁对视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是什么人?”尤嘉莉看起来已经有些愤怒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   “怪不得温舍他非要让我晚上再搬过来呢!你说话呀,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翁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尤嘉莉似乎很想知道能诱惑温舍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于是几步上前想要扯下阿翁的口罩。   阿翁飞快地躲开,跳到沙发的另一边去,成了两人绕着沙发谁也逮不到谁的状态。   尤嘉莉气急败坏地拿起花瓶扔过去,阿翁身子一矮躲过去,然后张大嘴巴看着地上被砸碎的花瓶和她养了很久的水仙。   “等等,小姐,你冷静点!你这样我们没法说话!”   “该死的狐狸精!”   阿翁刚一站直身子,一个烟灰缸劈头飞来,“砰”的一声巨响之后,过了两三秒阿翁才回过神来感到额头上无法忍耐的痛感。尤嘉莉也被那一声巨响吓了一跳,有些愣了。   “啊……”阿翁哀哀地低叫一声,趁着这疯女人被自己的杰作吓呆的时间溜进书房,从里面反锁了门。   这时她才感觉到有液体从脸上划过,捂着额头的手拿下来才看到满手的血。   尤嘉莉似乎也已回过神来,追上来拍打书房的门:“你给我出来,你以为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我的天那……”阿翁被惊呆了——看起来那么温柔贤淑的女人发起泼来居然是这个样子。   额头的伤口不深,但是可能割破了血管,血流不止。阿翁不知道该对这女人作何回应,只好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躲在书房拿医药箱出来止血,听着外面对着书房的门摔摔砸砸的声音祈祷温舍快点回来。   温舍打开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挺直上身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的尤嘉莉。   接着,他看见书房门口的血迹,和一大堆玻璃、瓷器碎片。   尤嘉莉没有说话,她以为温舍会主动向她解释的。   但是温舍只是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也就无所畏惧了。他踩着一地的玻璃走到书房门口,声音还是那样不急不徐,但是有些让人生畏:“阿翁,你在里面吗?”   “温舍……”阿翁在书房里应了一声。   “受伤了吗?”   “没什么事。”   尤嘉莉感到难以置信。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温舍身边想拉住他:“温舍!你在做什么!”然而满地的碎片让她脚下一滑,身子一歪。温舍则在那一瞬间伸出手扶住她,却被站稳后的尤嘉莉一把推开。他理了理被尤嘉莉压皱的袖口,问她::“尤嘉莉,你呢?你又在我家做什么?”   “你家?温舍!我们已经订婚了,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不允许我们的家里……”   “可我们还没有结婚,没有任何法律效应。”   尤嘉莉完全呆住了,她几乎不相信这话是从温舍口中说出来的。他总是那么不疾不徐的,总是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永远不会在有关女人的事情上认真。但现在他认真了。   她明白的,她知道温舍并不爱他。她也不要温舍爱他,因为她知道温舍看不上任何一个女人。所以她不奢求什么,她只要嫁给他就好了。她以自己的家世和父亲的官职诱惑他,既然他对谁都无法动真心,那么这些就是他需要的。然后尤嘉莉成功了。   她知道猫对人的讨好永远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食物,除了面对食物以外,猫永远都是那么高傲。   但是这一刻尤嘉莉突然觉得温舍从猫变成了狗,遗憾的是,她并不是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不要忘了评论+收藏哦~~~   ☆、我爱你   温舍居然已经有婚约了……   阿翁听明白了之后缓缓掩住了自己的口鼻。那无法解释的强大的失落感、罪恶感和被欺骗感,直到多年以后她回忆起来还是一阵心绞痛。   怪不得那位克雷尔先生一听说她和温舍住在一起,立马就认为她不是什么好人呢。想到这里,她竟对温舍有点怒怪。   尤嘉莉和温舍一时间都没有再讲话,阿翁待在书房里,一时间世界静得出奇。   最后温舍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他敲响书房的门,用一种几乎算得上温柔的声音说:“没事了,出来,我带你走。”   阿翁小心地打开门,这次尤嘉莉没有像之前一样发疯,只是看着阿翁缓缓从书房里出来,漂亮的蓝色眼睛和温舍对视一眼,然后被温舍拉着胳膊走出这间公寓。   阿翁在这里住了大半年,路过门口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长得比门口的开关高出了一个头。可以的话她更想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背上行李从容地离开,而不是现在这样匆匆忙忙连回头看一眼的权利都不再有。   汽车向南驶去,上次坐这车还是从集中营出逃的时候呢。都过去了这么久了。   “温舍……”   “……”温舍没有说话,但他喜欢阿翁叫他的名字。   “她是你的未婚妻……”   “是的。可我不爱她。”   阿翁坐在副驾驶上看向他:“你不爱她又为什么和她订婚?既然订婚了就不该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那你是在怪我藏匿你吗?”   “……”阿翁咬住嘴唇,是的,她凭什么怪温舍,温舍是为了救她,只是为了救她、藏匿她,然后这些被那位尤嘉莉看到,引起误会。只是误会而已。他们解释清楚就好了,就没事了。   但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呢?阿翁突然感觉到天气变冷了,又是入秋的时节了。她搓了搓冷冷的手:“我误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尤嘉莉没有在那里住过,那里不是她的家。”   “可她是你的妻子……”   “她不是。”温舍猛地把车停到路边,看着她,“我和她还没有结婚。”说着便下车去了路边一家饮品店那里,阿翁趴在车窗边不解地看他。   很快,温舍拿着一杯热饮回到车上,把饮料递给阿翁:“拿着,焐焐手吧。”   阿翁接过来,冰冷的手握住暖暖地杯子喝了一口,眼泪“啪嗒”一声滑下,掉在饮料的杯盖上,身子也抖了起来。温舍开着车,如若未闻。   “温舍……”   “温舍……你……”   “我只是想知道……你……”   她双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哭泣使她漂亮的脸有些扭曲:“温舍,你对我,到底……”   “我爱你。”温舍把心一横。或许他之后会后悔吧,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是的阿翁,我爱你。爱到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不用有负罪感,阿翁,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骗了你,我没告诉你我已有婚约。”   “尤嘉莉她确实对我很好,而且有家世有地位,我以为她已经是个很好的选择,所以当她死缠烂打时我最终同意与她订婚。”   “但是我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会那么长,长到我会遇见从半个地球外远道而来的你。”   “长到我也会遇到一个让我欣赏的女人,我也会真的去关心一个女人。长到会出现一个你,让尤嘉莉的权利和金钱都变得那么无足轻重……”   “可你答应过她!”阿翁大叫着打断他,“你答应过她你会娶她,你不是很古板吗,不是很严肃吗,你不能违背这么重的承诺!”   “可我现在不愿意了。”温舍回答。   “那你的未婚妻怎么办?”   “以她的条件,有更多的好男人等着她。”   “可她爱的是你,她会很受伤!”   “那我又能怎样?”   “你想怎样呢?就像你说的,以后的日子还很长,长到你还会喜欢别的人,就像现在喜欢我一样。真正能长久的是你能与之结婚的人。”阿翁的哭泣还没有停止,“而我,我有着犹太人的血……”   “那你对我呢?”温舍突然问,“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来看,你又是什么感觉?”   阿翁双手死死地按住自己的额头,痛苦地说:“不知道。”   是吗,不知道吗?阿翁问自己,究竟这份巨大的痛苦是为何而来?   是因为破坏了他人婚姻的罪恶感?是因为自己因犹太血统而遭遇这一切的委屈?还是说,因为自己爱的人恰巧也爱自己,却绝不能在一起的,那种悲哀?   她爱温舍,一个比她大八岁,已经与别人订婚的,成熟稳重、手染鲜血的纳|粹。她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究竟要如何度过了。   阿翁的新住处在南边的一栋公寓楼,上楼时楼下的一位老人亲切地和阿翁打招呼:“您好,马克思小姐。”   阿翁冷着脸别过头去,没有理她。   老人见状也不在意,在心里同情这个因毁容而伤心的妙龄女孩。既然是那位英俊的军官的妹妹,那么她原本一定也很美吧。   温舍则勉强同老人笑了一下,带着阿翁上楼。   阿翁的房间在四楼,很小但很干净。温舍问她:“觉得怎样?”   阿翁没有说话,四下里走走看看。拉开窗帘时她看见不远处的德国士兵和围栏,围栏内侧有很多人。走着的、躺着的,很多都瘦得不成人形、衣衫褴褛。   温舍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窗帘,把窗帘拉起来:“尽量少往外看吧。抱歉,我知道你很喜欢看着外面,但是……”   “那是什么地方?犹太人区?”阿翁平静地问他。   温舍说:“没人会想到犹太人区的墙外会住着犹太人,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   阿翁点点头:“谢谢。”   温舍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对我说谢谢吗?”   “是的,照顾我到这个地步,我很感谢你。”   “可是你照顾了我几个月——从衣食到伤情。”   “你的伤也是我开枪打的。”   “所以你对我的照顾就只是因为开枪的愧疚?”   不是的。阿翁终于在心里承认。从在准将府邸第一次看见温舍,她便惊异于温舍的英挺与气质,那时他还是个反对建立集中营的人呢。即使在集中营,最恨他的时候,阿翁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着天使皮囊的恶魔。她不断地观察温舍,一次又一次与他斗智斗勇,慢慢地她发现了他心里的裂缝,了解了他难言的痛苦。   他很像沃克。沃克因仇恨而痛苦万分,却害怕自己忘记那份对德国人的仇恨;温舍深知屠杀的痛苦,却仍要一次又一次让子弹射出枪膛。他们都做着自己最厌恶的事,然而却无法停止。   阿翁一开始并不明白,但那眼里酷似沃克的神情令她难过。所以也许一开始她对温舍的恐惧和痛恨中就掺杂了别的东西。她太久没见到父亲般的沃克,那种似是故人来的感受令她无法自拔。   “就只是因为你是医生,你有医德,你无法见死不救?”温舍问她。   不是的。阿翁在心里摇头。真到了逼不得已,开枪便开枪了,然而当初她拿着枪指着温舍,却不能扳动扳机,她觉得温舍那么可怜。她又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将温舍带离凡他们密室?因为阿翁真的害怕身受重伤的温舍会在疯狂仇恨着他的人们手中被折磨致死。   温舍能够平等地与阿翁交谈,他愿意隐晦地把自己的苦楚告诉阿翁,阿翁佯装服毒时他疯了一样地想要制止她,他愿意助她隐瞒密室的事,在她以为自己害死了人的时候安慰她,给她住处和衣食,给她图书馆的工作。这大半年里,阿翁几乎要忘了那位浑身浴血的看守长,她自问温舍从没有对她发过火,也没有摆过“上等人”的架子。他本性并不坏,只是信奉了不该信奉的人。   她给他上药的动作总是很轻,怕他会痛;她做菜很少放辣椒,因为温舍不能吃辣;她觉得自己渴了,便想到温舍会不会渴,于是倒杯热水放在他的床头;她不止一次地熬解酒的中药熬到很晚很晚,因为她担心第二天晚上温舍又会被灌酒。没关系的,这些都是因为她是医生他是病人,阿翁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是为什么直到他的伤痊愈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呢?如果换个病人,她又真能做到每天如此细心地照顾大半年吗?   “阿翁,”温舍双手按住阿翁的肩膀,让阿翁整个人一抖,“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保护你,直到战争结束,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生活,其他的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再在乎,我会想办法……”   “温舍,”阿翁打断他,“你的理想呢,如果日后你去了战场,你又怎么能承诺这些?”   “得罪了尤嘉莉的父亲的话,作为军人基本上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我想我是不能去战场了。”   阿翁嘴角苦涩地上扬,这是她现在所能做到最大的表情了:“我们可能不能像以前一样了。温舍先生,我很感激你,也很同情你。仅此而已。”   温舍看着她,慢慢把手从她肩膀上拿开,心里的痛让他口不择言:“就算你这么说,你还不是要寸步不离地住在这里吗?还不是必须要依靠我才能活下去吗?如果我就此离开再也不管你,你还不是要饿死在这里吗?”   阿翁看着他,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却丝毫不能怪他。她觉得是自己把他逼成这样的。   “你又忘了,温舍不是我的姓氏,是我的名字,你知道你叫我温舍的时候听起来有多美妙吗?刚才为什么叫我温舍先生?想要疏远我的话就叫我马克思先生吧。”他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 看到这里的亲们,你们就收藏了这文吧Orz   ☆、一场宴会   温舍离开阿翁的公寓后便去了恩什那里。他知道尤嘉莉一定家里等他,所以他不想回去。只要是他自己的事情,那便很少发生在他的预料之外,但是现在一切就是变得乱七八糟了,他要理一理再去处理这一切。   到恩什的公寓时还有个钟点工在恩什家打扫,不过恩什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这个钟点工听不懂德语。   而恩什听完温舍的现状之后的反应是哈哈大笑:“哈哈,英明的温舍先生也会有今天!”恩什总是这样,他的反应会让人觉得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又没塌。   所以温舍才会来恩什这里:“怎么你很高兴?”   “当然!当然!我从来就没弄明白你为什么要跟那种女人订婚。”   “她有家世和财产,”温舍看向自己的好兄弟,“而且我记得你最喜欢这种好身材的女人。”   “是啊是啊,可尤嘉莉除了身材、权利和钱也就没别的了。”   “呼……”温舍叹了口气,“曾经那就是我需要的。”   “但事实是那些都不够重要,不然你就不会取消婚约了。”   “我还没有取消婚约呢。”   “可你会的。”恩什耸耸肩。   温舍喝了口水:“我知道。”   “好啦温舍先生,”恩什拍拍温舍的肩,“今晚宴会撇开那女人好好玩玩,反正你身体也好了,这次跟我多喝两杯!”   温舍兀自点点头,这时恩什突然压了压声音问他:“不过你觉得那个女人怎么样?”   温舍不解:“哪个?”   “我背后的。”   温舍这才注意到这位钟点工竟是一脸东方长相,黄皮肤,黑发,棕褐色眼珠。   恩什回头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正巧也看过来,然后有些恐惧地低下头去继续干活。   恩什说:“她是中国人,中国爆发战争之后来投奔奥地利这边的亲戚,刚来不久所以还不会德语。这是她们钟点工的老板告诉我的。”   “你专程打听她的事情?”   “……就是问问。”   “你经常请她做家务?”   “不不不没有很经常……”恩什说着停了一下,“好吧,就是很经常。”   温舍觉好笑:“怪不得刚刚你一副对于感情什么都懂的样子。”   “我以前也有喜欢过人的,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谁?学校食堂的姐姐?”   “行了行了,别乱猜。”   温舍也收了收心:“可她是个中国人。”   “我又不是纯血统雅利安人,我可没义务与雅利安人联姻,而且这里是德国,不是中国也不是日本。就算是盟国,他们攻占中的上海不是还在接纳犹太人吗?”   “爱上中国人可以,那如果爱上犹太人就无法原谅了是吗……?”   “别恶心我好吗?”   晚上的宴会在当地最大最豪华的酒店举办,因为几位日本高官也会参加。   早在1936年11月,德日就已结成同盟,约定在反对共|产国际方面,两国必须“交换情报”,“紧密合作”。温舍和恩什坐在边上的其中一个小圆桌旁,看着主桌那里几个矮小的人,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好笑。   这时有一男一女从门那里进来,温舍瞥了一眼,立刻头就痛了。两个人他都认识,男的是那位爱开玩笑的克雷尔准将,女的则是尤嘉莉。   两人向温舍这里走来,温舍不得不起身行了个军礼:“希特勒万岁。”   克雷尔也回了一礼,然后看似一本正经地说道:“拉尔贝小姐今天来拜访我,我们提到今晚的宴会,然后说起你似乎也会到场,拉尔贝小姐便让我带她一起来了。”说罢对尤嘉莉行了个吻手礼,然后转身离去坐到了主桌那里。临走还很欠揍地冲温舍扬了扬眉毛。   温舍心里压了口火——这混账绝对是故意的。   尤嘉莉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生气。她的父亲认识克雷尔,她和克雷尔也算是认识很久了,温舍敢打赌尤嘉莉已经在克雷尔面前大吐苦水。   “温舍,你说清楚,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吃点东西吗?”温舍递给她一小盘蛋糕,然后毫不意外地被打开。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想怎样!”   温舍静了很久,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们之间有感情吗?”   尤嘉莉有些慌:“没有吗?至少,我对你,我对你难道没感情吗?”   恩什干咳了两声,说了声“我去别的桌”拍拍温舍的肩膀便逃了。   温舍问尤嘉莉:“你对我有感情吗?你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克雷尔在主桌那边看向温舍和尤嘉莉,看着尤嘉莉慌乱而又愤怒地说着什么,然后温舍间歇地插一两句话,让尤嘉莉更加失控。   克雷尔在心里开怀大笑。温舍被这种女人看上了也是够倒霉的,然而他竟脑子一热答应订婚,这就怨不得别人了。   那么无趣的人也会创造这么有意思的场景,简直杰作。克雷尔心想。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尤嘉莉哭花了妆容,不得不离场去了洗手间。克雷尔起身说了声“有点事情”,便离开主桌走向温舍这边。   温舍想着心烦的事情,知道克雷尔到身边了才察觉,起身叫了声:“准将。”   克雷尔点点头,坐在温舍身边的椅子上,然后温舍也坐下了。   “所以我们可以继续上次的谈话了吗?”克雷尔问。   “您指什么?”   克雷尔今天心情似乎特别的好:“那个被你藏在家里的有趣的女孩,她到底是什么人?”   温舍知道别的说法已经没用了:“她是个医生。我的医生。”   “只是医生?你这种人,当初决定订婚就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为什么现在突然后悔?是为了那孩子?”   “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知道你有婚约?”   “她不知道。”   “你骗了她?”   “只是没和她提过。她也没问过。”   “拉尔贝小姐一定给你打过电话、写过留言,那女孩不会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的存在,但是却没有问过?想必也是察觉了什么,但是不愿戳破吧。”   “我想她只是不在意,因为她和我只是医患关系,她认为她没必要了解我的私事。”   “你们住在一起那么久,你甚至对她有爱慕之情,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的,我们只是医生与病人,她对我的照顾只是出于她的医德。”温舍微微的笑容里带点苦涩。   克雷尔则是真的笑了:“有意思。听尤嘉莉说你把那孩子送走了?她现在住在哪里?”   温舍看了克雷尔一眼:“您应该只和她有过一次交谈。”   “你如果真的爱上她,应该是不会感到奇怪的,难道你认为她不能仅在在一次交谈中就吸引住旁人吗?”   “你明知我不会告诉你她的去向的。也请你不要去打扰她。”   “我尽量。”   而此时的尤嘉莉正在洗手间补妆。这时两个女人从外面进来,其中一个一张大白脸吓了她一跳。这个女人穿着日本的和服,脸上厚厚的粉底显得整张脸煞白,这似乎也是日本人一贯的妆容。那么这是个日本人。另一个女人穿着昂贵的宝蓝色长裙,似乎是位德国太太。   两个人身上似乎被不小心泼到了酒,她们不得不来洗手间清洗。   为了避免尴尬,两个女人没话找话似的聊了起来。   德国太太问:“你们在中国的战况如何了?”   日本女人说着蹩脚的德语道:“非常顺利,太太,中国人无能、身体虚弱、智力低下,他们根本不能自己领导自己,只有被日本领导他们才能活得更好,很多中国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也有些愚蠢的中国人在顽抗,我们正是在消灭这部分人。”   “哦,那看来每个地方都有一些邪恶的人种。在西方,犹太人便是德国的蛀虫,万恶的根源,他们丑陋而又粗鄙。不过我听说中国的女人都很美。”   “不不不,我见过中国女人,她们笨手笨脚、胆小如鼠,而且奇丑无比,身上还有令人作呕的简直和猪圈一样的体味,甚至不知爱惜自己,时常引诱男人……”   这时,洗手间的灯突然灭了。从强光乍入黑暗,谁也看不清谁,然后黑暗中响起一声尖叫,尤嘉莉略微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形闯了进来,挥起拳头猛地锤在了日本女人的脸上!日本女人被锤倒在地上,惨叫着捂住自己的嘴巴,血汩汩地从指缝间流出。男人身上有很重的酒味,似乎喝醉了,力道却是一点不减,俯下身去又一拳击打在日本女人的腹部,日本女人的惨叫声更可怕了,尤嘉莉和那个德国太太吓坏了,尖叫着往后躲,然而害怕之余尤嘉莉竟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形她有些熟悉。   男人最后狠狠踢了日本女人一脚,嘴里碎碎骂了两声:“去死吧,该死的贱|货!”然后在有人赶来之前跑了。   就是这两声碎碎的叫骂让尤嘉莉听出了这个人是谁。   她轻声嘀咕:“恩什?”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请收藏,方便再看哦~欢迎评论~   ☆、克雷尔式阴谋   温舍和克雷尔还在交谈时,宴会出现了骚动。后来救护人员也来了,一位日本高官的妻子被抬了出去,她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捂着肚子,看起来非常痛苦,煞白的脸令人觉得恐怖。   克雷尔也站了起来,表情是罕有的严肃,一边口中嘀咕着“怎么回事”,一边回到一群和他一样的高等军官那里,安抚那位妻子被打的日本高官。   温舍兀自想着什么人会这么胡闹,然后突然地一个激灵——恩什就是这种人。   他立刻起身去找恩什,发现恩什他喝得烂醉,正趴在桌边睡觉。温舍刚松了口气,却发现恩什的右手握拳,手背上尤其是骨节部位沾着些白色的粉,再仔细嗅嗅竟真是女人的粉底。   温舍倒抽了一口气——这可真是闯大祸了!他趁着没人注意把酒倒在恩什的手背上,冲掉了那些白色的粉底。   是的,没人看到这一切,除了不远处的尤嘉莉。   后来,宴会不欢而散,因为时间已经太晚,温舍觉得至少要把尤嘉莉安全送回去。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尤嘉莉拒绝了他,称克雷尔先生会送自己回公寓。   显然克雷尔听到的时候也是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明白又有有趣的事情要发生了——尤嘉莉在奥地利没什么熟人,克雷尔算是她的半个长辈半个朋友,她遇到事只会和克雷尔商量并且天真地以为克雷尔会成熟稳重地为她排忧解难、出谋划策。   但是事实是克雷尔只会让事情向“有意思”的方向发展罢了,尤嘉莉的烦恼和做法只会让他觉得愚蠢罢了。   正如两年前尤嘉莉曾找到他,说自己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叫温舍马克思的男人,但那个男人似乎对女人没兴趣,不过也不可能是同性恋。克雷尔不假思索地说:“那你就可以委婉地向他展示你家的财产和权力,让他知道和你在一起的好处。”克雷尔知道尤嘉莉说的这种男人一定没有把婚姻看得太重,对感情也没有经验,所以应该会选择财富和权利。但是克雷尔是过来人,他明白这样的结合之后就是很悲惨的婚后生活了,整个事情会变得很可笑,然后他们会争吵、不幸福、离婚。毁掉一个娇惯的富家千金和一个英俊高傲的绅士,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尤嘉莉愚蠢地照他说的做了,然后一切都如克雷尔所想般发展着——尤嘉莉和那个男人恋爱了,然后很快就订婚了。一切都这么井井有条,直到传出温舍马克思私放政治犯被降职到奥地利看管集中营的传言。于是婚礼被无限期地延后,克雷尔的愉快也就终止了。   不过被弄去看管集中营也是够惨的,克雷尔是党卫军,他是知道集中营的可怕的少数人之一。他很期待在那里待久了温舍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当尤嘉莉央求他把温舍调回柏林的时候,虽然这对克雷尔来说是小菜一碟,但是他还是“遗憾”地表示无能为力。   他想看看如果尤嘉莉疯狂喜欢的这个男人变成了杀人魔,一切又会怎样,或许婚后吵架时他还会向尤嘉莉开枪呢。想想就开心。   后来,克雷尔发现除了自己,还有人想把温舍禁锢在奥地利,禁锢在集中营。例如卡门和埃里克,两个官职介于克雷尔和温舍之间的人,他们不知和温舍有多大仇,一直在缩减集中营的伙食和物资,甚至许多工作文件也交给温舍来完成。但是一直就把温舍关在奥地利事情也就太无趣了,所以克雷尔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改变卡门和埃里克的管辖方向,在奥地利进行了一些整改,渐渐减少他们对温舍的掌控,直到温舍的官职调动掌握在他一人手里,哪怕他突然消失都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克雷尔要等,等温舍杀人杀到麻木,等他失去人性,等他沦为一个杀人魔,然后克雷尔会把他送回柏林,送到尤嘉莉身边。他很期待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   但是继“私放犹太人事件”之后,那个戴口罩的女孩也成了克雷尔计划中的绊脚石。几乎是在与她交流的过程中,克雷尔就觉得温舍对她可能已经产生了感情。每个人都有喜欢的那一种类型的,克雷尔喜欢那种高挑温柔内敛的女人,就像克雷尔太太,但是这个小小的女孩却让他觉得非常可爱。从一开始紧张兮兮地回答他的问话,到后来的生气,一词一顿地说“你、家”,克雷尔不明白无趣的温舍怎么那么幸运地搞到一个如此有趣的小姑娘。   克雷尔不会想到离婚,他依旧爱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不过他允许自己的思想甚至肉体时不时地开个小差。谁能说一个人绝不会同时爱上两个人呢?他只是爱上了两个人而已,就这么简单。   他会找到那女孩的,他手下的秘密警察、情报机器可以很快帮他查出来,他不惜动用这个力量。他就是这么可怕的人,但是尤嘉莉不知道,尤嘉莉的父亲不知道,克雷尔自己的妻儿也未必知道。   现在,温舍明白克雷尔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是尤嘉莉一定要克雷尔送,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看着尤嘉莉和克雷尔离开后,他把恩什的胳膊放在自己的后颈上,也架着恩什上车了。   温舍先把恩什送回了恩什的公寓,因为这场宴会的时间很短,他们到达公寓时那个钟点工还在那里,她看着恩什的眼神依旧有些恐惧。因为恩什醉得太死,温舍拖着他有些吃力,钟点工条件反射地上前两步搭了把手。   把恩什撂在沙发上之后,温舍拍拍手问了句:“打扫结束了吗?”   钟点工点点头。   温舍说:“明天还有个地方需要你去打扫一下,待会把地址写给你,只要你说中文那间公寓的主人就一定会让你进去的,需要多少钱……”   温舍说着怔了一下,掏钱的动作也停下了:“你听得懂德语,你听懂恩什的话了。”   钟点工的脸突然的一白。   “你只是在他面前装作听不懂?为什么?因为不愿意接受他?”温舍突然为恩什觉得可悲了。恩什他甚至为了这个中国女孩打了日本人下大祸——虽然这也是因为他喝醉了。   钟点工始终不愿意说话,温舍也不能再逼问,只是从恩什的桌子上拿起便签和笔写下了地址。   在克雷尔的住处,尤嘉莉用力搓着自己的双手,看起来很不安。   克雷尔也不催她,由着她在那里纠结,反正她最后是会说的。   “道森……你觉得温舍会毁掉我们的婚约吗?”   “恐怕会的,”克雷尔干脆地说,“他本来就不爱你,你能牵绊住他,本来就是因为一场利诱,现在他会这样就说明那些利益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够重要了。”   尤嘉莉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可我有了威胁他的筹码。”   克雷尔心里想着“这女疯子”,嘴上却故作关切:“哦,什么筹码呢?”   “我看见了,我确定殴打那个日本太太的人就是恩什——温舍从在军校就结识的朋友。他们感情很好,虽然那个恩什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个不学无术、风流浪荡的令人生厌的人罢了……”尤嘉莉接着把今晚看见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克雷尔。   克雷尔打心底里笑了,事情正在越变越复杂呢,真是杰作,有他在这事还能就这么算了?克雷尔说:“那不就太好了,你大可以威胁他说,如果他背叛你,你会去告发恩什。”   “可是如果我真的告发,恩什会死吗?”   “当然会死,但是如果不是这么严重的事情,温舍又怎么会被威胁到?”   “就算我再讨厌他,那也是一条人命。”   “人命?你也说了他是不学无术风流浪荡的人,这种人总是留在你的温舍身边,总有一天会拖他的后腿。你看他连今晚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温舍甚至要涉险包庇他,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哪怕是为了温舍,他也是应该消失的不是吗?何况他的确打了那位太太,死亡本来就是他罪有应得,你又没有陷害他。而温舍,他和你已经有婚约,是他辜负背叛你在先,你只需要把他抢回来就好了,是他对不起你,不是你对不起他。“   尤嘉莉纠结地抱住自己的头,她知道自己可能要做出可怕的事情了:“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呢?你只要以此威胁温舍就好了,哪怕他还是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你也不一定要真的告发恩什啊,   “是的,你说的对,”尤嘉莉点点头,“可是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说这是恩什干的,这能威胁到温舍吗?”   “证据?”克雷尔大笑,“哪里需要什么证据,现在那位日本高官快要气疯了,我们这些高层德国军官也是焦头烂额,如果迟迟找不到凶手,也会找个替罪羊来给日本人一个说法。是不是真的凶手无所谓,只是需要一个人死去来消消日本人的火罢了,这种时候有人举报的话估计审问都可以省了,直接枪毙就好。温舍是个聪明人,我说的这些他都是明白的,你就放心吧。”   尤嘉莉点点头,把克雷尔倒给她的红酒一饮而尽。   这时一个士兵走了进来说了声:“克雷尔准将,找到了。”然后递了张纸条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哒哒哒~觉得克雷尔坏的人举手~觉得克雷尔帅的人举脚~~~   ☆、三方会谈   温舍回到家,灯是关着的。他自己打开灯,从冰箱里找点东西随便吃了,然后拎起暖水壶倒出里面所剩不多的水,恰好一杯。   哪怕在军校时床铺是自己整理、宿舍是自己打扫的,但是至少不用自己烧水、自己做饭啊,他突然觉得没了阿翁自己会活得有点惨。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他走进卧室接起来,还没等他说话便听见听筒里尤嘉莉的声音:“温舍,我有话跟你说,请你时刻记得我将要说的话不是开玩笑。”   阿翁依旧总是站在窗口。这间公寓的窗户是圆形的,窗户玻璃上有淡淡的彩色印花,夕阳照下来,淡淡的彩光映在阿翁的脸上。   在这样的窗户外,天空显得很小,像是被战火点燃了一样。   她低头看向犹太人区,那里有些骨瘦如柴的悲伤的人。她知道自己也曾如此枯瘦和无助。   她觉得自己和温舍这大半年,像是画了一个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刚到温舍的公寓那天,她身上全是温舍的血,她担心温舍把她丢在那里再也不管她,那么她会饿死在那间公寓里。而现在她在等待中渐渐有了同样的担心。   在温舍说着刻薄的话离开这里的时候,她是什么感觉?或许是觉得心疼他吧,或许是想让他不要生自己的气吧,或许是想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心思吧,或许是想让他别丢下她带她回家吧。她很难受啊,好难受啊。但是怎么能啊,怎么可以啊。   “温舍,温舍……”阿翁低叫他的名字,哪怕明知他听不见。   “温舍……”阿翁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是想他了。   “咚咚咚。”   “咚咚咚。”   阿翁被敲门声吵醒,才发现自己在大大的窗台上睡着了。饥饿和疲惫让她的大脑昏昏沉沉,迷糊中似乎听到了军靴触碰地面的轻微的声音。阿翁以为是温舍,没有多想就强撑着瞌睡去开了门,连口罩都没有带。然而却在打开门嗅到一阵古龙水香味的同时单手捂住口鼻尖叫出声。   “啊——!”她一边尖叫一边用另一只手拼命用力想要关上门。不对,那不是温舍!温舍从来不用香水的!   但是当阿翁看到卡在门和门框之间的军靴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把门关起来了,除非剁了这只脚。   她还是用力抵住门,那人也不急着进来,只是把脚卡在那里,不紧不慢装模作样地敲了两下门:“小姑娘,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这个声音……是下雨那天夜里遇见的那位党卫军准将……叫什么来着?阿翁又忘了一个她本以为无关紧要的名字。   趁着克雷尔故作绅士的时间,阿翁从口袋摸出口罩单手熟练地带上,恰巧克雷尔也不耐烦了,手上一用力推门而入,进来后顺便还带上了门。阿翁退后两步,强作镇定地看着他:“这是我家,请你出去。”   克雷尔一手藏在身后:“温舍先生窝藏小情人的地方竟然被称作‘家’。”   “你住口!”   “只是叫我住口?不再辩解点什么了吗?”克雷尔即使相信了温舍的话,知道她和温舍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却还是用这些话刺激着阿翁,“怎么,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知道一本正经的温舍不过是拿你当小情人养了?即使如此还是愿意住在他安排的地方?”   对于阿翁,恐惧比起愤怒暂时占了上风,要知道现在是什么场景,德犹混血正和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党卫军共处一室!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不是温舍告诉你的吧。”   “我想知道的事情有很多种方法能知道。”   “你到底来干什么?”阿翁抑制不住地又后退了一小步。   而克雷尔则前进了一步:“我来干什么?是不是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阿翁身子一僵,看了看克雷尔身后的门,又向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   克雷尔饶有兴趣地也向窗户看了看,但是没看出有什么奇怪:“你在看什么?窗外有什么?”   “不是……我在想五楼是不是太高了……”   克雷尔一愣,然后抑制不住地笑得发抖:“我是什么妖魔鬼怪吗?你要跳楼逃生?”   阿翁看他笑成这个样子觉得莫名的诡异:“您说的话让我觉得有这个必要……”   “放心吧小姑娘,跟你开个玩笑没必要吓成这样。”克雷尔藏在背后的手拿出一个小纸盒在她面前晃了晃,“给你带了点小礼物,可以当早餐——你应该还要先刷牙的吧?”   阿翁看了看挂钟,已经早上六点一刻了:“温舍让你来的?”   克雷尔已经走到一个小餐桌前把纸盒打开了,里面是一小块奶油蛋糕。听见阿翁这话,他着实郁闷了一下:“能不要满脑子都是你的温舍吗?给你送早餐的就只能是温舍?如果再年轻几年我可不会不如他。”   “有本事你就再年轻几年啊……”阿翁小声嘀咕。   “喂,我能听见。”克雷尔却也不介意,还从柜子里找出盘子和刀叉,有些不太熟练地洗干净后把蛋糕放进去,同时嘴上说,“温舍对你也是不错,这里虽然小但是该有的都有,是用心布置过的,但是我能给你更好的。”   阿翁远远地看着,不敢离他太近,她觉得这人真是太吓人了:“你到底在干吗?”   “不是早说了吗?我想让你跟我走,可钓鱼需要鱼饵啊,于是——鱼饵。”克雷尔说着指了一下自己带来的蛋糕,由于装盘时动作笨拙,蛋糕被碰歪了一小块奶油。   阿翁看向他:“你以前遇到的女人都会为了一块蛋糕跟你走是吗?”   “啊,当然不是……”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跟你走?”   “我是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蛋糕不过是我来见你的借口罢了,”克雷尔耸耸肩,“但是毕竟摊上了个动荡的时代,女孩子为了生存可以不必活得那么一板一眼。”   “我明白地告诉你不可能,你……”说到这里,阿翁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你还能再丢人点吗!阿翁想着扶靠到墙上去了。   克雷尔忍着笑说:“不管怎么说把蛋糕吃了吧,只是吃个蛋糕,可以吗?”   “你走吧,”阿翁有气无力地说,“你走了我就吃。”   “怎么,就那么不愿意在我面前摘下口罩吗?”   听见这话,阿翁的神经再度绷紧了:“我……”   “刚刚进门时看见了一点……你的毁容好像不是太严重,虽然没看清你的长相,不过也没有大面积的烧伤吧,你没有必要把脸遮得那么严实的……”克雷尔说着突然向阿翁走过来,阿翁被吓得飞快地后退,直到整个人都缩在了墙角里。   克雷尔越发觉得这孩子可能真的不是严重毁容,可能只是留了点浅浅的疤痕,只不过她自己克服不了心理阴影罢了,这恐怕算是心理疾病,否则又怎么会惊慌成这样。他看着阿翁,声音越发小心:“没关系的,让我看一下,你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   “不要!别过来!”阿翁的声音几乎成了尖叫。   她见识过的,见识过那个看似很温和害羞的卖报的少年是如何对待犹太人的,那么克雷尔得知真相后一定会更加残忍地对待她!   会被抓回去,温舍也会受到牵连!   这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一个声音宛若天籁:“有人在吗?我是钟点工。”   阿翁怔了一下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么喜欢这个声音。   不仅因为她在危急时刻突然出现,还因为,那是中文。   打开门,阿翁看见的是一个长相干净柔和的东方面孔。她比阿翁略高一点,年纪相仿,一时看不出谁大谁小。黑发、黄皮肤偏白、褐色眼瞳,整个人看起来文文静静。   阿翁说了中文:“你是……中国人?”   女孩很诧异,她没想到这个西洋女孩的中文说得这么好:“嗯……你学过中文?”   “我在中国长大。”   “在中国长大?”   “对,从小就在中国,直到37年才来欧洲。”   “天那,那我们差不多呀!”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北平,姜禾秋。你呢?”   “南京,阿翁。”   这气氛转变也太快了,正激动着,里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终于响起:“请问二位可以坐下说话吗,还有,能用德语吗?”   禾秋探头向屋里看去,克雷尔正老实坐在桌边,一副无聊到死的模样。   三人都坐下后,气氛更加诡异了。阿翁觉得自己应该给他们互相介绍一下,但是两个人她都是刚认识,尤其这位大叔她是不打算再有交集的。   但是克雷尔先问出来了:“这位是……?”他微笑着看向阿翁,询问的语气显得他和阿翁好像很熟似的。   暂时还是不要闹不愉快了,阿翁只好硬着头皮介绍:“她是中国北平人,名字是禾秋姜,不过在中国应该念成姜禾秋……”   “我知道,中国的姓和名是反的。你们刚刚说的是中文?那我也会一点,像是……‘谢谢’。”因为是叠词,克雷尔说起来倒是没有走调太多。   阿翁没做什么反应,禾秋倒是很开心:“很标准!他的中文是你教的吗?”   阿翁有些头疼:“不是,事实上我这是第二次见到他……”   克雷尔赶在阿翁说他坏话之前站了起来握住禾秋的手用德语说:“你好,我是道森克雷尔,家乡是德国柏林。”说罢行了个吻手礼。   阿翁看见禾秋被瘆得浑身一颤,不由得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从40章开始可能就不能保持日更了,虽然也会努力,但是来不及更的时候还请多担待额(⊙v⊙)   ☆、机关已启   后来,克雷尔自知两个女孩在一起就没他插嘴的份了,于是早早告辞走了。剩下阿翁和禾秋在那一见如故。   其实阿翁这里很干净,没什么需要打扫的。阿翁也明白,温舍之所以叫禾秋来,不过是想让她开心罢了。禾秋还带了些面包和菜,她说是一位军官先生叫她带来的。   阿翁和禾秋依旧用中文讲话,阿翁得知中国的形势非常紧张。   “日本人没有拿我们当人看。”禾秋说,“他们不停地杀人,杀大人也杀小孩子,枪杀、吊死、烧死,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有时要杀的人太多,只能推进大坑活埋。”   真不愧是盟国,干的事一样没人性。阿翁听得手脚发冷:“他们怎么会杀那么多人,即使不是士兵也杀吗?战俘呢?”   “他们当然什么人都杀,他们在打仗啊。”   “不对!”阿翁站了起来,“就算是战争,也不可以杀害平民和战俘,这是有违国际法的,战俘也是有自己的权益的。”   “是这样吗,”禾秋问,“就算如此,一颗子弹就能要人命的时候,谁会管你说的国际法呢?”   阿翁怔了怔,有些颓然地坐回去:“你见过一个长辫子老郎中吗?他姓黄,身边常跟着一个西洋的跛脚男人,他们是我的亲人,三七年应该就北上了。”   意料之中的,禾秋遗憾地回应:“对不起,我没听说过……”   阿翁搓了搓自己的脸,不忘问一句:“你的亲人们呢?”   “我的爸爸和哥哥打仗去了,妈妈在瑞士的舅舅家住。其实我是来奥地利留学的,我对外人说自己是来投奔奥地利的亲人,其实是因为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住,给自己壮个胆罢了。我三八年初来的,那时爸爸和哥哥还没有去打仗,妈妈也还在中国。后来妈妈九死一生去了瑞士的舅舅那里,才来信告诉我这些后来的事。其实妈妈在中国时就给我来过信,但是国外的收信人地址、寄信人地址正好和中国是反过来写的,她按中国的方式写,外国人看了就以为是寄往中国的信,就又送回中国了,所以信怎么也到不了我手上,只有我能寄信给她报平安。”   “希望你的爸爸和哥哥也能平安。”   “我也这么希望……”   两个女孩坐在这么一间小小的西欧公寓里,脑子里全是乡愁。   后来的一段时间,阿翁的住处一直是一种比较热闹的状态。   每天早上禾秋都会来陪阿翁,两个人会说很多话。然后在禾秋离开的时候,克雷尔总能准时出现。一开始阿翁不明白为什么克雷尔总会知道禾秋什么时候有活、什么时候要离开,后来发现原来雇佣禾秋的就是克雷尔本人。他知道阿翁不会放他进门,于是总是在禾秋离开时趁门打开就这么进去,不过他确实没有什么越矩的行为,只是似乎很喜欢和阿翁聊天。时间久了阿翁也就不是特别排斥了,她发现这大叔确实是无聊得发慌了才会来找她。   而一直渴望平静生活禾秋就此进入了一个比较好笑的怪圈——每天先是被温舍叫去打扫阿翁的公寓顺便带些食物过去,后是被克雷尔叫去打扫他自己的家,下午还要被恩什叫过去。相似点是其实都没有活要干。   几次之后她表示不愿意收温舍的钱了。   “先生,可我没有干活呀,”禾秋的德语说得其实不错,“请把钱拿回去吧。”   “但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温舍坚持。   “没有,您让我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遇到了我的同胞。就算没有钱我也会去陪伴她的,请不用担心——不过我不太明白,即使毁容,她看起来并不是很自卑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出门呢?”   温舍看了看这个中国女孩,想了想说:“你还是去问她本人吧。”   “好吧……还有我很感谢您没有把我懂德语的事情告诉您的那位朋友。”   “……但是你就那么不能接受他吗?”   禾秋开口前犹豫了一下,身子也有些抖了:“我去过他的集中营。”   温舍静了静,从喉咙里出了一口气,沉声说:“那你觉得如果他死了,你会活得轻松吗?”   禾秋没想到温舍会这么问,不由得也是一愣:“按理说他这是死罪吧……但是即使他死去,他虐杀的那些人也不能重生了。比起让他死,我更希望他改过自新。至于我……虽然或许会有轻松,但一定会为他的死去而难过吧。”   温舍的脸上硬生生扯出一个苍白的笑:“谢谢你。”   克雷尔说即使温舍不受威胁,尤嘉莉也未必要真的告发恩什,但是温舍比克雷尔更了解尤嘉莉。或许她现在还会可怜恩什吧,或许她现在还不想害死恩什吧,但是如果温舍真的刺激到她,她会拿恩什的命出气的。   那天,他拿着电话听筒,愤怒到直接开口说尤嘉莉是个“疯子”,他问尤嘉莉:“你明知我不会爱上你的,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尤嘉莉说:“我要你娶我。”   他不能赌恩什的命,这等同于害死恩什。   所以温舍一直不去阿翁的公寓,并不是还在生气。他只是已经无法面对阿翁了。之前信誓旦旦的承诺,就这么变成了妄言。哪怕和尤嘉莉结婚,他依旧可以通过禾秋让阿翁继续活下去,但是如果他执意不答应尤嘉莉的条件,恩什九死一生。   这些天来他的胡子略微冒了出来,头发也欠打理了,他已经很多次不去赴约宴会、也不再管堆积成山的文件,他甚至也没有再去集中营,不知道那里已经被他手下的那些看守折腾成什么样了。他也想化解忧愁,也喝了很多酒。没有用。   “你叫温舍,我叫恩什,你看咱们俩名字很押韵呢!”   “既然是朋友了,帮我个忙总行吧?”   “得了吧你们一个个短腿狗,你们那么多双狗眼盯着呢,温舍他怎么可能偷懒?”   “喂,你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不累的吗?笑一个给我看看。”   “我能拿你的照片去卖钱吗?”   “我宣誓终身服从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别人没有见过少年时那个充满活力和朝气的恩什,他们眼里的恩什,就只是个喜欢虐杀犹太人的看守长罢了,但是温舍不一样。他是知道的,他是明明白白的。   为什么?是谁把恩什变成现在这样的?谁把他变得这么残忍、嗜血、泯灭人性?   想到这里,温舍背后猛地一凉,冷汗浸透他的黑色衬衫,酒也醒了大半。   这条街上的扩音器还在响,希特勒的声音充满洗脑的魔性:“是时候了,我的人民们,你们是最上等的人种!你们主宰你们的时代!你们自己的时代!”   温舍来到窗边,仰头看向高高的扩音器,神情恍惚:“是你把恩什变成这副模样的吗……我的元首啊……”   禾秋在和阿翁闲聊时当然提起了温舍对她说的这些奇怪的话,阿翁敏感地意识到出事了,她让禾秋捎话给温舍,让温舍来见她,但是温舍不愿意来,她也没有办法。   但是阿翁分析,既然温舍会这么问出来,说明事情给他的精神压力已经大得离谱了,而且这件事和恩什的生命有关。压力这么大,却迟迟不愿来见她,阿翁认为这绝不是在生闷气,而是这件事与阿翁她自己也有关。   “什么事会牵扯到恩什的性命,还会让温舍不愿见我呢?”阿翁不经意间这么问克雷尔。   那一瞬间克雷尔眼里的惊喜和一抹狡猾的笑被阿翁捕捉到了。克雷尔诡笑是因为他为自己的杰作而骄傲,惊喜是因为本该什么都不知道的阿翁竟然能自己琢磨到这个份上,到底是有多聪明呢?他觉得自己真是碰到了个好宝贝:“会有这样的事吗?难道你要杀掉恩什?”   那样的狡笑和惊喜让阿翁死死盯住克雷尔,认真地问:“你从中做了些什么?”   “就算你知道了,你又能做些什么?”克雷尔依旧只是温和地笑笑。   “温舍现在的痛苦是你给的吗?”   “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很不巧,既有难以割舍的兄弟,又有了深爱的女人,所以才容易受制于人。”   “所以你设计让他从两者中选择?”阿翁看着他,像一只愤怒的猫,“要么是我,要么是恩什的命?”   “哦?你这么确定我说的‘温舍深爱的女人’就是你?”   阿翁没空跟他扯嘴皮子:“你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好处!”   “你说呢?”克雷尔依旧那副样子,温和地笑着。   阿翁抽空了力气似的靠到座椅的靠背上:“因为你觉得有趣。”   “你这不是很明白吗。”   “就不能放过他吗?!”   “知道吗?我不是机关,只是个扣动机关开关的人,”克雷尔耸耸肩,竟有点挑衅的意思,“一旦开关打开,机关会自己运行下去,我是不能让这一切停下来的。”   “机关是尤嘉莉吗?”阿翁纠结地搓了搓自己的脸,“你利用她?如果温舍不选择和她结婚,就会迎来恩什的死?”   克雷尔只能自叹不如了:“最终还是被你全都套出来了呀。不过我想,精明如温舍,现在的他估计已经做出选择了。那应该是你希望他做出的选择,但是他会为此忍受一辈子煎熬。”   阿翁摇头:“他不会的。就结果来说或许我该感谢你,至少这结果也是我希望的。他的前途会一片光明,他的太太也是真心爱他的,日子长了,他会感谢他现在的决定的。”   “你呀,总是用最理性的头脑去看问题,”克雷尔的声音里夹杂些长辈似的宠爱,“但是感情上的事情永远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你明白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吗?你经历过什么,磨砺过什么吗?你们这些用脑子来对待感情的人,总是最明白什么是对的,但是也总要到事情发生了,才知道自己原本打算理智地忍受的事其实都是忍受不了的。你以为如果温舍和尤嘉莉结婚,你就不会难过吗?”   “会,但我可以……”我可以忍受的。阿翁说到一半,发现自己险些跳进克雷尔话里的圈套。抬眼看向克雷尔的笑容,她承认自己有些心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哒哒啦~虽然有人说在这里写点小剧场比较好,但是想到的段子还是都想加进文章或者番外里呢~~~ 喜欢的亲们不要忘了收藏啦,评论多多益善~~ 克雷尔这个人在的构思里不是什么坏人啦,比较有用就是了~毕竟没有他一直把温舍扣在奥地利看集中营的话,温舍大哥就遇不到小翁了呢~~   ☆、深梦难醒   克雷尔看出了阿翁对温舍并不是没有感情,阿翁似乎也没有打算对克雷尔隐瞒这一点。她隐约觉得自己瞒不住这个感情世界丰富的大叔,也知道他不会把自己的这点小秘密告诉温舍,这些天来的交流让阿翁对克雷尔这个人有了些新的了解。   克雷尔的太太是位温柔大方的女士,他们有一个七岁的小女儿。克雷尔的怀表里有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里女儿坐在中间摸着妈妈的脸,妈妈看着镜头笑靥灿然,克雷尔则带着那抹温和的笑微微把头偏向中间的女儿。   阿翁看着这张照片,不由得被照片中人们的笑容所感染,觉得暖暖的:“你们很幸福,你一定很爱她们。”   “是的,而且我也爱你。”克雷尔这话显得略轻浮。   阿翁不由得皱起眉头看向他:“你真爱她们就该对她们忠实。”   “可是没有几个男人可以真的做到一辈子只面对一个女人。”克雷尔耸肩,“再和睦的夫妻也总有那么一段时间看都不想看对方一眼,这种时候男人也是有生理需求的,所以说抓第三者的正牌夫人都是太想不开了,闹得谁都没面子。”   “照你这么说,人又为什么结婚呢?”   “婚姻和生育都是社会义务吧,不过当然结了婚还是开心的时候多一点,尤其到了老的时候,想想有一个人陪了自己半辈子,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哪怕在这多时间内互相伤害过?”   “婚姻就是会互相伤害啊,互相想控制对方、想把对方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互相赌气,互相爱。有时候觉得我和我太太之间已经不再是爱情,而是亲情了。我早已离不开她,但是追求爱情也是人的天性。”   “歪道理。”阿翁摇头,她不是很明白克雷尔说的这些,她还没有思考过有关婚姻的事情呢。   想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结婚,似乎也是很神奇的事情。她会变得像千千万万女人一样,做着家务带着孩子守着自己的丈夫。阿翁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很想变成那样,她也不知道最后自己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和谁在一起。   但她至少知道那个人再也不可能是温舍。   她有些怕:“如果我一直喜欢温舍怎么办,如果我就这么再也不会喜欢别的人了怎么办……”   “刚开始坠入爱河就面对这么多问题确实也是难为你了。”克雷尔笑着,很想伸手摸摸阿翁的头,阿翁却整个人一僵,飞快地躲开。克雷尔有些无奈地把手收回来:“我承认,温舍马克思非常的出众,他智慧、强壮、成熟、英俊,而且对你一往情深。或许你很难再遇到比他更好的男人,但是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去喜欢一个不可能与自己在一起的人的。他是好,但是他不是你的,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的,你会遇到别人的,我知道那个人不是我,但是你会遇到你愿意与之相伴一生的人,他也会深深爱着你,因为你……实在太好了。”   阿翁无声地双手掩面,不知觉间,手心湿了一片。   克雷尔不知道阿翁是德犹混血,他只会用和常人说话的方式和阿翁讲话,时间长了阿翁也就忘乎所以了,和克雷尔讲话时她会想到自己的将来,时不时又梦醒一样记得,自己是个犹太血统的人,她不一定,可以活到自己幻想的那个时候。   如果没有之前那个卖报的少年,她甚至会觉得在克雷尔面前摘下口罩也是可以的,但是现在她不可能了。她很明白自己从摘下口罩的一瞬间开始,自己便不会是克雷尔眼中,那个“实在太好”的女孩了。   温舍有从禾秋口中得知克雷尔最近总往阿翁那里跑,他有担心过,想要让阿翁再换个地方住,或者跟克雷尔谈谈。不过后来想想,就算换了住处,克雷尔还是可以查到阿翁的新住处的,跟克雷尔谈也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效果,既然阿翁没有让禾秋专程告诉他这件事,就说明阿翁认为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许他用不着做什么。   昏昏沉沉的日子过了几天,温舍也渐渐回归了正常生活,他又回到了阿翁出现之前的状态,住在集中营里,用大量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他不想回家,因为一进家门他就觉得阿翁在书房、或者阳台。然后每次意识到她早已不在这里对人的内心都是一种冲击。   然而集中营也好不到哪去,温舍还是总想去办公室的阳台,在那里站着,寻找场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但是他找不到了。   他再也没去找过尤嘉莉,就算尤嘉莉主动找过来,他也权当是空气,连假装的客气都懒了。既然一个结婚证明就能让恩什活下去,那么他给尤嘉莉就是了。但是,那也就只是个结婚证明而已了。   禾秋告诉过阿翁自己是怎么会来到阿翁的公寓的,后来也就提起了恩什的事。   “他很可怕,”禾秋说,“他经常叫我过去,一开始我假装听不懂德语,后来有一天,我和一位一起勤工俭学的朋友路过郊外,我们看见了。他看押着很多人,那个场地里面时不时发出枪声和惨叫声,被看押的人们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我和朋友悄悄靠近那片场地,隔着铁栅栏问一个靠在栅栏上的瘦得像人干一样的人,这里面在干嘛,问他们是什么人。”   “他怎么说?”   “他说那是个集中营,他们是犹太人。他告诉我那里面看守长在玩一个游戏——给十个犹太人编号,先是一号背对其他人,接受背后人的轮流捶打或者棍击,如果他猜对是谁在攻击他,那么就换被猜中的人挨打,如果连续五次没有猜中,那么那个人就输了,会被枪毙。你说他得是个怎样的人呢,这种游戏会是正常人想出来的吗!”   “当然不是正常人,”阿翁在禾秋看来或许淡定得有些过了,“不过在一个疯子的领导下,这些事情也就被允许了。”   “是啊,我当时想着怎样能救救那些苦难中的人,直到后来我发现西方国家就是歧视犹太人,根本不会有人管他们的死活,我真是吓得一身冷汗,幸好我不是犹太人啊……”   “那可真是恭喜了啊……”相比之下,我就没那么幸运了。阿翁心想。   阿翁迟迟没有见到温舍,只收到温舍让禾秋带给她的各种小东西——食物、衣服、零食,还有一些漂亮的小玩意。她也渐渐不再对克雷尔那么反感,虽说他的人生观有些离经叛道,但也说明他是个有脑子的人,他有自己的原则。她发现克雷尔是个很幽默风趣的人,对任何有趣的人和事物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也喜欢事情向有趣的方向发展。即使是阿翁这样时刻不能放松的人,有时也能被他逗笑。   不知是不是为了能更加接近阿翁,克雷尔对学中文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经常让阿翁教他中文。这样的要求阿翁很难拒绝,于是从最简单的一点点教起,克雷尔的确认真在学,然而西方人说中文那种特有的强调还是让阿翁觉得很好笑。   克雷尔比她大二十多岁,跟克雷尔聊人生似乎让阿翁更加明白了一些事情,又或是什么都不明白了,她无法判断克雷尔说的那些是不是对的,她也希望有足够的时间去生活,经历些常人该经历的事,曾经阿翁只是畏惧死亡,似乎是与克雷尔的谈话让她开始总是去想未来了——那梦一样的未来。   但是比起克雷尔,阿翁不可避免地更加喜欢和禾秋在一起,毕竟同是女孩子,也是同龄人,在同一个国家长大,说着一样的语言,被相同的文化深深感染。和禾秋在一起,更多的感觉是什么都不用去想。两人都很默契地很少提伤心事,在一起就一起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就像当年和绣绣在一起那样。有时候,两个人闹累了,双双仰躺在床上,笑着倒下去的一瞬间,阿翁真以为自己回到了黄家村。   她想回去。尤其是在被迫搬来这里之后,她越发的想回去。但是她不能让温舍帮忙,温舍还背着私放犹太人的罪名,让他去弄一份去中国的签证太可疑。她想过让克雷尔帮忙,但是又苦于没有借口,怕引起克雷尔的怀疑。而且就算回国,她又能做什么,她去哪里找爷爷和沃克,去哪里找昔日的黄家村呢?   这样的日子就这么持续了大约一个月左右。   直到有一天下午,禾秋一边拍打阿翁的房门一边似乎很恐惧地叫:“阿翁,开门!开门!”   阿翁立刻去开了门,看见的是禾秋惨白的面孔。“怎么啦?”阿伸手翁扶住快要摔倒的禾秋。顺手摸了摸她的脉搏。   只是惊吓过度,身体没有大碍。   禾秋抱住阿翁,身子抖个不停:“我会被杀掉的,我会被杀的……”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刚我差点就死了……差点就被那个叫恩什的人杀掉了……我不能留在奥地利了,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   片刻之前,禾秋再次去了恩什那里。她有胆子不要温舍的钱,有胆子对克雷尔说“您不要再花钱了,大不了我每天到十点就离开就是了”,但是她没胆子不要恩什的钱,更没胆子不去。   到了恩什的公寓,她又继续今天的工作,把恩什已经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家再打扫一遍。她知道恩什总是隔几分钟就看看她,但她可以装作不知道。   不过这一天,恩什总是自言自语似的用德语说话:“你很漂亮。”“我们能在一起吗。”“我甚至为了你打了日本高官的妻子呢,一旦被发现,我就完了。”“最近几天这事情闹得越来越大了,已经有几个人去接受审讯了,如果我也接受审讯,我能瞒下去吗……”   从来都是恩什去审讯别人的,他最知道所谓“审讯”可以狠到什么地步,他甚至开始畏惧自己想出来的那些审讯方式了。   而禾秋,就在恩什说自己为她打了日本人的时候惊了一下,身子一僵。就是这一下让恩什觉得奇怪了。   “给你讲个故事吧,”恩什开始直勾勾地看着禾秋的表情变化,“有个军官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有一天他听见一个日本女人说中国人的坏话,于是他很生气,打了日本女人,同时他因此可能会死去。”   禾秋的冷汗已经下来了,脸色发白,身上发抖,连干活都忘记了。她的余光看见恩什拿起了桌上的枪,一步步向她走来,恩什那有些愤怒、有些茫然的表情似乎是表达不敢相信:“然后之后的某一天,军官发现那个中国女孩其实懂德语,其实一直明白军官的心意,她一直欺骗他,一直在欺骗他!”   恩什说着揪住禾秋的衣领,禾秋尖叫出声:“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求你……”   恩什看了看她,轻轻拥她入怀,禾秋的脑袋架在恩什的肩膀上,依旧是抖个不停。恩什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拿枪的手摸了摸禾秋的头,柔声说:“别怕,别怕……”然后,禾秋感觉到冰冷的枪口抵在了她的太阳穴上。她觉得自己完了。   这时,“砰”得一声枪响,他们身边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地。   恩什也被吓得一怔,放下枪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同时禾秋脚下一软,倒了下去,然后强撑着逃离了这里。   楼下,温舍双手握着枪还没放下,气喘吁吁的样子可以看出他是在远处看见了恩什房间里发生的这一幕,然后飞快地跑过来制止的。   “我要杀了她!为什么妨碍我!”恩什向着楼下大叫。   温舍用力喘了两口气,然后抬头大喊:“恩什——!”   你醒醒吧!你醒醒吧! 作者有话要说:  哒哒哒~~~~~~~~~~~ 有木有人发现阿翁·笛林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因为本人很喜欢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的那位“席琳迪翁”啦!! O(∩_∩)O哈哈~喜欢的亲们不要忘了收藏哟!!收藏数对我来说也是种鼓励!! 看见收藏不再涨本人好心塞呢!! 还有从今日起不能再保证日更了,我也要忙起来了嫩!! 见谅见谅~~~~~~~~~~~~   ☆、末世少年   恩什对禾秋,大概就是那种第一眼看见就被吸引的喜欢。   这种喜欢不管对方是什么性格,什么思想,只是因为看见那样的面孔,把对方想象成自己喜欢的样子,然后喜欢得无法自拔。也许爱情就是这么回事,看着对方,产生美好的幻觉,然后当幻觉遇上幻觉,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了。   之后恩什被温舍打了一拳头,有些颓然地坐在沙发里。   “我想要的,永远都不会是我的。”   是的,恩什说的不假。   温舍知道,恩什活到现在,除了这场友谊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小时候,恩什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他是最大的那个。他从第一个弟弟出生,就被教导应该让着弟弟,父母过早地把他当成了大人。确实,父母不可能把爱多么平均地分给孩子,但是也不一定是把爱给较小的孩子,或许更需要爱的孩子才是他们应该更加疼爱的。他们忽略了恩什的性格。他性格执拗,父母却不开导,只懂得打骂,恩什在父母眼里就是个自私、贪婪的人,他连自己的弟弟妹妹都恨,又怎么去爱别人。   后来恩什遇到了莫菲。那时莫菲骨瘦如柴,身上带伤,恩什也一样。他觉得自己和这条狗很像很像。   他把莫菲养了起来,让莫菲分享自己的那份食物,给莫菲洗澡、清理伤口,甚至和莫菲一起睡觉。莫菲只亲近恩什,距离其他人远远的,恩什让它过来就过来,让它坐下就坐下,恩什挨打挨骂的时候它会对着恩什的父母汪汪大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有眼泪。   恩什总是一边挨打对莫菲吼:“别叫!莫菲!老实点!”他怕莫菲惹到了他的父母,他们会杀掉莫菲,恩什知道他的亲人们觊觎莫菲的狗肉已经好久了。   挨完打之后,恩什和莫菲在小山坡上坐着,莫菲把前脚放在恩什的肩上,直立起来去舔恩什的眼泪。恩什一边流泪一边温柔地笑着对它说:“没关系,这不疼……”   似乎是因为莫菲,恩什不再去嫉妒自己的弟弟妹妹,也不再在乎父母的不公平。至少他有莫菲,别人没有。   直到有一天,恩什睡醒之后怀里没有了那个暖暖的小东西,他惊醒,冲到屋外,看见莫菲已经死去。它被吊在了一根铁钩上,被剥了一半的皮。   午饭吃的是狗肉,家人很开心,但是恩什独自在小山坡上边哭边吐了好久。   他茫然地回到家,看见父母给自己留了几块肉。他把那几块肉和垃圾堆里的骨架埋了起来,在小山坡上做了个坟墓,还立了碑。   回到家后他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就在这一天,他结结实实地恨上了自己的亲人们。   其实恩什的年纪比同级军校生都要小许多,因为他在莫菲死后不久就去了军校,从此不论寒暑假,再不归家。   在军校的日子对恩什来说并不难过,除了他很害怕长跑以外。军校里他并不出众,也不算很差劲。同学不嫉妒他,长官不批评他,他也就是一天天过下去,没有什么目标。然后有一天,元首来到他们的学校,进行现场演讲。   恩什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活成这样。因为家里贫穷,父母不得不把能提供的全留给弟弟妹妹;因为家里贫穷,没人有功夫在意他的想法;因为家里贫穷,他们吃掉了莫菲。而他们的贫穷,就是因为犹太人!   是犹太人骗光了他们的钱,是犹太人自私、贪婪,是犹太人让他失去亲人,是犹太人该死!   “好——!”他和身边的同学一起为元首呐喊,总有一天,杀光所有犹太人!   后来,班上来了个漂亮的转学生,各项优异的成绩和不易接近的气质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何况他还是个新来的。恩什不得不承认自己佩服这人的耐力,给他找事的人数不胜数,他居然就扛下来了。恩什本来以为这人很“软”,后来渐渐觉得他只是懒得计较,或者说是他认为他的优秀本身就可以气死旁人,根本不需要他再做什么。   有人向他的饭里撒过沙子,他把饭一倒又去打了一份;有人在他跑步时伸脚绊他,多半是绊不着,就算绊倒了他再站起来继续跑估计也是第二名;有人向长官造谣,打他的小报告,长官只是说“那孩子不会这么做”。   其实大家都知道长官偏向他,盛饭的姐姐也喜欢他,所以根本没人会做什么真正过分的事情,所有的欺负人都像是幼稚的小打小闹。恩什觉得这家伙活得真他妈爽。   “好啦,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长跑完了多帮我打份饭总行吧?”   叫温舍的人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然后点头说:“可以。”   他们因此相识。很多事情温舍能忍,恩什不能忍,那些温舍不愿理会的事情恩什总是气不过,总是很冲地回击回去。最小家子气的两个人一个是卡门,一个是埃里克,恩什和这两个人也最不对眼。   所以后来温舍在柏林遭到贬职的时候,也是这两个人提到恩什的连带责任,使得恩什也被贬到了奥地利。   有时候恩什会觉得温舍和莫菲有点像,都对他很好,都只亲近他,只是当然温舍更独立、表现得更含蓄点罢了。   恩什就是这种人,从小对爱的缺乏让他对感情的认知就是像莫菲对他那样,他扭曲地认为,如果不是那么深的感情,那么他都不要。   就像那天在温舍的集中营,那只猫不肯听他的话,他一怒之下开枪打死那只猫一样,他也会这么对待禾秋。他的确爱上了禾秋,一见钟情,但正因如此他无法忍受禾秋的冷漠,他难过,他痛苦,而他认为解决这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   杀了禾秋。   禾秋已经忍了很久了,但是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她便再也不愿留在奥地利了:“阿翁,我要离开了,我已经没有功夫去管学业了,我要到瑞士去。”第二天一早,禾秋依旧来到阿翁的公寓,然而这次她带上了行李。   阿翁沉默了好久。   或许这是个机会吧。是时候该离开了吗?   “你等一等,”阿翁说,“待会克雷尔会来,你向他要一份去上海的签证。就说你想念亲人、打算回国,这份签证大概明天就会给你。”   “什么?可我……”   “那不是给你的,是我的签证。”阿翁点点头,“我和你一起走,我去中国上海。”   “你疯了?中国正在打仗,你去那里干吗?何况你离开了,那位马克思先生怎么办呢……他似乎很喜欢你……”   “禾秋,我告诉你为什么,你要保密。”阿翁说着把口罩摘了下来,“你能看明白什么吗?”   禾秋本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张腐烂得可怕的脸,她的确紧张了一下,但是口罩摘下之后,她发现阿翁长得非常精致,白白嫩嫩的脸上连点雀斑都没有。   “阿翁,你……没有毁容?”   “果然你也分不清西方人种……是的,我也分不清,但是我的确是犹太人。确切地说是德犹混血,我的父亲是日耳曼人,已经在波兰战死;母亲是犹太人,三五年被带走早已不知去向。”阿翁不管禾秋惊讶的表情,接着说,“我只知道上海还在接纳犹太人,我只能去上海,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如果有机会,你早就会离开吗,”禾秋看起来竟有些沮丧,“就不会关心马克思先生的感受吗?”   阿翁握了一下拳头,重新戴上口罩,然后把被单扯下来,用剪刀剪开后用来打包要带的行李:“他的感受不用我关心,他的未婚妻会关心他的。或许我的消失对于他来说才是真正的好事,何况我怕还是个犹太人,我已经不能再拖累他了。”   “你明明也在关心他,你想的还是不能拖累他……”   “禾……”   阿翁刚想说什么,突然“砰”得一声枪响。   禾秋被吓了一跳。阿翁倒是还好,因为旁边就是犹太人区,时不时发出这么一声枪响并不奇怪,只是这一声离她们特别近而已。但是当阿翁来到窗边向外看去时,她发现事情变得不对劲了——倒在血泊里的竟是一个德国士兵!   不知道哪栋建筑里又响起一声枪响,另一个前去查看伤情的士兵也应声倒地,其他士兵便明白了什么,开始四处找掩护,有人大叫着让通讯员去请求支援。   “出了什么事情了?”禾秋也趴到窗边来。   阿翁隐约记起了什么——凡说他们会在犹太人区南区……   难道这里就是南区???   “这是起义,犹太人起义!”阿翁说。   “起义?他们疯了吗?他们一定会死的,他们不可能胜利的……”   “是啊,他们都会死去,但是那又怎样呢?起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阿翁喃喃道。   “阿翁,你是这场起义的见证人。”   “阿翁,你要好好活着。”   “你也爱上他了吗?”那天,凡这么问阿翁。   阿翁被自己的心跳吓了一跳:“怎么可能……”   “那你爱我吗?”凡又问。   阿翁几乎是想立刻开口回复他“说什么傻话”,但是此情此景,她不想这么潦草地敷衍掉。   “……我尊敬你,”阿翁认真地说,“凡,你很伟大,我们可能,不是一个高度上的人。”   凡笑笑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再见了,我会想你的。”然后又从阳台翻了下去。   阿翁看着凡的背影,轻声说:“我也会想你的……我会的……”   那个躲藏在密室里,有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内心却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嗯哼~故事就快要转入下一阶段咯!!! 会尽量做到一周两更……做不到也不要打我额…… 还是希望有更多人收藏哈~有评论最好啦~~~~   ☆、再见,人间   很快,下面已经成了一场枪战。   阿翁发现凡他们干得非常漂亮。他们事先潜入了犹太人区内,一开始就杀伤了几个关键位置的士兵,就算还有援兵源源不断地赶来,也迟迟不能包围他们占据的几栋楼,暂时只能在犹太人区的围墙外进行攻击。   凡他们的武器弹药并不算多,所以在使用上非常节省,但是一旦出手便尽量准确。附近的居民大都关紧了门窗,背着少量行李暂时远离南区。   阿翁也担心最后会引发大面积爆炸之类的事情,便觉得这里也不是很安全。   窗外枪响不断,阿翁能感觉到窗户的玻璃都被震得一抖一抖的,时不时的一阵阵惨叫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就在这样的声音里,阿翁把自己的衣服、几瓶染发剂、跟了她好久的爷爷给的药草香囊、一些面包和温舍托禾秋带来的一点小玩意打包在床单里交给禾秋:“这里不安全,你先离开这里。克雷尔雇你打扫过他的家,你应该知道他的住处在哪里吧?你带上这些东西先离开这里去找克雷尔要签证,明天早上如果我还活着,就一起走。镇子西南角有个棕色小楼,大门是白色的,门上挂着日历,我们明早六点在那里碰头……”   正说着,似乎有犹太人被抓了出来,阿翁一看,眼泪差点下来——这是密室里那个酒鬼!   阿翁再次意识到正在厮杀、死去的,都是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互相扶持的朋友啊!   有个士兵拿枪指着酒鬼,似乎以他为人质冲着犹太人区大声吼叫,区内的犹太人们似乎也真的有所停顿,又或是只是在保存火力。这时酒鬼奋力抽出手来从上衣口袋里拔出一个小铁环。   阿翁远远地看见了,突然大喊了一声:“抱头蹲下!”   禾秋和阿翁都在一瞬间护住头蹲了下去,下一秒,爆炸的声音响起,整个房子都在震,声音像是在咳嗽。再放开头时,阿翁和禾秋看见墙和天花板上的粉灰落了一地。   再向不远处看去,则是一片惨象,爆炸产生的尸体大都不成人形。   “那是?”   “那是炸弹的拉环,我在书上看到过!”阿翁回复道。   禾秋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场景,也是被震慑住了,喃喃道:“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她转而看向阿翁:“你也走吧,离开这里,现在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你可以去我住的地方……”   “你先走,”阿翁打断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犹太人区,“我再等等,再等等……”   禾秋自知劝不动阿翁,只好自己先行离开。她信任阿翁的安排,一离开这里便向克雷尔的住处走去。她现在没空去担心什么,只想先把自己的任务完成。   而阿翁这边,很快又有人被抓了出来,同样也是熟面孔。这次德军士兵很快把他的手反绑到背后,并从他身上也搜出了炸弹。这人自打被绑起来就一直大喊“杀了我”,然后在他被拖下去之前,他的犹太人战友用一颗子弹满足了他的愿望。   似乎是从这时开始,德军也不打算再留活口审问了,连炮火都运来了,开始向着犹太人区的几栋建筑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   阿翁趴在窗台上,不知觉间衣衫都湿了。   她渐渐可以看见犹太人区的哪个窗口站着哪个人,她甚至看见了凡,在不断地开枪射击。   阿翁自虐似的看着这场景,眼角疼得似乎要裂开。或许她现在应该在犹太人区内的,或许她应该和他们共同战斗的。阿翁很明白自己想活没什么错,她也知道老实躲着才是理智的做法,但是她也没想到,看着这样的场景她竟会如此羞愧。   这时,阿翁视线范围内的几个犹太人似乎一个接一个被子弹打中了,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阿翁立刻开始在视野内寻找——这么远的距离能做到这样的准头,确实是厉害人物。   就是在这时,她看见了半掩护在下面一处杂物堆后的温舍和恩什。温舍双手握枪,姿势标准而又有节奏地向着建筑物里的犹太人们进行射击。   温舍每次开枪都有人倒下,阿翁心里一紧竟大叫出声:“温舍——!”   温舍手上一顿,抬头看向阿翁。阿翁不知道温舍那眼神里表达的是怎样复杂的意思,是疲惫?是抱歉?是担心?还是无可奈何的对命运的屈服?   恩什对温舍说了句:“那不是那个女中医吗?她原来住在这儿?”   温舍没有理他,继续进行着他身为军人应该做的事。   阿翁紧张地观望着,自从温舍赶到之后,胜负似乎就是很快的事情了,再加上其他人猛烈的进攻,谁都看出犹太人就只剩下寥寥几人,还在负隅顽抗。   德军相对之前看起来稍稍放松些了,形势一边倒。当然这也是一开始就注定的结果,可是凡他们现在是什么心情啊……   这时,阿翁远远看见艾薇中了一枪,神情扭曲地倒下了,凡跑过去扶住她。紧接着,一个手榴弹被一个德军士兵准确地丢进了凡和艾薇出现的那个窗口!   然后温舍听见了那个似乎曾在那个“密室”里听过的名字——阿翁大声呼喊着:“凡!!!”   “轰”得一声,那栋大楼的玻璃几乎全碎,艾薇的身体被炸出来,从三楼坠落在地上,阿翁只看了一眼眼泪就下来了。她再也待不住了,从床下拖出医药箱就冲出了门外,来到楼背后的一个井盖旁。   她在密室里看过下水道的路线图,虽说时间过去很久了,但阿翁还记得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奋力搬开井盖慢慢地下去了。   温舍早发现阿翁已经不再趴在窗口,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他宁愿相信阿翁只是不愿再看而已,这种幻想直到他以他准飞行员的视力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形从犹太人区内的一个井盖处升上来,匍匐前进着进了一栋楼。   “不会吧……”温舍低声说了句,突然开始一边向前移动一边找新的掩护。   恩什大叫:“温舍你干什么!别再向前了,这个距离已经够了!”   很快温舍已经一路迂回到犹太人区的围墙处抓住围墙上沿的铁杆一用力,脚在围墙上一蹬,整个人跳到了了围墙顶上,然后一转身翻了下去,很快也进了那栋楼。   恩什不明白温舍想干什么,他一直大叫让温舍回来,但是温舍像没听见一样,他想上前强行把温舍拉回来,但是他的身手没那么利索,很快被各种乱飞的子弹、弹片逼了回去。   各种枪声、惨叫声震得人耳朵发痛,看着温舍进了犹太人区之后,恩什着实是愣了一下,然后他看见大炮将要射击出下一批炮弹了!   “停下!”恩什冲了过去,“停下,温舍还在里面!”   炮手推开这个捣乱的人:“滚开!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轰炸!”说着便要继续开炮。   情急之下恩什抓住了炮手的手腕:“只是让你停一下!”   “放手!你这个叛徒!”   因为恩什不愿松手,两个人竟几乎是扭打了起来,恩什卡住炮手的脖子把他控制在大炮上:“我们的人也在里面,你连自己人一起杀吗!”   炮手大叫:“现在往里面跑,他自己找死!”   “你再说一遍!”   “现在进去的人很明显不是找死就是想立功想疯了!”   “你!”恩什实在是火了,飞起一拳头把炮手锤倒在地上。   炮手挨了恩什一拳头,牙齿都飞了出去,嘴里血流不止。他有些口齿不清地大吼:“你这个……妨碍军事不听指挥的人,帝国的叛徒!”   炮手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把枪,对准恩什的脑袋扣动了扳机。恩什的头颅瞬间溅出大量鲜血,直直地倒了下去。   炮手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继续回到自己的任务中去,猛烈的炮火继续轰击着犹太人区,所有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   阿翁在摇晃的大楼里为凡包扎,温舍在巨响中寻找阿翁在哪,克雷尔在打着电话,禾秋在去克雷尔家的路上,尤嘉莉侧卧在床上试图理清自己纷乱的思绪,小书店还在营业,咖啡店的老板娘在为自己绑头巾。   对起义的镇压还在继续,炮手对着犹太人区内不断开炮,其他士兵还在奋勇杀敌,地上躺着的也不止恩什,还有别的人。   恩什也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会突然间变得如此安静,然后他惊喜地看见莫菲像从前那样,摇着尾巴向他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不要忘了收藏~不要忘了收藏~不要忘了收藏~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想说恩什确实可怜,不过不要忘记他是被希特勒洗脑的人,做了很多坏事额……   ☆、为什么不是我呢   阿翁不知道为什么炮击会停止了一段时间,不过好在炮击停止,她才安然无恙地到了那栋楼的三楼。   但是看见凡的一瞬间她脚下一软,医药箱“砰“得掉在地上。她抑制不住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试图控制自己身体的抖动。   凡的半条左臂已经被炸掉,左半边身体甚至包括脸部都有烧伤,但是他竟没有昏厥,在地上痛苦地叫喊着。   这样的伤势阿翁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因为这个人是凡,她一时间有些镇定不了,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去救他——这个人,即使救活了,那还是凡吗?   愣了几秒之后,炮击又开始继续了。阿翁被震了一下,突然回过神来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打开医药箱去给凡止血,在炮火声中她不得不加大了自己的声音:“凡,还好吗!是我,阿翁!“   “啊——啊——“凡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似乎不知道,但他现在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叫喊声。   “凡,坚持住!你要活下去!“   “凡!回答我!能听见吗!“   “凡!我求求你!回答我!叫我的名字!“   “凡!!!“   整个大楼都在晃动,那种幅度让人难以想象,阿翁几乎觉得下一秒这楼就会倒下,他们都会葬身废墟底。阿翁也知道犹太人的数量只要再少一点,德军马上就会直接突入犹太人区了。   给凡包扎好时要怎么带他离开?离开后又该怎么办?阿翁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此时此刻她并不后悔。后悔没有用,何况她明白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会就这么冲进来。最开始时她连凡是否活着都不知道不是吗?   “凡!我们会离开的,我们两个都会活下去!“阿翁正忙着给凡包扎,突然感觉到有些异样。她抬起头,看见凡仅存的右手挣扎着握着枪,枪口黑洞洞地指向她。   但是很快,阿翁对枪的敏感度告诉她,这枪口不是笔直地指向自己的,而是指向自己侧后方的人。她看向身后,看见温舍有些气喘吁吁地看着自己。   下一秒,阿翁猛地按倒凡握枪的手,凡同时按下了扳机,子弹”砰”得发射到墙壁上。   自从搬到新的住处,温舍离开之后,阿翁就再也没有见过温舍。她觉得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   “温舍!“阿翁叫他。她有些怕,她不知道温舍现在是站在一个怎样的立场上出现在这里的。他是一个突入犹太人区的德国士兵,是屠杀犹太人的看守长,还是曾经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温舍没有理她,只是大步走过去,双手托起凡的身体。阿翁一愣,刚想阻止他,却发现温舍只是轻轻把凡放在了一个楼梯道底下,凡被触碰之后疼得要命,也没有力气挣扎。   楼梯道和楼层构成了一个比较坚固的三角状,确实比刚刚那里安全。阿翁看了看温舍,把医药箱搬过去继续为凡的脸上药。   她看见凡仅存的右眼一直盯着温舍,她看见凡看温舍的眼神中依旧充满的恨意。她的眼泪终于还是冒了出来,她对凡说:“他不是坏人,我早告诉过你的,你不该恨他的……“   温舍无声地站在阿翁身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阿翁包扎完毕后擦了把汗,这时温舍又托起了凡的身子。阿翁也没工夫再管其它,拉了拉温舍的衣袖喊:“这边!“   他们一路下楼,通过楼背面的一个井盖进入了下水道,接着又从公寓的井盖出来,直到回到阿翁的公寓里才松了口气。附近的居民大都跑了,就算还在家里也锁紧了门窗躲起来,这倒让他们行动方便了。   阿翁喘着粗气看向窗外,看见那些德国士兵已经进了犹太人区,几个犹太人被抓出来绑着,背靠墙站成一排。   阿翁闭上眼睛,听着窗外一片密集的枪响。   这场起义就此结束了。   温舍把凡放在阿翁的床上,看向阿翁问:“结束了?“   “嗯。”阿翁有些疲惫地点点头,静了一会又问,“为什么救他?”   “我是在救你。”温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如果留他在里面,你会出来吗?”   阿翁好想扑上去抱住他,但她忍住了:“谢谢你。”   “谢我?”温舍的声音里有点讽刺,“这样谢。”他说着把阿翁揽进怀里,然后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阿翁在那怀抱里一怔,那被包围的温度让她有些想哭:“你快要结婚了吧?”   温舍一僵,放开她:“克雷尔告诉你的?“   “不回去不要紧吗?你的战友们会发现你不见了的。“   “那好,你自己小心。“温舍按了按她的肩膀,转身要离开。阿翁却突然叫他:“等等温舍!“   “嗯?“温舍回过身来。   阿翁怔了一下,然后敷衍着说:“你……也小心。“   温舍笑笑,开门离去。   阿翁颓然地跌进椅子里,刚刚那一瞬间她竟那么想问温舍还会不会再来。   她真是疯了,温舍是就快要结婚的人,而她自己就快要去半个地球之外了。   西欧的一切都只是梦,大概吧。   给凡打了镇定剂之后,凡沉沉地睡着了。傍晚,阿翁又给他换了一次纱布。   为了照顾凡,阿翁始终没敢睡觉,也没能赴和禾秋的约。   第二天中午,禾秋红着眼来到阿翁的公寓,看见阿翁的一瞬间她差点扑上去掐死阿翁:“你为什么不来,我以为你死了你知道吗!!“   阿翁只能不断地“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然后当禾秋看见阿翁的床上躺着一个缠满绷带的断臂人之后,吓得又是一声大叫:“啊——这这是……“   “嘘——“阿翁竖起食指噤声,”别吵醒他,刚吃了点粥才睡着。“   禾秋掩住自己的嘴巴:“是犹太人?“   “是的。”   “你不要命了,你藏匿……”   “你才不要命了,别忘了我也算是犹太人。”阿翁翻了个白眼。   “马克思先生知道吗?”   阿翁心里烦了一下:“……嗯。“   “他允许了?他不会说出去吗?“   “他不会。“   “哇哦~“禾秋托腮看着她,”他对你入迷了。“   “你够了,“阿翁控制住想打死她的冲动,”你跟我在一起干吗老提他?“   “因为长得帅啊!“   “你滚……“   “所以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拿到签证了吗?“   “拿到了呀,克雷尔先生很温和,我告诉他我要写我的中文名字,正好就骗了张盖过章的空头签证过来,你只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   “干得漂亮。不过可以等等我吗?“   “怎么……你不会要照顾这个人直到他痊愈吧?“   “不是,只要到他能走路为止。他的腿脚没有受伤,最多一周,我们就走。“   “你要带上他?“   “可以吗?“   “可你要带他去哪呢?“   “我们先一路走着,至少不能留他在德国管辖的范围内。还有,但愿他还愿意跟我们走……“   禾秋看看阿翁,又低头去看床上的断臂木乃伊。对于这次旅行,她感到有些怕怕的了。   凡做了噩梦。他梦见了密室里那些人,梦见了犹太人区里愿意和他一同做事的那些人,也梦见了艾薇。他们一个接一个质问他,为什么没有像说好的那样,一同赴死。他们说,他是个叛徒、是个骗子。凡胡乱地抓着床单,不断地说:“我不是……我不是……”   凡想死。   阿翁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不该对于自己活着而感到自责。”凡醒来后,阿翁这样劝他。   “可他们为我而死。”凡说。   “不对,他们为犹太人而死。”   “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会。”   “不是的,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总有一个人会带领犹太人起义的,那么为什么不是你呢?你只是,恰巧担任了一个必须有人来担任的角色罢了。”   “或许没有我就真的不会有犹太人起义。”   “可那样的话,犹太人民族就真的变成一个懦弱的民族了。所以你很伟大,我早就说过的。”   “我让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去死,到头来自己却活在人间?”   “你又有什么愧疚呢?这样的人间对于你我又和地狱有什么区别?”   “你说谎,”因为哭泣,凡的苦笑扭曲成一个奇怪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你又何必救我出来。”   阿翁沉默了。半响,又开口道:“是的我说谎了,我一直觉得不管怎么活,活着总比死了好。三年前我被抓进集中营,愤怒过、畏惧过、绝望过。那段日子让我生不如死,却也让我体会了人性,认识了难得的朋友,也认识了温舍这样的人。或许他不高尚,但他也不可耻。我经历了许多次命悬一线,但后来我离开了集中营,遇到了你,又被温舍收留。或许……或许有一天我老去,我想我会很喜欢这段回忆,它不会再像它发生时那么可怕。凡,我打败了集中营,我也发现只要愿意活,就有足够的能力去解决如何活的问题。大家都很爱你,他们会高兴你还活着的。”   “哪怕我成了这幅样子?”   “那又如何?还好你缺失的不是右手是左手啊。”阿翁冲他笑笑。   凡看着她:“我也会老去吗……”   “我们都会有未来。”阿翁自己也从未如此确信这一点。现在,她是凡的支柱,她必须比原本的自己更强大:“你要相信结局都是美好的,如果现状不美好,那就是还没到结局。”   阿翁说着说着总觉得自己高大了不少,变得顶天立地。她原本对和禾秋的这次行程心里没底,但现在她知道原来这是因为自己还有很多准备工作没做,现在她要认真地去准备这次行程了。   她觉得自己变回了逃出集中营时的自己,威风凛凛。或许原本的她就是很强大,只是这半年来被温舍惯坏了。从今往后,温舍再也不能保护她,她要重新强大起来了。   总有一个人要在这场三人行的逃亡中扮演一个主导者的角色的,那么为什么不是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藏,这文不会坑的……相信我……   ☆、不赌不成活   身为一个德军准将,克雷尔被这场起义折腾得头晕脑胀。他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降职还是减薪。降职他倒是无所谓,别减薪水就好了,但是降职的话估计一定减薪,那还是减薪别降职的好,这样至少薪水还能升回来。   克雷尔先生很烦躁。的确,他们一直知道有一帮犹太人在秘密地向犹太人区运送物资,但是因为克雷尔没当回事,就没有真的下劲去搜捕那帮人。本来德军提供给犹太人的物资就很少,但是现在也没有任何屠杀奥地利犹太人的指示,大量犹太人死去的话处理尸体也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既然有人愿意帮助德军养犹太人那又何必去阻挠呢?   那帮犹太人也做得很好,行动很迅速很隐蔽,要抓到他们确实很不容易,克雷尔也就理直气壮地睁只眼闭只眼了。可是提供物资就提供物资呗,他们何必还闹起义呢?这么一来事情闹大了,克雷尔就难辞其咎了。   好在自从克雷尔接手奥地利之后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平时也有装模作样地让几个人去追查那帮犹太人,总的来说也不算玩忽职守吧,估计处罚还是会从轻的。   因为这个事情克雷尔被拖住了大约一个星期,听说了恩什的死讯之后他更是郁闷——这下子他的乐趣真是到此结束了,尤嘉莉的喜酒估计也喝不上了。   等到他从这些破事里面抽出身来,他又想起了那个小公寓里的女孩。   这天阳光很好,克雷尔的心情也很好。一大早,他换上自己的深棕色风衣,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喷了点男士香水,然后驱车到一个门前种满鲜花的小蛋糕店买了那里看起来最精美的小块的蛋糕,再来到阿翁的公寓。   这里距离起义现场很近,尸体都已经清掉了,地上还有些发黑的血迹,犹太人区内的废墟也还没有处理。克雷尔耸耸肩,把车停在公寓楼的楼下。   阿翁站在圆形的窗口,看着克雷尔的车停下了。凡站在她背后问她:“你这几天总是站在这儿,你在等谁?”   阿翁看着楼下黑色的汽车说:“我等的人已经来了。”   克雷尔没想到自己会在楼梯道里就看见阿翁。她戴着口罩,金色微卷的长发披在背上,就这样驻足在楼梯的一个拐弯处,手也轻轻搁在楼梯的扶手上。阿翁很平静地说:“克雷尔先生,我能去你的车里谈谈吗?”   克雷尔怔了怔,对着阿翁做了个“请”的动作。   二人下楼后来到克雷尔的汽车里,克雷尔坐在驾驶座上,阿翁则坐在副驾驶处。   “怎么?愿意跟我走了?”克雷尔明知不是,但是还是开玩笑道。   阿翁看看他:“你觉得呢?”   “恭喜你了,我想你可以和温舍在一起了——只要你愿意。”   “什么意思?”   “温舍没有告诉你吗?恩什死了。”   这倒是让阿翁感到很意外:“他死了?”   “是的,在犹太人起义中被一枪打中头部,当场毙命。不过他的死也有蹊跷,他不是被犹太人杀的。”   “什么意思?”   “根据伤口来看,恩什受到的是近距离的枪击,应该是近身的人杀的。当然我们处理那么多尸体时不会在意这些细节,这是温舍发现的。他来找我,拜托我去查清楚。因为我也很有兴趣知道事情的始末,就吩咐下去了,之后我的下属给了我答案。”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什阻止一个炮手向犹太人区开炮,说是有个德军士兵在里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了,他说的德军士兵应该就是温舍——然后,两个人公然在战场上打了起来,炮手以他妨碍军事为由将他当场处决。”   “炮手不该被送上军事法庭吗?”   “他做的都是本职工作。确实也有不少人看见恩什主动出手和他扭打在一起,换句话说,整件事情还是恩什的错呢。他太冲动了,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求炮手停止炮击的。事情声张出去甚至可能让恩什连个烈士都算不上了。”   阿翁静了静:“温舍知道事情的经过吗?”   “你觉得我会不会告诉他?”   “就不能放过他吗?”   “已经告诉他了。”   阿翁抓了抓座椅上的真皮:“他什么反应?”   “当然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才符合他的性格。”克雷尔挑挑眉毛,“不过后来第二天,那个炮手被人发现死在河边,浑身都是弹孔,简直被打成了筛子。你觉得这是谁做的呢?这件事情倒是真的上了法庭,已经追查了三天了。”   阿翁心里担心了一下,但是马上敏感地发现了哪里不对劲:“以你们的情报,三天还没有抓到……抓到凶手?”   “嗯……好像是的。”克雷尔笑笑。好聪明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明显的事情,怎么可能没人想到他?”   “是呀,他或许也正疑惑这一点呢。”   “不该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可没干什么坏事,我也是为他好。”   “他到底属于谁管辖的范围?”   “都说到这了,你应该明白了。”   “他不被任何人管辖?不和任何人有工作联系?”   “这样说也是不对的,卡门和埃里克这两个人掌管对集中营的物资供给,还会经常丢些繁琐的文件给他,他也不算是不和任何人有工作联系。”   “但是就连这两个和他不和人也没想到他?”   “好像是的呢。”   “不可能。他们一定想到了,但是什么都没说……”   “哦?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说出来也没用?不对,他们只要提出来,温舍是不可能逃过去的。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举报温舍对自己有害无益?因为温舍是拉尔贝准将未来的女婿吗……也不可能,他们如果对此感到畏惧,就不会缩减集中营的物资,也不会为难温舍……那究竟是因为什么?”阿翁兀自嘀咕着,“因为他们认为一定不是温舍干的?因为他们觉得如果是温舍,根本用不着他们上报?因为他们认为温舍有自己的圈子,如果真是他杀人,他的长官自会逮捕他?可温舍说过这两个人管理着他的官职调动……这么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官职调动权已经在别人手里了?这怎么会……所以他就是不属于任何人管辖了吗?是你做的?你把温舍的调动权从那两个人手中抽了出来?”   “哈哈,”克雷尔大笑,情不自禁地鼓了鼓掌,“还是被你猜到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   “……你真是疯了,”阿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花费这么大的劲,只为了把他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是啊,如果让骄傲的温舍先生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就像个被遗忘的幽灵一样没有从属没有组织,不管他做得多好都不可能离开集中营,他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估计又是一次不小的刺激呢。”   “你……”阿翁的胸膛里升起一股怒气,但是很快,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她想起了自己和克雷尔交谈的目的,并为自己的新想法感到激动和战栗。   这时代啊,不赌不成活。   “你想知道我的脸长什么样子吗?”   克雷尔猛地看向她:“我可以知道吗?”   “做个交易吧,我给你看我的脸,但是你要答应我,把温舍调出集中营。”   “举手之劳,不过你想我把他调去哪里呢?”   “这要你去问他,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想去战场吧。”   “好的,我答应你,我保证。”   然后,克雷尔看到一张精致却有着犹太特征的脸,完全的呈现在他眼前。   克雷尔怔住了,很多事情他突然就想通了。怪不得她不能出门,怪不得温舍说不清她的来历,怪不得她每天以口罩掩面。   克雷尔家几代都是军人,他幼时就接受高级的教育,生活始终没有什么苦难可言,和犹太人也就没什么天大的仇。但是在这种全世界歧视犹太人的环境下,不论是谁都会在潜意识里认为,犹太人比别的人种低级,何况与犹太人扯上关系可是要到大霉的。克雷尔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把阿翁扭送集中营,或者犹太人区,但是现在他做不到。   他不觉得仇恨和愤怒,只是感到失望,十足的失望。就像你喜欢上一个聪慧美丽的女子,但是后来又发现她是狐狸变的。   阿翁重新戴上口罩,克雷尔这才觉得心脏好受了一点。这才是平时的阿翁,克雷尔真想说自己刚刚是做了个梦。   “可你的眼睛那么蓝。”   “是的,我是德犹混血。”   “你的头发也是金色的。”   “我的头发是灰黑色的,我染了头发。”   “温舍知道你是……”   “他知道。我是从他的集中营逃出来的,那时他曾经几次想要杀掉我呢。”   “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只愿意在他身边了。”克雷尔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自己不如他。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从一开始我就不会接近你。”   “对不起,是我让你失望了,”阿翁苦笑,“谢谢你知道我是犹太人之后还能继续这样和我讲话。”   “这么说Hajor Joe(姜禾秋)要的那份空头签证是给你的了,我只能说那小姑娘不太擅长撒谎,当时我就看出了不对劲,只是没有太在意罢了。”   “不好吗?我会和hajor一起走,离开奥地利,离开你的地盘,你不用再为奥地利有个流窜民间的犹太人而烦恼。不过还要麻烦你给边境的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明天给一个中国女孩和她的朋友放行。”   “真遗憾,”克雷尔苦笑着摇头,“我失去了一个颇有意思的朋友。”   “有什么关系呢?哪怕我不走,从我摘下口罩开始,你就失去这个朋友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嫩?收藏嫩?收藏不涨不开心……………… DUANG!!温舍要从集中营滚粗了,阿翁要从奥地利滚粗了~~~~   ☆、走吧   很快,温舍被传唤到克雷尔家中。他以为是和他杀死的那个炮手有关。   四天前的晚上,他找到那个喝得烂醉的炮手,以有事商谈为由把他带到一个少有人来的小河边。温舍问那个炮手,为什么杀了恩什,杀掉恩什时的场景是怎样的。   炮手刚因在犹太人起义中立功而晋升,这一夜也喝酒喝在兴头上,再提及起义现场的事,不由得又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吹嘘着,详细地叙述那个傻乎乎的党卫军阻止他开炮的事:“他提到有自己人在楼里,但是做大事业的人当然不能顾及这些。我推开他,熟练地想要继续进行射击,他扑上来,大力卡住我的喉咙,我背靠在大炮上几乎无法动弹。这时我便急中生智,用言语刺激他。我说这种时候往区内跑的人不是傻子就是想立功想疯了,那傻大个果真上当,挥拳把我打倒在地,我满嘴是血,但是我也达到了我的目的——我从他手下挣脱出来了。然后我飞快地拔出枪,对准他的脑袋就是一枪。虽然我受了伤,但战场上没有休息的时间,我爬起来继续投入战斗,然后……”   寂静的小河边,炮手喋喋不休地讲着不知讲过多少次的自己的“英雄事迹”,温舍却再也听不下去一个字。他在身后给枪了上膛,打断炮手道:“他临死还有说什么吗……”   “还能说什么,我虽是炮手,可枪法也很准,那一枪正打爆了他的头部,鲜血飞溅,当时就死了……”   “那你呢?”   “嗯?”   “你临死还想说什么吗?”   “你……啊——!!”   温舍把枪对准他,一枪打中炮手的左腿。炮手惨叫出声。但是没用的,连枪声都不会有人听见的地方,又怎么会有人能听见他的呼救?   “这就是你的遗言?没别的了吗?”温舍说着又一枪打中他的右腿。   看似是在问话,但其实温舍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手臂、肩膀、腿、脚、胸口、腹部、脸,小河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紧不慢地响着枪声。鲜血流到河里,流到温舍的脚边。   好一会没再听见惨叫声了,温舍知道这人已经死了,但是他不想停止枪击。他还没有解恨,这一夜那么长,除了不断地开枪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那一天,当他终于找到躺在地上的恩什时,他发现恩什浑身是血,脑袋上有个可怕的弹孔。他一边叫恩什的名字,一边大声地叫军医过来,但是军医过来看了一眼,却只是让温舍冷静点。   恩什死了?恩什怎么会死?   直到现在,温舍都不能完全接受恩什的死,他不停地向炮手的脑袋开枪,自虐地去想象恩什中枪时的样子。   直到在黑暗中,他看见炮手满身的血洞,面孔已模糊不清。他有些清醒了,有些发抖了。   自己这也不太像正常人做的事吧,集中营已经把他变成了这样?   他本没有认为杀了炮手自己也能逃过去,但是事实就是这么出人意料。没有人想到他,他隐约记起阿翁的一句话:“你已经被祖国遗忘了。”   当克雷尔突然叫他前去的时候,他觉得也许这一切是克雷尔从中作怪。   “是的,”克雷尔承认道,“我改变你的从属,事实上你早已不属于任何部队任何分支,你人活着,但是从军事上看来你早就死了。一开始这只是我的一点小乐趣而已,不过现在看来,也是救了你一命。”   温舍坐在克雷尔对面的沙发上,看起来似乎对面前的红茶毫无兴趣,只是直视着克雷尔:“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如果是要举报我,就不用跟我打声招呼了。”   “你赢了。说吧,如果我愿意调你出集中营的话,你想去哪里?”克雷尔笑笑地站起来,在客厅来回踱步,女佣上来换了茶水又退下,“回柏林同尤嘉莉结婚?在奥地利找个差事?还是去战场?”   温舍铁铸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不过在柏林和奥地利安插一个人我都没什么问题,如果你要去战场就比较麻烦了,接受你的部队必须要是我的熟人领导的,这样的熟人我可不多。”   “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我能履行我的承诺。”克雷尔收回脸上虚假的笑容,看向温舍,“她在我面前摘下了口罩,作为交易,她要我将你调出集中营。举手之劳我当然不会拒绝,但是结果却让我目瞪口呆。”   温舍猛地站了起来:“你把她怎样了?”   “别紧张,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吧?如果她觉得自己被我抓起来的概率大,她会在我面前暴露身份吗?放心,我没把她怎样,她也向我要了签证和担保,说要回中国,中国的犹太人就不是我要管的了。”   “她要去中国?”   “怎么,看来她没告诉你?也是,估计她觉得要是被你知道就很难离开……”   克雷尔话说了一半,再回头时温舍已经没了。   他兀自静了静,然后一拳头捶到沙发上——那家伙是疯了吗?喜欢又能怎么样,那是个犹太人啊,喜欢上了犹太人还能怎么样?何况她自己都要离开了,眼不见心不烦还不行吗?   克雷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气愤,点了只雪茄站到窗边抽。   或许他是突然对一个自己从没放在眼里的小鬼感到佩服了吧。   这时他突然想起尤嘉莉,竟觉得她有些可怜。他给尤嘉莉打了个电话:“喂,尤嘉莉?是我,道尊。我想说或许你应该放弃了……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爱他,但是或许你应该尝试着去爱别人,或者和爱自己的人在一起。对不起,我觉得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阿翁听见敲门声时觉得是禾秋来了,他们差不多就约在这个时间,在阿翁的小公寓里见,但是似乎早了点。   为了以防万一,阿翁和凡都留了个心眼,把各自的枪放在随手能摸到的地方。   打开门看到温舍的一瞬间,阿翁就在心里大呼不妙——这对死仇又碰上面了。不出所料,凡几乎条件反射的抬枪就指向温舍,下一秒却又发现阿翁的枪口正指向自己。   “凡,把枪放下!”那语气怎么就那么像正教训小狗的主人呢?阿翁再次重复自己的话:“听见没有,把枪放下!”   凡仅存的灰色右眼盯了温舍一会,把枪丢到一边。   但是温舍也在气头上,凡刚一松手,温舍的枪口也笔直地指了上来:“是你怂恿她去中国的?”   “温舍!”阿翁大声叫道。她也是要崩溃了。   温舍看向她紧紧握枪的刚刚垂下手,又对上她的视线:“怎么?你也要那样拿枪指着我叫我放下枪吗?没关系,来吧,你并不是没有对我开过枪不是吗?”   阿翁咬咬下唇,突然把手上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那你对他开枪试试看吧。”   温舍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你不会开枪的。”   “不是让你试试看了吗!”   这时,禾秋带着行李悄悄走了进来,看着这个场景不知所措:“阿翁……还有马克思先生,我们好好说话可以吗……”   阿翁和温舍看了看禾秋,同时放了手。   三把枪安静地躺在地上,真是难得的和平。   于是,现在房间里有一个犹太人,一个中国人,一个德犹混血和一个雅利安党卫军。   “马克思先生,我想您还是放过阿翁吧……”禾秋为难了一会,还是说出口了,“让她继续待在奥地利,她就只能继续这样待在屋里提心吊胆,是我先说要走她才说要去中国的,跟凡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您要是真为她好就让她走吧,如果是我,我会比较想离开……”   “你要怎么回中国?你有钱吗?知道路吗?能过国境吗?”温舍只是看向阿翁,问得有些咄咄逼人。   “禾秋的妈妈寄来一些钱,虽然少,但是大概还能支持一下;路的话只要有地图,我就能认路;我也拜托过克雷尔帮我向边境的人打声招呼。我是真的下了决心要离开。”   “所以你都不打算告诉我?”   “觉得告诉你再离开可能会有点负担……”   “马克思先生……那个……我们再不走来不及了。”禾秋小声提醒   温舍依旧是看着阿翁:“那我就证明给你看吧,哪怕告诉我,你也不会有负担。”   温舍转身就这么离开了。   所以说如果告诉温舍会有负担啊,如果禾秋和凡不在,阿翁觉得温舍离开时自己可能真的追出去。然后走不走得掉就两说了。   阿翁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提上自己的行李,壮士似的说:“走吧!”   回头一看,禾秋居然追着温舍出去了……   “马克思先生!马克思先生!请等我一下!”禾秋在温舍上车之前拦住了他,气喘吁吁地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上:“马克思先生……这是一封信,希望你可以交给你的那位朋友……谢谢!”   温舍看看手里的信,又看向禾秋,答应道:“好的,我会交给他的。”   禾秋安慰道:“也希望阿翁走了你不要太伤心,阿翁她……其实也很担心你……”   “嗯,但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额……小剧场……小剧场……这要咋么写…… 说点可能不会出现在小说里的构想吧。 笛林准将、拉尔贝准将、克雷尔准将三位从在军校时就认识,而且关系很好,但是克雷尔可能不会知道阿翁是笛林准将的女儿。 恩什第一次看见温舍觉得是女孩,不过温舍越长大越有男人味就是了。 然后是一点小预告—— 温舍会有新的好基友;最开始的沃克大哥还会再出现;亚斯被自己的小男票救走,但是没有一直在一起。 然后依旧是不要忘了收藏额……   ☆、瑞士时局   亲爱的罗莱特先生:   您好。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离开奥地利了。   对于一直没能正视您的心意,我感到很抱歉,或许如果能早点说破,事情便不至于这样。   第一次去您的公寓打扫的时候,说实话我没想到人类的家可以乱成那副德行。   我从异国来,那天和我一起工作的另外两个钟点工对我并不是很亲近,我也并不是会和不熟悉的人多话的性格。我们来到您的家里之后也没有什么交流,直接就投入了工作,那时我便发现您似乎总在看我。   但是这对我来说并不奇怪。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我以东方女性的长相行走在西欧的街头,常常会惹人多看两眼,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关注,但也不得不学会习惯。   第二天您又一次叫我前来,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您依旧是坐在那里,时不时地看我。后来我几乎成了您家里的常客,哪怕房间早已不再脏乱,您还是花钱雇佣我。这一点我真的非常感谢您。因为您的那些钱,我的生活比之前好过了不少。   我还记得您第一次对我说话,是问我是不是听不懂德语。我当时想,看来您把我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的沉默当成了语言沟通的障碍。我原本是想回答您的,但是您突然笑了笑,说:“你真漂亮。”   我愣住了,有些恐慌,但是不得不承认我也很开心。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您,我也怀疑您是认为我听不懂德语才这么说的,我觉得或许我不该让您难堪。   我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一贯沉默。我认为我并不是内向,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我也很闹腾,但是对于不熟悉的人我是开不出玩笑的,在您面前我也习惯性地保持了沉默。   但是从那以后,您开始经常对着我说话。您向我诉说心声、吐露心事,您说您厌倦被两个小心眼的上司打压,您说您思念自己养过的一只小狗,您说您的朋友受了枪伤,您很担心他。直到后来您告诉我您对我有感情。   其实每一次您对我说话我都很不安,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我其实懂德语,您会如何的生气,我又是如何地辜负了您的信任。这样一来我越发地不敢暴露真相,直到时间越来越长,事情越陷越深。   虽说早有感觉,但是您第一次对我表达了您的心思之后,我的确有过一瞬的自私的开心,但是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愧疚。我知道您对我坦诚相待,我却没有平等回报,我只希望你能相信我有认真聆听您的心事,我有真心为您感到开心和悲伤过。   那天之后我纠结了很久,我决定下一次我会告诉您我听懂了您所有的话。通过那段时间的了解,我相信您是个值得交流的人,我还不能真正去回复您的心意,但是我觉得至少不可以再欺骗你。   但是就在我下一次去您的家中之前,一个偶然,我路过您的集中营。   我终于知道您在做着怎样的工作,您在杀人。我得知因为杀人杀得太无聊,您甚至玩起了游戏。我得知犹太人之于您,就像我们之于日本人。   我从日本人的炮火中逃来西欧,我看着我的同胞被人屠杀,我实在无法忍受您对犹太人的残忍。罗莱特先生,我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该死的,何况你们与一个民族为敌,残忍地屠杀无辜的人民?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对您感到恐惧,再在您的公寓看到您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真正地失去了向您坦白的所有勇气。   我很难过,如果您没有这样的一面,您就还是我最初印象里的,那位可以交流的,会对我敞开心扉的先生。   因为不想放弃学业,我还是依旧保持之前的生活,打工、上学。直到那天,我没能掩饰住我的惊讶。对于您打了日本人,如果是为了我,我真心感到感动,但是我也实在忘不掉集中营里那个大笑着杀人的您。   这世道昏暗,就好像阳光不会再来临,但是有时我看着天空,却觉得战争总有一天会过去,枪声和炮火都会停止,和平和安宁还会回来。   我也相信着您,我相信您本性并非如此。我相信只要有朝一日,您能想清楚这简单的道理,您还会是一个善良的人。但愿有一天您能找回本性,希望到时我们还能再相逢。   很抱歉,我现在不能够对您的心意同等相待。   愿上天赐您一世幸福。   姜禾秋   1940年10月22日   温舍有些失神地驱车回到自己的公寓楼下,然后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这封信,静静地看完。   他想让恩什看到这封信,哪怕付出一切代价,但是邮差似乎到不了恩什那里。   他又开始想念阿翁。虽然刚刚见过面,但他却觉得像是离开了很久很久,因为他知道或许他们再也不会相见了。   埃斯大街的扬声器又用最大的音量播放着元首的演讲:“我愿用我的生命保护我的国家,我愿用我的灵魂带领你们重新赢回德意志的自由与荣光,我愿德意志的铁骑将阻挡在我们面前的敌人和那些丑恶的民族踏为灰烬!”   温舍看着高高的扬声器,就好像从那喇叭里看见了元首的身影。   “因为元首本就是人性的反面。”   “希特勒和纳粹党就是德国的兴奋剂。”   “如果他要的是只是欧洲,我还不会这么确信他的失败。”   “直到德国投降了,中国也不会投降。”   “为了荣耀、为了开疆就能屠杀一整个民族的国家,就算灭亡又有什么可惜?”   “如果屠杀犹太人真的正确,为什么还要试图秘密进行呢?”   阿翁说过的话回响一样地漂浮在空气中。   是元首走错了吗?或许直到这一刻,温舍才终于有勇气把阿翁的话听进心里去。   温舍抬起自己的双手,总觉得能嗅到血腥味。他看着高高的喇叭,终于颤抖着在演讲声中,缓缓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阿翁、禾秋还有凡此时已经见到了禾秋联系好的一个运货司机,禾秋给了司机一些钱,司机答应顺路把他们三个送到切费塔尔去。   那是奥地利边境一个不起眼的小镇,过了那里就到了瑞士。   “早在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上就通过了关于瑞士永久中立的声明,瑞士已经被确定为永久中立国,我想那里会是一片比较和平的地方。”禾秋一边爬进货车车厢,一边说道。   阿翁扶了凡一把,由禾秋接应着把凡拉上去之后,自己才边爬上去边说:“那可不见得,瑞士很久以前就是德意志第一帝国领导的小国,我看过德国的出版物上写着‘所有以德意志人为始祖的人,即使在‘第三帝国’的边界之外,也都是德国人。’瑞士人口中几乎大半属于德意志民族,所以德国人就把瑞士人称为‘在瑞士的德国人’。德国绘制的地图也是把瑞士划在‘大德意志’疆域内。”   “可是去年瑞士已经声明自己会恪守中立了啊。”禾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了。   凡半靠在一袋货物上,声音还有些弱:“据我所知,与阿翁说的种族主义鼓噪相呼应,瑞士德语区也有一些法西斯势力。他们得到得到希特勒政权的支持所以一时甚嚣尘上,对瑞士当局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而且瑞士的煤炭出口也可能被德国切断,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阿翁点头:“我记得六月份的时候,法国半壁江山就没了吧?这样小小的瑞士就落入了德、意强邻还有他们兼并或占领区的四面包围之中。德国法西斯已经吞并奥地利,难保不会试图吞并瑞士,如果到时也能兵不血刃也就算了,如果打起来就又是战事。而如果瑞士选择屈从,德国估计不会太过为难他们,但是这样的话……”   凡接道:“瑞士就成了德意志的帮凶,犹太人在瑞士也不安全——其实我有听说即使是战前他们也没有允许犹太人入境。瑞士确实是中立国,但也是个不会接纳犹太人的中立国。瑞士有时还会直接把犹太人交到党卫军手上。”   “这么说瑞士根本已经违反了中立原则……”禾秋喃喃道,同时向阿翁使了个眼色。   阿翁明白她的意思——不能把凡留在奥地利,但也不能让他留在瑞士。   阿翁明白地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小剧场大家不要打我====================== 恩什不知道为何世界会突然变得如此安静,但是他惊喜地看见莫菲摇着尾巴向他走来…… “莫菲!这是怎么回事,你还活着?”恩什立刻想去把莫菲抱起来,但是在那之前莫菲被另一双手抱了起来。 熟悉的东方长相呈现在恩什面前,恩什看见禾秋穿着奇怪的衣服抱着莫菲站在他面前:“……禾秋?” “你怎么知道我叫禾秋?我们认识吗?”禾秋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人,“好神奇,我怎么也觉得在哪见过你……” 恩什好像明白了什么——刚刚,他明明还在战场上,被枪打爆了头…… 恩什觉得自己有些发抖:“现在是1940年吧……?” 禾秋用一种看蛇精病的眼神看了看他,掏出手机给麻麻打电话说:“妈,我这遇到一个男的问我现在什么年份,有点怕怕的,精神病院电话多少?不然我先打114?” ======================================================================= 不要忘了收藏TAT   ☆、我好想你   货车不如火车来得舒服,阿翁晕车了。   禾秋和凡都好好的,阿翁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难受。赶路的几天里阿翁是最省粮食的,几乎就是吃不下什么东西,靠着经常嗅一嗅药草香囊来抑制呕吐的欲望。   禾秋和凡想帮她也无济于事,似乎哪怕只是碰她一下都会让她更加难受。   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只有到了夜里司机停车休息了阿翁才会舒服一点。   “小姑娘不常出远门吧?”司机用野草枯枝点了堆火,回头看向缩成一团的阿翁,她现在一副很虚弱的样子。有了火苗的温暖让她觉得想睡觉。   禾秋替她回答:“她是不常出远门。”   “你好像不是西方人,你是哪国人?”   “我来自中国。”   “哦,中国,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说罢又看向凡,“小伙伤得挺重,怎么伤的?”   “炸伤的。”凡淡淡地回答。   “伤这么重不养伤,去瑞士做什么?还不坐火车,非要在我这货车上颠来颠去?”司机这话问得就怪了。   凡语塞了一下。一向家教良好的凡可没有说谎的功底。   阿翁声音虚弱地开口:“先生,我们可没有义务告诉你我们为什么去瑞士,又为什么不坐火车,但是你却问得这么怪里怪气。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想我还是让你知道吧。我们原本就是‘瑞士的德国人’,今天接到电话说瑞士的婆婆亡故,我们这才不顾身体伤痛赶往瑞士。我丈夫刚刚不说话不是有难言之隐,而是他正为自己母亲的去世感到难过。至于为什么不坐火车,我想你一定很少坐火车吧?稍有关注便知道比起坐火车还是跟着货车更快些。近来先是一场爆炸,然后又是婆婆离开,我们已经很悲伤,也请您不要再追问了。”   “居住在瑞士的德国人?你们是种族主义者?”这司机竟看起来有些生气了。   阿翁意识到有些不妙,但还是顺着说:“凡以德意志人为始祖的人,即使在‘第三帝国’的边界之外也都是德国人。你得承认居住在瑞士人口中其实几乎大半都是德国人。”   “哦!你们这些德语区的臭虫!瑞士养育你们,你们却只认德国,我告诉你们,德国总有一天会消亡的!”   妈呀,这司机居然是个瑞士人!   阿翁回头冲禾秋翻了个白眼,禾秋用中文口型告诉她:“我也不知道这是个瑞士人啊!”   事已至此,只要不被怀疑是犹太人什么都好说!阿翁硬着头皮顺着自己的谎话大吼了一声:“我相信德国会统治世界的,希特勒万岁!”   禾秋和凡都同情地扶了扶额头。   到“陆地”上坐了一会,烤烤火,阿翁和禾秋就回到货车车厢里去睡觉了,凡和司机还在火堆旁聊着什么,阿翁侧卧在那里,正好可以看见凡和司机邻边坐着聊天的样子,可以看见凡被火苗映红的缠着绷带的脸。   不仅是为了包扎,还为了遮住凡的犹太面孔,阿翁用绷带把他的脸几乎全部包裹了起来,外人看起来还颇有些吓人。   阿翁渐渐睡着了,后来凡回到车里的时候因为手脚不便震到了车子,阿翁又醒了。   她一边扶着凡上来一边有些迷糊地说:“想上车怎么不叫我啊……对了,刚才你和那司机说了什么?”   凡看着阿翁困困的样子,不由得笑笑,扯动了脸上的烧伤。这让他又收敛了表情:“我的‘太太’这么不懂事,我当然要去给瑞士人道个歉。”   阿翁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他是个瑞士人。不过就算知道,话还是要那样说。”   “你是什么想到的这一套一套的谎话?”   “这年头不会说谎犹太人还有活路吗,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即便我是灰色眼睛,他也不怀疑我是犹太人,原因竟是他认为你是日耳曼人,他觉得信仰希特勒的日耳曼人不可能嫁给犹太人。这也是你想好的?”   “……这不难想到呀。”   “那货车比火车来得快什么的呢?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明明也不了解火车的车程。”   “那个是瞎编的,一个常年从奥地利境内开货车往边境送货的火车司机怎么会了解火车,等到他日后真的弄清楚了,我们也早就跟他说再见了。”   凡忍着想要亲她的冲动说:“我到底是怎么遇上了你这种人的呀……”   “明知一被抓到就是完蛋,所以自然会在涉险之前想好一切所能想到的危机时刻要用的谎言,最开始我也不是这样的啊。”阿翁说着说着,表情竟有些落寞了。   凡也睡下之后,阿翁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她在想自己这满嘴谎话的本事似乎除了形势所迫以外,还有一部分是跟温舍学的。   那个看似一本正经,其实花花肠子多得很的家伙。   阿翁侧卧着,一边想一边用力抓了抓身边的纸箱。月光照得阿翁身边的车厢铁皮有点亮。   那家伙现在在哪里呢?克雷尔和他谈过了吗?离开集中营的话,他到底想要去哪里呢?车子已经驶出很远很远了,阿翁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我可以忍受的。”阿翁这么对克雷尔说过。但是事实是这感觉那么难受,那么让人窒息。阿翁开始想回去。不是想回奥地利去,而是想回到自己被尤嘉莉发现之前,一切都还平静美好的时光里去。   回到自己把饭菜端到温舍的床头的时候,回到温舍在图书馆里随意看着本书站着等自己的时候,回到某天打开门看见他的一瞬间。   “温舍……”阿翁喃喃地叫了一声,鼻子一酸。   我好想你。   奥地利,克雷尔家中。   克雷尔亲自调了三杯甜酒,逐一放到茶几上。   温舍相信克雷尔是故意在整自己:“我打过电话问你现在是否方便,而你说……”   “我是真的挺方便的,不方便的是你……不对,是你们。不过我想你们确实有必要见一面。”克雷尔说着坐下,看了看温舍和尤嘉莉,“你打电话时尤嘉莉恰好也在我这,可不是我故意叫来的。”   灯光的照耀下,尤嘉莉的五官依旧那么和谐,她依旧化了妆,穿了质量上乘的裙子,身材高挑且傲人。“听说那个女孩走了?”现在的尤嘉莉似乎有些语气轻蔑了。   “对,”温舍看似波澜不惊地回应,“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走?”   “谁知道呢,”温舍冷笑了一下,“或许被你吓到了?”   “她之前究竟知不知道你有婚约在身?”   “我怎么可能让她知道。”   “你故意瞒着她?”   “她也没有问过我呀。”温舍越发地烦躁了,转而看向克雷尔,“我们可以谈谈正经事了吗?”   克雷尔呷了一口甜酒,他是现在唯一还有心情品尝的人了:“好呀,你想去哪里?我记得阿翁说,你应该想去战场。”   温舍淡淡地笑笑:“她的确很理解我。”   “你确定?”克雷尔挑了下眉毛,“我告诉过你,往战场凭空安插人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除非那是一支由我信得过的朋友领导的部队,不然我也会遭殃。”   “所以呢?”   “我记得你最初应该是参加了飞行员训练,而且成绩颇佳?”   “我是参加过飞行员训练。”自打阿翁走后一直消沉地温舍,此刻突然有些兴奋了。   “如果你一定要去战场,我现在就可以写推荐信给纽曼。他领导一支飞行员大队,是战场上我唯一信得过的朋友,不过这样的话你去得地方可就远了。”   重新成为飞行员吗?其实在参加党卫军之前,温舍纠结过好一阵子,他放不下那种飞翔的自由感,只是最终“元首的亲卫队”给他的诱惑更大。但是此刻他竟有了重新乘上战斗机的机会。这是阿翁临走给他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其实由于阿翁的擅自离开,温舍还在恨她。他真想拒绝克雷尔,真想赌气说他不需要阿翁的帮助,但是理性告诉他,他需要极了。   离开集中营,乘上战斗机,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一切美好得不真实,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他不得不屈服了:“没有关系,再远都无所谓。”   “好,那我待会就去给老朋友写……”   “温舍,你疯了?你要去战场?”尤嘉莉难以置信地打断他们的谈话,想好的与温舍一刀两断,终究还是冷淡不下去了,“你疯了吗?你会受伤的,你会死的,究竟为什么不能同我一起回柏林?反正那女孩已经离开你了……”   “她离开了,所以怎样?”   “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是的,我知道,在这之前很久就知道了。但是我喜欢她是我的事情,与她的态度无关。”   “而你宁愿迷恋一个已经离开的人,你宁愿去战场赴死,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不愿意。”   “如果我可以等呢,我可以等到你愿意的那一天,只要你别冲动之下去了战场……”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温舍现在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大概就是让她死心了,“我愿意的时候就是我爱上你的时候,而你应该知道那绝对不可能。”   “温舍!”尤嘉莉叫着伸手去抓温舍的胳臂,被温舍躲开,她怔了一下,终于觉得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碾成了渣。   “温舍,你以为你是真的喜欢她吗?她毁过容,身体瘦小,无家世依靠,无财力支撑,但是哪怕她离开,你也不愿接受我,”尤嘉莉坐直了身子,姿态回归了上等人的优雅,“我知道,你绝不会爱上我,但你以为自己真的爱她吗?你错了,你要的只是和你一样的蓝色眼睛,和那金色的头发——你会执着于她,也不过是因为她是一个日耳曼女人!你绝不会接受我,因为我不是!”   克雷尔惊讶地看向尤嘉莉,他没想到尤嘉莉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又扭头去看温舍,看见温舍也是一怔,然后握紧了拳头。   温舍两大步走到尤嘉莉身边,抓起她的手便走:“你,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次46发重了,改掉了哦~ 猜猜看温舍会如何对待尤嘉莉呢? 接下来温舍会去哪里呢? 阿翁和温舍什么时候才能重逢呢? 喜欢请收藏哦~~~~   ☆、离别,出发,在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本来与46发重了,已经修改为真的47了哦!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温舍的车上,尤嘉莉意识到自己正被温舍带往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   温舍不管她,自顾自地转动着方向盘。尤嘉莉有些怕,她看出温舍非常地生气、从未有过的生气。   天渐渐亮了,汽车驶出小镇,驶向郊外,两束车灯渐渐不再那么突兀。   尤嘉莉也渐渐看到了那片的荒地上,一些深色的建筑。她嗅到了奇怪的味道,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很脏。   “我要回去,放我下去!”尤嘉莉说。但是这样的抗拒没能阻止温舍将汽车开进了集中营。   起初,尤嘉莉只是看见一些搬着砖头的犹太人,但是仔细看后她吓了一跳,因为有些犹太人瘦得像是人干,几乎就是皮包骨头,突兀的大眼睛让他们显得不太像人。   尤嘉莉发抖了:“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这是什么地方?”   “你应该知道我在奥地利掌管一个集中营吧,”温舍开着车子向集中营的更深处行进,“但你应该想象不到真实的集中营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到了,这就是集中营。”   “可是在宣传录像上,他们……”   “会让他们在集中营幸福地生活是吗?还有足球赛和面包?尤嘉莉,你被你父亲保护得太好了,他什么都没有让你知道。”   “什么意思?”   “犹太人在这里吃不饱饭的,即使是冬天,他们也只有这一件衣服,他们都会饿死、冻死,即使他们顽强地活下来,到了以后估计也会被下令杀掉。各地的犹太人屠杀已经好几次了,总有一天会轮到这些人。”   “为什么要这么做?”   “犹太人不该死吗?”   “……好吧,他们的确该死,但是不应当是我们来做这个刽子手!”   “不是‘我们’,是‘我’。我就是那个刽子手。”温舍说着停车,一边下车一边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一些,疫病就完全过去了。”然后面向一个脸上有疤的看守道,“你,去清理一下生病的犹太人。”   看守答了声“是”,很快便从营房里拖出三个犹太人,他们只是脸色有些微的红色,像是发烧了。   “你要干什么,你……”尤嘉莉坐在车里看着温舍,话没说完便被温舍抓着手腕带下了车,向那几个犹太人走了几步,然后拔枪……   尤嘉莉突然就明白了那几个犹太人脚下的那片土地为什么是红黑色的。   “砰!砰!砰!”随着干脆利落的枪声,尤嘉莉猛地尖叫出声,犹太人的血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飞溅到他们脚下,三个人体轰然倒下。   因为声音过大,尤嘉莉耳鸣了一会,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声,她甩开温舍的手,仓皇逃到车上去,再也不敢往刚才的方向看。   然后温舍也回到车上来了,无声地发动起车子,载着尤嘉莉离开集中营。   车子一路在开,直到进了小镇,看见了稍微熟悉点的建筑,尤嘉莉才终于回过神来似的摸摸自己的脸,发现眼泪流了下来,妆也花了。她抬眼去看温舍,他依旧那么英俊,依旧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但是有什么地方已经变了。   “我本没有必要这么做,”温舍只一开口便把尤嘉莉吓了一跳,“我这双手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的人,我也曾一度认为自己是应该去杀人的。我知道你根本接受不了这一切,但是你所说的那个日耳曼女孩她什么都知道,她不仅知道我杀人,还真正去想过我为什么杀人,告诉我我不该杀人。还有去战场,我告诉你那不是我的一时冲动,而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可你……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这不怪我不够了解你……”   “是的,所以我从未埋怨你不够好,”温舍摇摇头,“是她太好,所以不怪你。我也从未告诉她任何事情,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尤嘉莉看了看温舍,又失神地看着窗外,她知道自己这次是要和这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彻底告别了。   将尤嘉莉送回她的公寓之后,温舍觉得这个奥地利小镇对于他来说成了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在这里,他失去了自己的军籍所属,甩开了尤嘉莉,失去了恩什,也失去了阿翁。现在他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好在他将离开这个小镇,开始新的生活。   他回家,来到自己不常去的那个小书房,坐在阿翁曾经坐过的椅子上开始看书。他对书的内容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只是想看看阿翁坐在这里看书时写下的感悟和批注,虽然这些书上还有些原主人写下的字迹,但是他能分清哪些是阿翁写下的。   他睡不着,就这么看了整整一夜,早上时他接到克雷尔的电话。   克雷尔说:“我帮你准备好了一切——一封信,和伪造的一些证明,别谢我,都是举手之劳。东西我交给女佣了,我不在家你就找女佣要吧,什么时候来拿,什么时候走都是你的自由。这样我和阿翁的约定就两清了,你也不要给我提任何别的要求。”   “嗯,”温舍有些疲惫地应了一声,“不过你到底把我调去了哪里?”   “非洲。”   困意全消。温舍觉得自己又被克雷尔整了一把。   “好啦,”克雷尔似乎又心情好了不少,“近几天我会比较忙,我想我们是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就在这祝你一路顺风吧。”   “等等!”   “什么事?”   温舍迟疑了一下,他觉得这话说出来自己是要被嘲笑了,他觉得自己要说出什么相当丢脸的话了:“如果……如果阿翁回到这里,请你告诉她我去了哪里。”   克雷尔那边有片刻停顿,然后果不其然是一阵哈哈大笑:“温舍先生也会有这么自恋的时候?为什么觉得她还会回来,难道是为了你?哈哈,难道你觉得我告诉她你去了非洲,她就回去非洲找你?”   “算我求你,只要你告诉她。”   “看我心情咯。”   “谢谢。”   克雷尔“啪”得摔上了听筒,表情从大笑到愤怒经过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总要刻意让温舍不痛快。或许是嫉妒吧。   而温舍缓缓放下了听筒,他明白的,这些话既然说出来了,他就要在非洲过上一种一直在等待的日子了。或许阿翁根本就不会回这个小镇来找他,或许阿翁回来了但克雷尔没有告诉阿翁他的去向,或许听说温舍去了非洲,阿翁便不会再前往。温舍的头脑很混乱,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那个孩子,但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会在远方一直等下去。   阿翁他们在一个村落停下进行了补给,禾秋去买了些干面包和牛奶,阿翁和凡待在车子附近,不想去村子里惹人注意。等了一阵子,禾秋回来,三个人相视点点头,然后又都回到车上去,开始下一段路程。   旅途漫长,他们开始讲以前的事情。禾秋讲到以前过年了,一家人在四合院里放鞭炮。阿翁讲到自己和沃克吵架,爷爷护着自己。禾秋让凡也说说自己的事情,她觉得凡过于沉默了。阿翁则是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有就不问了。   凡想了想,问她:“我有没有说过我有个妹妹?”   阿翁怔了一下,含糊着:“好像有说过。”   “她很漂亮,也很聪明。不过她很任性,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从小到大都在帮她解决她制造的那些麻烦。我父母总是在忙,从小家里就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似乎也习惯了照顾她。但是她实在太调皮了,小时候最过分的一次是她玩火烧掉半个沙发,当时我也才10岁,看着火焰愣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去处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具备出现什么情况都能冷静的能力,才能够应付得了我这个妹妹。我觉得我后来总被人说脾气好就是被她磨出来的。”   阿翁笑笑:“你说过她总是做错事,你也总是原谅她。”   “是吗,我说过?我不太记得了。”凡耸耸肩,“后来在一次潜入犹太人区的过程中,她掉队了,被抓住了。她对于潜入犹太人区没有任何紧张感,她总是认为只要有我在,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处理好。但是这次我真的无能为力。我以为她被关进犹太人区,但是后来,犹太人区的人告诉我她被带去了集中营进行审讯,不管她有没有招供估计都是难逃一死。不过我知道她不可能招供的,所以就更确定了她的死亡。”   “所以你那么恨温舍?”   “是的。那一带有两个集中营,我不知道我妹妹被带去了哪一个。但即使不是他的集中营,如果我妹妹被送到她手上,也会是一番严刑拷打吧?”   阿翁本想辩解什么,此时竟也无言以对。她并不想告诉凡她所知道的的事情——他妹妹被送到恩什手上,受尽酷刑,然后阿翁以此为契机从集中营出逃。何况对于那时候的温舍来说,一顿拷打的确不算什么,不过应该不会像恩什那么狠毒,不会进行太长时间的拷打就给枪决了。   “几天之后我在巷子那边看见了你,看见党卫军在抓你。当时我真以为是我妹妹逃了出来,后来发现不是之后真的有些难过。但是渐渐地我发现我救了个和我妹妹很相似的女孩,一样的漂亮聪明,而且喜欢乱来。”   阿翁摇摇头:“我没有被拷打却不招供的信心,我想她比我伟大得多。”   “可是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我觉得如果这事落到你头上,你也会咬紧牙不说的,就像我相信我妹妹,我也相信你。你以为自己有多么胆小,可事实上你也不确定到时候自己会怎么做不是吗?”   阿翁缩了缩准备睡觉,不愿多想地回答:“或许吧。”      ☆、过境   阿翁一直在车里醒醒睡睡,再迷迷糊糊地有了点意识的时候,她看见了温舍。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翁大叫着醒来,发现没有温舍,谁也没有,车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她怔了怔,这时凡回来了:“醒了?走吧,我们刚刚下去问了问路,我们已经到切费塔尔了。”   “要过境了?”   “是的。”   阿翁背上行李和凡一起下车,发现货车停在了一家工厂附近,禾秋背着包站在不远处等他们。   这个时候三个人又紧张起来了,虽然让克雷尔打通了关系,但谁都明白那只是让成功过境的概率变大了,仍然不是百分之百。克雷尔只能说让边境给他们放行,不会说三人中有一个半是犹太人。如果边境的士兵要求阿翁摘下口罩或者要凡解开绷带,那也就完蛋了。所以这还是个一半一半的赌博,赌的是那个士兵会不会要求检查阿翁和凡的脸。   克雷尔反正是不怕的,他只要说本来是他的三个朋友要出境,不知道为什么半路变成了犹太人,他的朋友则失踪了。就这样推掉大多数责任,充其量降职减薪。   和一旦东窗事发,阿翁和凡都会尽己所能保禾秋周全,就说是他们强迫禾秋带他们过境的。路上他们也定过口供,让禾秋咬死说阿翁和凡杀掉了她的两个同伴,然后强迫她带他们过境,克雷尔准将可以证明。如此应该不会被过多为难。   禾秋听着这些话,竟有些想哭,就好像坏事情真的发生了一样。   现在,他们是真的要放手拼一拼了。   “我们沿这条路直走,然后左拐就是边境线。”凡告诉阿翁。   阿翁看着路尽头几个灰色军装的德国国防军,咽了口唾沫:“有别的路吗?”   “没有。”   两个人对禾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一定一定要自然,心不能虚!   但是阿翁算是明白了和两个不会撒谎的好孩子同行有多难,凡好歹还冷静点,但是禾秋……   阿翁看着禾秋脸上的冷汗,觉得有点想哭。   三个人走着走着,便到了那几个聊天的国防军身边。三个人悄悄地左转……左转……左转……   “你,站住。”其中一个人叫了一声,阿翁认命地闭了下眼,想着蒙混过去。她低声说:“继续走,别管。”   但是那个国防军三两步追了上来,猛地抓住阿翁的胳膊:“叫你站住!”   算是完了。   阿翁惊慌地叫了一声,却在看见那人的瞬间惊呆了:“库特!”   库特变了不少。长高了,胡子也冒了出来,哪还像当初柏林那个阳光少年。   但是阿翁还是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他:“库特,你吓死我了,居然是你!”   库特怔了怔,试探着问:“你是……阿翁?”   阿翁真想摘了口罩和他相认,但是看看后面几个灰军装,还是算了。   “是我,是我,你还记得我!”   库特有些麻木的脸上出现一个笑容:“你……我以为你……”说罢故意抬高声音让自己的战友听见:“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都长这么高了!对了,你怎么戴着口罩?”然后看了看凡:“还有拉伦,怎么了?受伤了?”   可算出来个机灵人。阿翁应着:“别提了,你听说了吗?前一阵子有一帮犹太人在犹太人区闹事。比起拉伦我还算好,只是被炸伤了脸颊,拉伦几乎浑身烧伤……”   “这可真是……你们又怎么到这里来了?”   “去瑞士呗,这一路上因为我们这个德行可是没少被怀疑,可我们总不能把伤口露在外面吧。”   “好啦,去我那里坐坐吧。我还有点事想要你帮忙。”   “我能帮什么忙呢?”阿翁说着,拉上凡和禾秋跟着库特去了。   “绝处逢生感觉如何?”在库特的帐篷里,库特这样问阿翁。   “当爸爸的感觉如何?”阿翁看着正和凡在玩的可爱的小姑娘,这样问库特。想来这孩子应该也两、三岁了。   库特看着阿翁笑:“你胆子够大的,你知道吗?从你们往这边走的时候我们就在嘀咕着说你们奇怪了,商量着把你们拦下,可我没想到竟会是你——那位拉伦呢?也是犹太人吗?”   “呵,拉伦,你是怎么临时编出来这么诡异的名字的。”阿翁介绍,“这位是凡希尔,犹太人。这是Hajor Joe,中国人。凡、禾秋,她是库特,我的朋友。”   凡、禾秋和库特互相问好后,库特又去看阿翁:“你染了头发?几年前那天你突然不见,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当时……被党卫军抓到了。”   “怎么不出示去中国的签证?”   “签证被偷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然后后来进了集中营,然后逃出来,然后和凡他们几个犹太人住在一栋楼的夹层里,然后又住在一个党卫军家里……啊,你认识的,就是温舍马克思先生。再后来就到这了。”   “温舍先生?早听说他虽然身为党卫军但为人过于心软,想不到还会收留犹太人。”   “过于心软?”阿翁笑笑,“还有这样评价他的?”   “怎么,不是这样吗?”   “是的,的确有点吧——这孩子,是你和夏利的?”   “嗯,是我们的孩子。”库特说着叫那女孩,“佛迪丽,过来,叫妈妈。”   凡和禾秋当时就震惊了:“阿翁,你的孩子?”   “不是!”阿翁连忙否认,又看向库特,“你这是做什么?”   “替我照顾这孩子。”   “你疯了?”   “你不是懂中医吗,你看看这孩子吧。”   阿翁看看库特,有去看那个叫佛迪丽的孩子,牵住她的小手给她把了把脉,然后抬头:“身子很虚,营养不良,小病不断。怎么会这样?”   “她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你认为在这里有什么好东西能给她补充营养呢?”   “夏利呢?”   “死了。”   “怎么会!”   “笛林准将牺牲之后她失去了工作,失去了经济来源,怀孕期间她没有钱住院,也没有找正规医生接生。在生佛迪丽的时候她就难产死了。夏利的姐姐抚养了佛迪丽大约一年的时间,直到今年上半年,他们家又生了一个儿子,没有能力再抚养佛迪丽,于是他们托人把孩子带给我。”   禾秋问道:“那如果你没有遇到我们呢?你打算把这孩子怎么办?”   “我不知道。”库特回答,“她经常生病发烧,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我几次想要了结她,但我下不去那个手。这么一直拖着,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她好。”   禾秋忍不住了:“可你在决定要这个孩子的时候就该考虑到自己有没有能力抚养她。”   库特笑笑:“如果我知道这一切,我是不会让夏利把孩子生下来的。我知道我没有办法抚养她,所以我不会让她生下来受罪,可我的女朋友根本没有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怎么能这样,留下个孩子给我,自己就死了?她怎么能这样……”   阿翁心凉了一半。她看着佛迪丽的眼睛,总觉得这孩子什么都知道,总觉得这孩子在怪她。她明知道夏利怀孕了,明知道应该告诉库特,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夏利说她会努力抚养这个孩子,但是事实是她刚生下这个孩子就去世了。阿翁也不知道最后的那段时间夏利是怎么过来的,怀孕期间失去生活来源,她的丈夫甚至不在她身边。   阿翁说:“跟着我们,佛迪丽就只能受罪。”   库特说:“跟着我,孩子就只能死。”   在阿翁轻轻抱起佛迪丽的时候,库特不断地对孩子重复:“叫妈妈,叫妈妈……”但是佛迪丽看着阿翁,始终没有叫她。   “带上她吧,总会有用处的。”库特摸摸佛迪丽的头,“不要忘了,佛迪丽可是个纯正的日耳曼女孩啊。”   “有趣的种族法,”阿翁冷笑,“他们究竟把人当成什么了。”   “我会全力保你们过境,你们到时候表现自然一点。”   “好的,如果不小心出了岔子,那就是我们抱走你的孩子,威胁你帮助我们的。”   “……好。”   过境时,库特一直在和那个负责检查的士兵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排到阿翁她们的时候,库特还与她们打了招呼:“阿翁,一路顺风!”   阿翁点点头。   这时安检兵看见了禾秋,问道:“你是哪国人?”   这个不算撒谎,禾秋还算镇静地说:“您好,我是中国人。”   “你们认识克雷尔准将?”   “是的。”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士兵看向凡和阿翁。   库特接过话来:“前一阵子有犹太人起义,我这两个倒霉蛋朋友被炸伤了,都是朋友就别为难了。”   那士兵没听见一样对阿翁吼道:“摘下口罩!”   阿翁心里一紧,表面上有些生气地顶回去:“请不要这么大声好吗?你会吓到这孩子的!”   士兵看看这金发碧眼的日耳曼小女孩,又去看阿翁:“是你的孩子?”   “是的!”   “你是个日耳曼人?”   “是的!”   “那就摘下口罩!”   “可我脸上有伤!”   “这儿没人会害怕看伤口!”士兵说着伸出手去硬是要扯下阿翁的口罩,阿翁正觉得不好了,却见凡两步冲上来把阿翁向后一推,自己挡在了阿翁的前面。士兵身处的手正好抓住了凡脖子上的绷带,猛一用力,凡左半张脸的伤口大半暴露出来,血也冒了出来。他吃痛地大叫一声却只是掩住自己的右脸防止绷带脱落。   士兵也没见过这样的伤口,顿时吓了一跳。   阿翁也是一惊:“凡,没事吧?还好吧?——先生,你检查够了吧!我们可以走了吗!”   库特也是“生气”了:“哦,伙计,你这是干什么!都跟你说了大家都是朋友,难道会骗你不成!”   更绝的是佛迪丽突然哭了起来,搂住阿翁的脖子叫了声:“妈妈,走……走……”   后面的队伍排得老长,人群也有些骚动了。   士兵的脑子终于是乱了套了。   直到阿翁他们过境走出老远了,还能听见库特和士兵吵架的声音,阿翁在心里暗叹库特这演技也真是逼真,身体不由得加快步伐,直到走到更远的地方了才真正松了口气,赶紧帮凡重新包扎。   此时的禾秋比凡和阿翁要开心的多。凡和阿翁的路还长,禾秋却是马上就能看见妈妈了。   这就是瑞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愿打愿挨   傍晚,他们到达了禾秋家,或者说禾秋的舅舅家。他们家有个两层楼的小别墅,不算奢华但也不显贫穷,门前就是小土路,屋后是草地。   禾秋的妈妈是个典型的中国妇女,阿翁他们还没到路口就远远地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国女人站在那里张望,细看与禾秋有七八分的像,阿翁一看就知道这就是禾秋她老娘了。   果然,一直叫着累了累了走不动了的禾秋突然就加速了,一路狂奔着扑到女人怀里去,阿翁和凡大老远都能听见禾秋激动得哇哇大叫的声音,不由得都有些想笑,但也有些惆怅。   “真幸福,我妈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呢。”凡叹了口气。   阿翁摇头:“知足吧,我自打出生见都没见过我妈一面呢。”   凡怀里熟睡的佛迪丽打了个呼噜表示参与了关于妈妈的讨论。   两人说着话也就到了禾秋母女俩身边了。禾秋这才想起他俩,介绍说:“妈,这是陪我一起回来的朋友,在奥地利也很照顾我的,这是阿翁,这是凡,凡怀里的是佛迪丽。阿翁就是我写信告诉你的那个从小在中国长大的姑娘,汉语说得可好啦!”   “是吗!”姜妈妈很热情地去拉阿翁的手,又招呼他们说,“来来来,孩子们别站着了,累坏了吧,先到屋里来,坐下再说!”   阿翁一边跟着往禾秋家走,一边笑着和姜妈妈搭话。姜妈妈说:“我们家禾秋真是多谢你们照顾了!”阿翁忙说:“您千万别这么说,路上还是她照顾我们多点……”   凡听不懂中文,禾秋便拉上他给他翻译:“我妈让你们快点进去呢!”   一行人就这么暂时来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在这里住的是禾秋的舅舅、舅妈以及他们的儿子,还有就是禾秋的妈妈。舅舅出去工作了,表弟在上学,舅妈和姜妈妈当时一个在洗衣服,一个在做晚饭。然而母女之间似乎总是有那么一种默契,姜妈妈一边招呼他们一边说:“说来也巧啊,正煮饭呢,就觉得我们禾秋该回来了,在路口没等有一会,还真就来了!”   阿翁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母女间的心有灵犀,反正这种美好她这辈子是无缘感受了,佛迪丽也是。   姜妈妈厨艺很好,做出的菜阿翁几乎都甘拜下风。因为有凡在,舅妈怕凡吃不惯中式的菜,还特意做了些西式的面和牛排,姜妈妈也给佛迪丽准备了不稀不厚的牛奶米汤。虽然菜并不多,但是考虑周全,味道也特别好。   事实证明给凡准备的菜是必要的,凡表示:“那些中式菜很香很好吃,就是太辣了……”看着禾秋和阿翁吃红辣椒吃得不亦乐乎,也是很无奈地把佛迪丽抱到腿上,一小勺一小勺地往她嘴里喂米汤。   禾秋正吃得热火朝天,却突然发现佛迪丽在阿翁怀里的时候有些抗拒,但是到了凡怀里就很乖很乖,一口一口乖乖地咽下去,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让人忍不住想去摸摸头。禾秋想着刚要伸手,却看见佛迪丽在凡脸上轻轻亲了一下,非常亲昵,不知道的还以为凡是小不点的亲爸爸。   酒足饭饱后,姜妈妈给他们各自安排了住的地方。阿翁今天也打算抛开所有烦心事,痛快地睡一觉了,但是就在姜妈妈领着凡去他的房间的时候,禾秋突然拉了拉阿翁的袖口,把她拉到屋后草地上。   “怎么啦?有事不能在屋里说。”阿翁奇怪道。   “说实话,你是故意的吧。路上一直让凡抱着小不点,刚才也故意不管她把她丢给凡喂。你在刻意让小不点亲近凡。”   阿翁看了看她,坦白道:“那又怎样,凡也不傻,他也看出来了,但是没有阻止我,也对佛迪丽很好,就说明他认可我已经把佛迪丽给他养了。”   “可你这样,那个小不点的亲生父亲会同意吗?”   “他既然把孩子交给我,就说明信任我无论如何会对孩子负责,同时也做好了再也见不到这孩子的准备。你也放心吧,我有分寸。”   “那你想好了凡的去处了吗?你们只有一张去中国的签证,凡是去不了中国的。瑞士不能容纳犹太人的话,再往南就是意大利,又是德国的盟国。”   “好啦,相信我啦,我有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情吗?”   “何止有,简直是多了去了。”禾秋有些憋闷,“那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小不点甩给凡,他要养活这孩子比你来养更不容易。凡的左手残废了,左眼也保不住了,半个身子都是烧伤,正常人会把小不点交给他吗?”   “为了凡吧。我和你都不可能一直陪他,离开之后又会只剩他一个人。”   “有小不点陪他是很好,但是凡自己活着就很吃力了,再带上一个孩子……”   “没关系的,让他照顾一个人比起让他被照顾会让他好受得多,有了佛迪丽他才能活下去,自己活着太没意思了。”   “那小不点呢?她也许可以有比这更好的生活,我们可以把她托付给更好的人的。”   “这谁能说得准呢……”   这时,一个男人从土路上走回来了,远远地就叫了声:“是禾秋吗?”   禾秋暂时从沉闷的谈话里出来,回应:“舅舅!”   男人到了禾秋和阿翁身边后,禾秋给他介绍:“舅舅,这是陪我一起来的朋友阿翁,她懂中文的。阿翁,这是我舅舅。”   阿翁也忙叫到:“叔叔好。”在吃饭时阿翁就摘下了口罩,这时也没有带着,她敏感地感觉到禾秋舅舅的表情一僵,但舅舅很快得体的笑着打招呼:“你好,一路过来累了吧,不早点回去休息?”   “嗯,我们聊聊天,马上进去。”禾秋乖巧地回答。   凡和佛迪丽被安置在禾秋的表弟的房间,表弟和几个朋友去玩,今晚不会回来。凡把佛迪丽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晚安,宝贝。”   佛迪丽一双蓝眼睛专心地看着凡:“爸爸……”   “你要找爸爸?他现在不在这里。”凡耐心地告诉她。   “爸爸……”   佛迪丽嘀咕了好几次,凡才听出来佛迪丽在叫自己。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离不开这孩子了。   从一开始,阿翁自作主张地救了他的命,又各种花言巧语不许他死之后,他就有些听天由命了。他自认为是个很理智的人,做事之前会先想好对错,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但是自从这一次死而复生,他便成了这样。就好像完成了一次从老古板到性情中人的蜕变。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讨生活,也不想知道;他不知道为什么阿翁要硬把佛迪丽塞给他,也不想知道;他不知道阿翁究竟要带他去哪,也不想知道。   这么一来整个人就轻松了不少,他渐渐觉得自己或许没有必要活得那么清楚明白。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是有些无赖了,什么事都懒得去想了。阿翁非要救他,阿翁不许他死,那么就由阿翁来解决他怎样活的问题吧,那孩子愿意管闲事,就让她管到底呗。自己独活,不该;心里没底就养了这么一个孩子,不该;不知所去、身负重伤就跟着阿翁给她们添麻烦,不该。但是不管他做了多不该的事,都没有人来责怪他。阿翁愿意做这个老好人,他就心安理得地做了无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阿翁自己愿意把自己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他又何必去为她着想。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阿翁和他的妹妹一点都不像,阿翁比妹妹强大得多,在别人看来带上他这么个拖油瓶足够把行程搞得一团糟,但是阿翁却显得有能力处理好这一切,丝毫没有觉得麻烦的样子。她这么游刃有余,别人的担心便都显得多余。   凡轻轻拍着佛迪丽,很快小家伙便睡着了。   凡把她向床里侧轻轻挪了挪,自己刚要躺下,便听见外面有个男人压低声音说:“怎么回事,和禾秋一起回来的那女孩好像是犹太人啊。”   然后是姜妈妈的声音:“啊?可她长着蓝眼睛啊。”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混血,但是那鼻子、样貌绝对是犹太人,我在这边时间长,不会看错的。禾秋这一路上和她一起,能安全回来真是万幸了。”   “啊……可什么犹太人不犹太人,还不都是人吗,我也没看出有啥区别呀,怎么就犯法了呢……”   “这也没办法,世上没法解释的事多着那,也算他们运气不好,摊上这事了。我知道这对不住了,不过也没办法,让她继续住在这被查出来的话咱家就完了,得尽快让走了。”   “这……这让我们怎说,人家也是一身的伤长途跋涉过来的,难道不让歇一天就让走吗……”   “唉……那能怎么办,犹太人住在家里我心里总打鼓,踏实不下来……”   凡僵了一下,又像是没听见一样躺下去了。   他什么都不想管了,都交给阿翁吧,她什么都会处理好的。跟着阿翁混就这点好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我知道我好久没更了…… 快7月了最近要打字的东西很多,要看的东西很多,要抽抽了…… 等到7月10左右就会加快速度了额…… Orz……   ☆、徒劳无功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凡迷迷糊糊地醒来,透过窗户看见阿翁一个人站在屋后的草地上,背对着小别墅似乎在看远方。   几分钟之后,凡穿好外衣下楼,也来到草地上。阿翁似乎在思考什么,凡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在看什么呢?”   阿翁回头见是凡,便松了口气开玩笑道:“在看我们的未来呢。”说罢拍拍手,拉上凡说:“走吧,收拾收拾行李和佛迪丽,我们该走了。我不想再给禾秋家添麻烦。”   凡点点头,没什么个人意见地说:“好。”   不一会儿,阿翁和凡再在屋前会和时便又是旅人的模样了,佛迪丽被凡包在毯子里抱着,还在睡。凡笑笑:“往哪走,队长?”   阿翁拍拍他的肩膀:“别管往哪走,跟着就是了。”   走出去没两步,禾秋竟追了出来:“喂,你们,道个别都没有就要走?”   阿翁被叫得一顿,回过身来看向禾秋。她还穿着睡衣,大清早的有些发抖。   “禾秋,除非战争停止,你千万哪也别去了。我想过了,瑞士对于你来说是最安全的,它愿意巴结德国,德国就不会攻击它,而它名义上是中立国,那么英国也就没有理由讨伐它。瑞士不会有战争,只要这样,别的就都不是事儿了。”   “那你们呢?你必须告诉我你是怎么打算的,不然我总觉得你这一离开就是送死去了。”   “放心吧,这么远的路都过来了。”   “可是终点呢?你们的终点究竟是哪里?”   “没事的禾秋,我有打算的,我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情吗?”   “多了去了!”   看着禾秋套不出话来气极的样子,阿翁不由觉得好笑:“好啦。我们该走了,不然天再亮点会有些麻烦。”   禾秋冲阿翁抱了个拳:“生死有命,一路走好!”   阿翁也抱拳道:“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队长阿翁带着她的两名队员住过废旧老屋,睡过桥洞,走过铁路,藏过野草堆。有一次他们躲在汽车底下,士兵的靴子就在他们眼前晃悠来晃悠去,直到他们听见发动机的声音,知道那些士兵都上了车才赶紧从车底滚出来——那真的是“滚”出来,慢一步都是要出人命的。   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一路南下,值得一提的是为了避开检查严厉的国界线,阿翁他们最终选择了从一片小型的战场上爬过。当时是夜里,他们也没有靠双方阵营太近,也算是有惊无险地贴着地溜过去了。   凡说自己这辈子做的这些事情够他死十次了,阿翁说既然没死那就还没到该死的时候,这事情急不得。   凡的伤渐渐好了些,然而没能好好静养使他的恢复速度偏慢。他脸上的伤几乎全部愈合了,左半张脸被烧得已经扭曲,左眼几乎没有视力,说是伤好了,也不过就是肉体不会再痛而已,然而这张原本清秀的脸现在几乎不成人样,一笑就有些阴阳脸的感觉。   在意大利的一个港口城市的郊外,一处无人的地方,阿翁又一次给凡清洗纱布。拆下脸上的纱布之后,凡笑笑,又是那张阴阳脸:“我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阿翁没有看他,说道:“和以前一个样子。”   “我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样。总有一天我会再次照镜子的,到时候我会是什么心情呢?”   “重要吗?你看即使你这个样子,佛迪丽从来就没有怕过你。”   这倒是真的。凡的心情突然就轻松了不少。   “还有你说过的关于如果我被严刑拷打,是不是会招供之类的事情。我最近好好想过了,如果只是问我会不会招供一些事情,我会回答不知道,我见过党卫军拷打犹太人的样子,我怕极了那些酷刑,但是如果问我被严刑拷打会不会供出禾秋一家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事情,我会回答绝不会。”   凡一愣,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事情?”   “就是想起来了。还有你问过我,是不是爱上温舍了。”阿翁长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下定决心似的,“是的,我爱他,不管他做过什么,不管他究竟会不会改变自己对希特勒的错误崇拜。如果他无法改变,我只能说是我运气不好了,但是我不会后悔爱上他,因为这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凡看着她,轻轻问道:“究竟怎么了?”   阿翁边给他换纱布边说:“我打算,我们坐今天下午的轮船。”   其实战争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有签证,能不能被放走概率也是一半一半,不过克雷尔准将的面子似乎特别大,连阿翁也没想到居然走到这里都有人听说过他。也只有他那种老油条才会这么发达,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办好了手续,阿翁出来拉上凡便跑:“要去赶轮船啦!”   凡一路无言地跟着阿翁,直到快到港口,才终于开口叫住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要这样的?”   阿翁也停下来,强忍着眼泪道:“忘了,可能是在奥地利边境的时候。”   “从那时你就知道你的长途跋涉是徒劳的?”   “没有徒劳。”阿翁摇摇头,把签证交到凡的手上,原本空着的名字的那一行,现在赫然写着凡的名字,“我陪禾秋去了瑞士,还把你和佛迪丽送去了中国。”   “是啊,你很强大,然后你要怎么办呢?你的爷爷和哥哥还在中国等你。”   “别说了。”   “即使这样你也让我走自己留下,说出去别人真的会以为你爱上我了。”   “我只是……”   “你甚至为我找好了抢走你的签证的借口。你把佛迪丽交给了我,现在我可以说我是为了去中国好好照顾佛迪丽了对吗?”   “我只是……”   “你只是想回去找那个人吗?”凡摇摇头,“这只是理由之一。但如果不是为了他,你不会这么果断地放弃回国的机会。或者换个说法——我,是你折回去找他的借口。阿翁,我想我不再是以前你尊敬的那个人了,我现在不会再多为别人考虑,何况这些都是你一厢情愿。”   看凡说得一本正经,阿翁不由得笑出来,同时眼泪也突然就下来了:“那就是了,一个借口还这么多废话。”   “阿翁,我对于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高于友情,低于爱情。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蓝颜’?”   “是吗,很悲哀的一个词啊。”   船启动时,很多乘客来到甲板上,对着岸上的亲人朋友挥手道别。其中也有凡和他怀中的佛迪丽。阿翁站在岸上对着凡挥挥手,便转身离开了。如果再看着那船,她总会记起原本应该是她上了这艘船,总会想起爷爷和沃克。又一恍惚,竟觉得这一幕这么像当年自己跟随库特他们来到德国时上船的样子,眨眼间就是三年。   阿翁和凡的那些食物和钱,大部分食物放在了阿翁这边,而大部分的钱放在了凡那边。阿翁离开港口后,凡也放下佛迪丽,牵着她的小手回舱里去了。   其实不用阿翁回答,凡也明白阿翁的想法的。当凡拿枪对着温舍时,她能够用枪口指着凡进行威胁,然而当温舍拿枪对着凡,她却只能把枪移向自己。在她心里,或许是温舍重于凡,凡重于自己,无论怎样那个温舍都占据着她心里最重要的地位。   “爸爸,我们要去哪里?”佛迪丽问道。   “去中国,我亲爱的佛迪丽希尔小姐。”   另一方面,这里是非洲的一个沙漠中的营地。   “你就是道尊推荐来的人?”纽曼大队长抽了口雪茄,打量了温舍一眼。   同时温舍也在打量着他——四十岁上下,中等个子,看似偏瘦的体型却肌肉发达,皮肤被沙漠的强光晒得黑黄,整个人的气质老成稳重。   纽曼又看了几眼那些证件,便把证件往一边一放:“各种证件都是道尊最近现造的。既然是他签下的证件,那么就不算是假证,但是很明显没也走正规渠道。再看你,似乎并不像是接受飞行训练后刚毕业的年纪。手上的老茧说明你曾经是个优秀的飞行员,但是茧子有消下去的迹象又说明你很久没练过了。所以究竟为什么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当初并没有拿到证明,然后过了几年拿着一堆现造的证书出现在我这里呢?这是个大问题。离开飞行员军校的几年里,你在做什么?”   温舍被他说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僵——这个纽曼大队长这么说话明显没有留任何余地,他并不是在怀疑温舍的身份,而是确定了温舍的身份不正当。   正想着该怎么回答,纽曼竟摆了摆手:“你也别想借口了,你这手是拿枪人的手。这么经常拿枪的人,应该是战场上的士兵,但是你却不像是战场上风吹日晒过的。没去过战场居然杀了那么多人,想想差不多也就明白你是干什么的了。不过道尊既然肯推荐你,我也就卖他个面子——怎么样,还记得战斗机怎么开吗?”   温舍被这位大哥惊呆了——原来他并不是想赶温舍走,他只是把什么话都挑明白了;他不是不留余地,而是说话太直了!这也太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都忙完啦,今天开始尽量跟上更!   ☆、开飞机,会上瘾   这里是利比亚大沙漠,阳光毒辣,漫天黄沙。这附近的利比亚人惯用阿拉伯语,但是用英语也可以沟通。而德国人大多也会说流利的英语,于是温舍他们和当地人的交流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障碍了。   利比亚人大多信仰伊斯兰教,处于意大利的殖民统治之中。他们的衣着较邻国要稍微开放些,女子也可以不戴面纱。饮食上,利比亚人喜爱吃牛羊肉,常以发醇面饼为主食,也喜欢用大米或面粉配上干果和调料放在羊肉汤里蒸制,那是他们民族的传统食品“考斯考斯”。   总之,温舍就被克雷尔送来了这样一个地方。   温舍的初次驾驶让纽曼很满意,他被分去了下面的一个中队,一个叫瑞因的飞行员带他去了即将属于他的帐篷。   温舍还在兴奋。虽说刚才飞机滑行的时候他有些慌张,甚至忘记了一些动作要领,但是起飞的一瞬间,曾经熟悉的感觉几乎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于飞行的全部记忆。他几乎想要赖在天上不下来,但是他这次的任务是让纽曼明白他是个能驾驶战斗机、同时也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人。   于是很快他便稳稳地降落了,然而心脏依旧还跳得很欢快。这才是真的爽到天上去了!   开飞机,会上瘾!   “温舍……这里就是你的帐篷了。”瑞因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瑞因刚毕业不久,二十出头,长着张娃娃脸,乍一看还是个孩子,然而他在这里有段时间了,不可避免地比温舍多了不少实战经验:“如果觉得乱的话你可以自己整理一下,不用的东西也可以拿去前面的垃圾站丢掉,不过你似乎没有带很多行李,有需要的话这里的东西也可以随便用。这个帐篷只有你一个人住,上下铺也随意你睡哪一个,没有任务的时候这里往南几公里外有个小镇,那里有咖啡厅和酒吧,但是漂亮姑娘就没有了,只有些黑人妞儿,所以也别太期待。”   温舍四下里看了看,又看向瑞因:“这个帐篷之前没有人住吗?”   “我们有两个人在上一次的交火中阵亡,正好就空出了一个帐篷,也是不久前的事情吧。”   “我很抱歉。”   “不用,这种事情总归会发生的,以后也会有的,只不过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呢。”   “对了,纽曼大队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队长?挺好的人吧,挺好的脾气,只要别犯什么大错是不会被大队长骂的,不过要小心中队长汉斯,你刚才应该见过了吧,那就是一地雷,一碰就炸。”   温舍想起刚才那个板着脸,不知为什么怒目圆睁的中队长,点头道:“感谢提醒。”   瑞因耸肩:“太客气了,你以前一定没什么朋友。以后就都是战友了,不用说话太讲究的。”   温舍怔了怔,不由得笑笑:“知道了。”   温舍话不多,也并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想法。因为刚到这里所以他理所应当地担任了僚机的职位,与另几架僚机一起负责掩护长机,很少发起攻击,只做好份内的事。驾驶长机的是艾利尔,曾在温舍走出帐篷时一把勾住温舍的肩膀问他需不需要“那种方面”的服务。温舍真的是有些吓到了,往他的胳膊外面撤了一步道:“不,我想不用。”他又不是同性恋,他对男人没有兴趣。艾利尔却补了一句:“别呀,有些黑妞儿长得还是挺耐看的,这里只有我知道她们在哪儿接客,我保证情报费不会很贵,怎么样,要不要随你。”说着做了个给小费的手势。温舍着实松了口气,很明智地回答:“好的,如果哪天我想知道我再找你。”于是艾利尔也很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好,一言为定啊!”   艾利尔不是什么老实的人,曾经有女人哭着跑到营地来找他,他习惯性地从营地后方溜走,然后把瑞因推出来挡枪。瑞因是个家教很好的小男孩,突然有个女人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女人还一直吵着要艾利尔出来说话。他也就只能一边用生硬的让女人别伤心了,一边陪着骂艾利尔“真不是个东西”,然后时不时徒劳地回头看看温舍,用眼神求助。温舍往往头一转假装没看见,这事情帮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他可没瑞因那么傻。再到后来女人哭到心碎时,便扑在了瑞因怀里,瑞因脸红得一塌糊涂,语无伦次地用英语说:“您……您冷静点……您别这样……我……我在家乡有女朋友的……”   很多人渐渐知道并接受了温舍这个人的存在。他觉得自从来到这里他已经变了不少,可他给大家的印象似乎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阴郁模样,有几个和瑞因差不多年纪的小伙子甚至私下谈论过他,觉得他虽然很英俊,但是有点吓人。   在这里,除了纽曼大队长,没有人知道温舍经历过什么,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秘密。就连温舍,也偶尔会忘记。只不过最初时每次从睡梦中醒来都觉得会看到办公室的窗户,或是公寓的吊灯,然而当他看见了帐篷的顶尖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打通全身,触电一般觉得集中营也好阿翁也好,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温舍觉得这里很好。哪怕战场上依旧存在死伤,但是这里给温舍的感觉更像是一场场拼上性命的竞技。不管结果是死是伤,至少是不用背负人性包袱了。有一次他们击落的英军战机落入海中,那几个英国小伙子被德国海军捞了起来,温舍他们看见海军给这几位战俘提供了毛毯与食物,并以军礼相待。英国小伙子们也整齐地敬了个军礼。   这时候温舍又忍不住想起了阿翁,想起她说一切都会过去,和平还会回来。   很快,圣诞节又到了。   每个人都想休假回家,温舍是唯一主动请求留下的。柏林认识他的人很多,不少事情都很难解释和隐瞒,他暂时是不回去的好。因此温舍替换了瑞因,瑞因终于能够回家见她的小女朋友了。他很兴奋地告诉大家他的小女朋友如何如何的漂亮,他们如何如何的相爱。温舍也安静地听着这些战友们说着他们那些或真或假的情史。后来有人问温舍有没有女朋友。   其实这也就是胡乱问问,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似乎都在潜意识里觉得温舍不像是会有女朋友的人。并不是说他看起来不讨女人喜欢,而是总觉得女人似乎不会讨他喜欢,完全无法想象他和女人相处时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说,就算温舍真的有女朋友,他也不像是会提及自己的事的人,好像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秘密。然而温舍想了想竟回答:“有喜欢过年纪比我小很多的女孩,个子不高,很漂亮,很聪明。后来她离开了,而我来了这里。”   “恋幼癖”。在场的各位似乎都迅速地想起了这个词,温舍总让他们感到各种不正常。   一部分人去休假后,营地里空了些。圣诞节后两天,温舍收到了妈妈从柏林寄来的圣诞节礼物——一副墨镜。在沙漠里墨镜是必备的东西,妈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一起来的还有一封不长的信:   我亲爱的儿子:   已收到你寄来的信和钱,家里一切都好,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来信说自己去了非洲,成为了一名飞行员,又说事情要保密,我便立刻烧掉了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又如何从党卫军变成了飞行员,但妈妈相信你不会做出过于危险的事情。妈妈也相信你的决定,如果你觉得成为飞行员会更好些,那就去做个堂堂正正的飞行员吧。总之,炮火无情,万事小心。   随信寄去的还有一副墨镜,我想你会需要的,那是你的圣诞节礼物,圣诞节快乐。   你的妈妈   1941年圣诞   温舍看完了信,心里想着果然又是这样。他从来看不透妈妈究竟持什么态度,每次他做出什么重大决定——尤嘉莉也好、党卫军校也好、非洲也好,妈妈每次都是那样——“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那就这样吧”。   温舍无奈地摇摇头。这时同样留在营地的艾利尔恰好来借东西,随意问道:“在看什么?”   温舍回答:“我妈妈的来信。”   艾利尔没来由地一怔——原来温舍是有妈妈的啊。随机又觉得自己好笑,温舍当然有妈妈。怎么会没有妈妈。   然后,刚把温舍和“正常人”挂钩的艾利尔突然看见温舍拿出打火机,烧掉了那封妈妈寄来的信。   艾利尔整个人打了个人形的寒噤,逃出了温舍的帐篷……   很快,圣诞休假结束,那些回家逍遥的士兵们又一批批滚回了战场,营地的人又多起来。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也有飞行员失踪、被俘或阵亡,其中还包括温舍他们中队的一个小伙子成了英军的战俘。当然,他们也俘获了一些俘虏,击落了一些敌机。   英军训练有素的环状布阵让他们大伤脑筋,他们称其为“英军阵环”,然而优秀的德国飞行员也能够做一番抵抗。时不时也有些犯了小错误的飞行员被汉斯中队长骂得狗血淋头,回来大吐苦水。不过温舍从未被汉斯找过麻烦,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但似乎也从未犯过任何错误——哪怕是在挑剔的汉斯中队长眼中,也挑不出他的任何毛病。   许多士兵喜欢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去镇上喝两杯,但是温舍很少会参加这类活动,他的确是更喜欢窝在自己的帐篷里。有时他还会想起阿翁。如果一切顺利,她应该已经在中国了,不管她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哥哥和爷爷,至少在她眼里中国才是家乡,又或者,事情不顺利,她已经死在了过去的某一天。   温舍兀自想着这些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几乎觉得有些窒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没有话要说。   ☆、大英雄   非洲的一个沙漠旅馆一如往常地迎来了又一个早晨。   女人听见身旁悉悉索索地穿衣服的声音,便慵懒地翻了个身,睁眼看向昨晚留宿的这个英俊的年轻人:“你要走了吗,所谓的,未来的大英雄?”   这人个子不高,身材偏瘦,一头金发耀眼得近乎猖狂,一双蓝色的瞳孔也许永远都会那么自信,那么生机勃勃。   “是的,漂亮的黑美人,大事业在等待我。”他一边提裤子一边说。他似乎是很确信自己将会做出一番事业来,然而这个人给人一种很没谱的感觉,说出来的话让人听着觉得好笑。   女人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那人挑了挑眉毛:“怎么,不信?”   “哈哈,不过是你昨夜喝醉后的玩笑吧?难道真的要我相信我和未来的大英雄过了一夜吗?”   “话不能这么说,难道一战时和希特勒下士过夜的女人会知道他会成为未来的元首吗?比起他,我现在好歹也是个准尉。”他说着扣上皮带就跑出了旅馆,似乎急着去哪里的样子。   除了一些那女人应得的钱,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于是温舍去纽曼的帐篷交汉斯中队使用子弹炮火的记录本时,头一次看见这位好脾气的大队长发火了。   离帐篷还有几步之遥,温舍便听见纽曼摔东西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洪钟般的怒吼。他都不知道原来大队长的声音可以这么大:“我从来就没见过你这样差劲的士兵!啊哦!该死的!海德里那老混蛋怎会把你这种人交给我!”   温舍步伐顿了一下,皱皱眉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然后又听见纽曼的声音震得大地一晃:“违章!记录!记了!满满!一张纸!就连报道都迟到了整整24小时!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连报道都会迟到?!”   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很响亮、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路上遇到了漂亮女孩,耽误了!”   温舍心里一汗,终于决定待会再过来送本子了。   然而纽曼却突然大吼:“温舍进来!”   于是温舍也看似一本正经地向后转,矮身进了帐篷。帐篷里除了纽曼还有个二十左右小伙子,个子不算高,头发金得发亮。由于帐篷里光线不算好,温舍用眼角余光并不是很能看清那人的长相。他把本子放到桌面上:“大队长,这是……”   “带他去你的帐篷!”   温舍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了句“好的”,然而答完之后他立刻意识到似乎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于是温舍带这个小伙子去了自己的帐篷,路上他打心底里希望这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并不是不能接受与人同住,但至少不要是看起来这么麻烦的人物。   那人很有精神地主动打招呼,微踮起脚尖勾住温舍的肩膀道:“你好啊兄弟,我叫约亨,约亨马尔科。我祖上是法国移民。”   那一瞬间,温舍的脑子一蒙——这熟悉的感觉——恩什……他把约亨的胳膊拿下来,闷闷地答道:“温舍马克思。”   约亨倒是不介意,耸耸肩跟着温舍走。   说话间到了帐篷,温舍撩起帘子请他进去:“这个帐篷只有我一个人住,你可以搬进来。其它许多事情你之后会慢慢学会的。现在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   于是约亨老实不客气地问道:“附近哪个镇子上的姑娘最漂亮?”   温舍觉得他适合和艾利尔住一起,然后把瑞因换过来。   约亨的性格开朗得让人有点想揍他,很快整个飞行大队都快知道了这里新来了个约亨马尔科。虽然这人的行为有点抽风,但是大家对他确实都有这么一种评价——“他英俊得不可思议”。这种英俊和温舍那种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如果一个陌生人和温舍面对面走过,陌生人不会注意到自己和一个怎样的人擦肩而过了,但是过了几秒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于是再回头才发现那是一个英俊内敛的男士。   但是约亨的话就像是一个天生的发光体,别说擦肩而过了,就算是在几米开外也能在人群中被一眼看到。这也许得益于它的头发,然而这必然不只是因为头发。   约亨的那些简历推荐信什么的最后又被纽曼大队长扔回了他自己手上,他就随意地丢在吃饭的桌子上垫桌子了。温舍偶尔瞄到几眼,发现约亨的违规记录不仅是写满了一张纸,而且那张纸还挺大。其中包括将飞机降落在公路上引发交通堵塞,夜不归宿,醉酒,偷长官车,听爵士乐,还有各种没写清楚地违规和处罚。   沉默如温舍也是不得不好奇了:“为什么要把飞机降落在公路上?”   约亨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啊,那个啊,因为当时内急需要方便一下。”   “……好吧,那为什么夜不归宿呢?”   “跟女人约好了。”   “可你好像几乎每天都夜不归宿。”   “那就是每天都约好了呗——和不同的女人。”约亨说这话时似乎还很自豪。   “为什么要偷长官车?”   “因为他们把我禁足了,门卫收到命令不许我出门,我只能开着长官车出门做掩护,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车还回去了。”   温舍心想对于这种士兵来说禁足处罚真的是太正常了:“爵士乐应该已经被元首禁止了,为什么一定要在军营里听爵士乐?”   “你怎么不反过来问,”约亨哼哼着,“为什么不能听爵士乐呢?希特勒不喜欢,难道所有人就都不能听吗?他听不出爵士乐的美感不代表所有人都聋吧。”   这话说得够大胆,按这小子的性格,温舍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因为言行不慎而付出代价:“然后呢?你是因为违规太多被贬来非洲的?”   “不不不,”约亨摆摆手,似乎在说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么无聊的原因被贬职,“事实上我之前在法国北部的诺曼底战场,你听说过“不列颠大空战”吗,我就是其中一员。在那里我和当地的盖世太保头目的女儿上了床,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这个身份。后来第二天我就找了别的女人,于是我就倒霉了。盖世太保直接找到我们的军营里去,我们尊敬的海德里队长就帮我做好了贬到非洲的一切手续,一星期不到我就滚蛋了。虽然海德里平时总看我不顺眼,但是最后还是算是救了我一命,我也是谢谢他了。”   是啊,估计很难有人会看他顺眼吧。温舍想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还有个事,为什么你来时纽曼没有检查你的战机驾驶情况?”   约亨看起来很开心:“很好兄弟,你总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这个原因就是我还在德英边境的时候就已经打下了十架战机,我已经是一名王牌飞行员了!”   温舍有点郁闷。战绩达到五架就是王牌飞行员,约亨的飞行技术或许确实不错,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不公平,王牌飞行员至少不该是约亨这个样子的。也难怪约亨以前的长官会气炸,这种太过得瑟却又恰好有那么点资本得瑟的人最难□□。   约亨和温舍简直就像两个极端,温舍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约亨则有问必答,奈何他答的那些都像是炫耀、吹牛、说大话。   很快,温舍知道了汉斯中队长对约亨的态度。约亨在非洲的第一次行动前,汉斯下达指令:“约亨,今天你负责飞僚机,保护右翼,明白吗?”   虽然这意味着约亨这次将没有什么开火的机会,但是他很爽快地回答:“明白。”   温舍知道中队长的意思——太狂妄的人只要让他没有狂妄的机会就好了。估计不只是这一次,就算是以后约亨也没有什么开火的机会了。除非他学乖。   沙漠中的战机全部被统一涂成了沙黄色,这一次,十八架飞机相继起飞,在空中排出了队形。温舍紧跟在约亨的机尾后面,远远就看见十多架敌机组成的阵环。正在紧张中,所有人的耳机里突兀地传来约亨一声欠揍的感叹:“好酷!”   没人理他。队伍在云层中穿过,所有人集中精力注意着敌机在云层中的时隐时现。这时,温舍的声音在耳机里传开:“后方有情况。”   因为温舍很少开口,他的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重视。艾利尔在无线电中命令:“详细汇报。”几秒后,又是温舍的声音:“后方和左翼出现敌机,加上前方的大约有四十架。”艾利尔立刻下令:“撤退!”   约亨却很不解:“为什么,我们的弹药明明很充足!”   然而似乎所有人都在着手撤退了,约亨只好跟着跑,这时,身处右翼的他灵敏地发现长机左侧有一架英国飓风式战机已经很接近,于是突然机身的空中一个翻滚,闪电似的略过长机下方直冲着英国飓风去了。   耳机里同时响起了一声:“不会吧!”温舍都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声音,只看见约亨一连串的子弹发射出去,正打中敌人的引擎。   “飓风”里的英国小伙子立刻向窗外爬想要跳伞,然而来不及了,他惨叫着和变成火球的“飓风”一起坠向了大地。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艾利尔怒吼:“约亨归队!全体撤退!”   之后就是约亨被中队长关了五天禁闭,原因是他不听命令,擅自离队。   在那五天里,温舍出帐篷前总能看到约亨气鼓鼓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的看他,温舍被他望得头疼:“别看我,你自找的。”   其实约亨也就是想让温舍理他一下,让他有机会抱怨:“但是凭什么!我打下了敌机,没有我的话我们就会被攻击了!那个该死的中队长居然还说我违纪!”   “你就是违纪了。那架飓风在左侧,是左侧的机负责的。”   “可它正躲在视线死角里,左侧根本看不到它!何况它都那么近了,我连提醒大家的时间也没有!”   “那如果右侧也出现敌人呢?你走了谁来保护长机的右侧?”   “你也说了右侧没有!”   “是吗你这么相信我?”   约亨颓然地倒在床上,憋闷至极。突然又开口道:“那个英国的飞行员,好像还很年轻。”   温舍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种话:“是的,可你也很年轻。”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清楚地看着一个人从高空摔下去。我是说,人,不是飞机。”   “那场面是有些可怕。”   “可我觉得他很可怜,他掉下去的时候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将会怎样死去。”约亨闭了下眼,“他的妈妈也很可怜,她一定像我妈妈一样在等儿子回家。”   温舍看着他,有些吃惊。   约亨说:“我知道我不攻击他,死的就会是我。可我觉得很对不起他,高空坠落的感觉,一定非常可怕吧。”   沙漠的白色阳光通过温舍半撩起的门帘,细细地笼罩在了约亨的军装上。   奥地利。   克雷尔半裸着上身抽着烟站在准将府邸的窗口,这时,一个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那人穿着不知道哪里偷来的宽大的衣服,不过也已经脏兮兮的了,头发在脑后乱糟糟地绑成一个球。   克雷尔这时非常佩服自己还能认出她来。   他打开门,似乎心情很好地对门口的女佣说:“门前有个找不到家的小流浪汉,你带她进来洗洗澡换件衣服,让她吃点好东西然后在客厅等我,我一小时后会去见她。”   然后回到屋里来,看着床上正在勾引他的女人笑笑:“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小时。” 作者有话要说:  同一章里邪恶两次是不是不太好TAT 总之大家应该都知道这个约亨的原形是谁了吧…… 不过约亨不完全是他哟,情节也会有所改变哒…… AND有些事情也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额,比如,约亨的感情是和他的原形一样好呢,还是本人自己编好呢……比如,约亨的下场是和原形一样好呢,还是本人自己编好呢…… 表示本人正在各种设定中徘徊不定,好在涉及那些东西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呢! 在看文的亲们不要不说话呀!!有话一定要说啊!! AND不要忘了收藏~   ☆、非洲,苹果,虫   一小时后,克雷尔来到客厅。   此时阿翁已经洗过澡,吃了顿饱饭,穿着女佣来上班前穿的衣服。   克雷尔拍拍脑袋看向女佣:“我忘了吩咐你了,柜子里有我买给我女儿的一件套装,待会帮我拿来。”   女佣回答:“好的。”   而阿翁站了起来,对他说“谢谢”。   坐着时看不出来,现在一站克雷尔才发现阿翁真的长高了不少,头发也更长了。似乎在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她也有坚持染发,到现在头发还是金色的。   她带着口罩,克雷尔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在他的印象中,他看惯的阿翁是没有下半张脸的。   他笑笑:“小姐,你是去旅行了吗?”   阿翁疲惫地点点头:“就当是旅行吧,挺艰苦惊险的一场旅行。”   “但是我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你。”   阿翁扬扬嘴角:“我也是。能在那个雨夜遇到你我真的太幸运了。”   “哈哈,你当时可是气得够呛。不过,估计你现在想见的另有其人吧?”   阿翁也没打算隐瞒了,直截了当地问:“温舍现在在哪里?”   “你猜猜看,”克雷尔看起来很有精神,“那地方我打赌你猜不到!”   “南极洲???”   “也没有这么难猜……”   “那就好,到底是哪里?”   “非洲,利比亚大沙漠。”   虽然做好了心里准备,但阿翁还是瞬间有些想哭:“他怎么跑得这么远啊……”   克雷尔问:“还找他吗?”   阿翁说:“去看看呗。”   “说得轻巧,如果他在那边有了喜欢的人,或者他根本没有在等你呢?”   “那就在非洲住下来,反正我一直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如果他已经阵亡呢?”   “那就按中国的习俗,去他的墓前上柱香吧。”   “就为了这些无聊的目的,你要跑去非洲?如果因此死在路上呢?”   “如果死在路上,我就不会知道他有没有在等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死,如果到了非洲真的是很悲哀的下场,那我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克雷尔看着她:“那如果我现在可以再给你一张签证,不惜一切代价保你回中国呢?”   阿翁对上他的视线,轻轻说:“可我试过了。我做不到。我好想他。”   阿翁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女佣拿来了克雷尔说的那身衣服,那是件灰色的针织短袖上衣和灰色下裙,裙子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做的,虽然看起来枯槁多褶,但是很舒服。   “我女儿虽然年纪小,但是是班上个子最高的,你穿这件应该合身。至于给我女儿的礼物,我再买一件就好了。”克雷尔道。   而阿翁除了谢谢也无法再说别的。   阿翁在克雷尔卧室的外间换了衣服,刚换好重新戴正口罩,从卧室的里间突然走出个人,把阿翁吓了一跳。阿翁习惯性地把尖叫压制在了嗓子里。对方看看她,也有些愣。   这是一个女人,衣着头发都有些凌乱,二十多岁,年纪不大,手上拿着眼睛还没来得急戴上。阿翁看着她这个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然后脸上有些发烫。   阿翁说:“请问是克雷尔太太吗?”   女人说:“你是克雷尔的女儿吗?”   两句话几乎撞在一起,于是又她们同时“明白”了什么。   阿翁觉得这一定是克雷尔新勾搭上的姑娘了。而女人觉得这一定又是一个有求于克雷尔的人。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下之后,女人便转身离开了卧室,阿翁一个人站在那里愣了愣,也走了出去,正听见克雷尔有些愠怒的声音:“你一直在卧室里?我不是说了你可以离开了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走?”   阿翁站在门口,突然觉得自己还是缩回去过会再出来吧。   可是克雷尔已经看见她了,他看起来有些懊恼地皱皱眉头。虽然他总归是要把这女人介绍给阿翁认识的,但是他觉得不应该是这个场景下。   “阿翁,这是克丽丝小姐,安妮克丽丝。她将和你同行。”   克丽丝闻言立刻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戴上眼镜很欢快地握住阿翁的手上下摇一摇:“你好你好,叫我安妮吧。”   阿翁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好也客气道:“你好你好,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叫安妮的人……”   “她是一个记者,”克丽丝走后克雷尔解释说,“这年头记者想出人头地也是不容易,你来得很巧,她主动请求我去一个很艰苦的地方找新闻素材。”   “非洲?”   “是的,她很崇拜非洲一个叫莱纳斯的飞行员,你听说过吗?他现在很出名,名字的意思是太阳神之子”   阿翁想了想,觉得确实知道这个名字:“他是不是上过报纸?”   “是的,就连明信片都会印他的照片。”   “那就是了,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他。他和温舍……”   “是一个大队的。我们的纽曼大队长擅长养人才。但他们是不是一个中队我就不知道了。”   “就是说,我只要一路和克丽丝在一起就可以……”阿翁兴奋起来了,她忍不住拥抱了克雷尔,“我用来生来谢你可以吗?”   克雷尔笑笑:“虽然我更希望是这辈子,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休息两天之后,阿翁和克丽丝见了面,克丽丝带着自己的行李,脖子上挂着她的宝贝相机。阿翁依旧是带着一点简单的行李,和克雷尔拥抱道别。   现在的克丽丝穿着棕褐色的风衣,头发整齐地盘起来,带着眼镜一副相当斯文的模样。   送阿翁上车时,克雷尔说:“克丽丝小姐,还请好好照顾我的朋友。”   “请放心吧,先生。”克丽丝应道。   车子开动起来,克丽丝找了点话题和阿翁聊天,阿翁却只是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看着车窗外克雷尔渐渐远去的身影。今天的他没有穿军装,模糊的黑色的大衣和一顶黑色宽边帽,俨然一个温和善良的绅士。这成了阿翁对他的,最后的回忆。   约亨又被关了五天禁闭。   “这不公平!”约亨的可悲之处在于,他永远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他们处罚我根本就是因为我立下功劳,抢了他们的风头!他们只顾着自己战绩的上升,不给新人一丁点开火的机会!”   “不,你被处罚是因为你不遵守规定,”过来这边帐篷玩的瑞因解释给他听,“哪个傻叉会在紧张的战斗中突然让飞机在空中打个滚?”   “就算是拳击手对战的时候还会抽空掰响手腕呢!”   瑞因边接过温舍递给他的苹果边说:“这能一样吗?还有我们的工作可比拳击紧张刺激多了。”   “好吧,不说这个,就是这次——我打下了敌机为什么还是关禁闭?我根本不求汉斯给我什么奖励,哪怕就是一句‘做得好’也行,但是那混蛋居然劈头就是一顿臭骂!”   听约亨讲话总让人很想笑,瑞因差点把苹果喷出来:“你小点声,被他听见你就玩完了。汉斯也是为你好,你胡闹这么多次都还活着纯粹就是运气。”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温舍突然插嘴道:“但是照这样说不觉得约亨的运气好过头了吗?”   “什么意思?”瑞因抬头看他。   温舍摇摇头:“没什么。”   约亨在这里是个异常特立独行的人。纽曼大队长的想法还不确定,而对于汉斯中队长来说,他要的只是清一色的红苹果。对于他来说,瑞因是心理素质欠佳、偶尔有坑的红苹果,艾利尔是心儿里烂、但外表不错的红苹果,温舍是哪里都很好但是闷闷的、没有香气的红苹果。而三中队的莱纳斯,则是一个完美的红苹果,毫无瑕疵。汉斯常想,自己的中队怎么就没有这样的人才。   至于约亨,他甚至不算个苹果,在汉斯眼里他简直就是条会吃苹果的虫,他使整个中队军纪散漫、嘻嘻哈哈,他的胡闹可以在战斗中破坏一个完美的队形。他一个人简直可以毁掉所有的红苹果。   但是他并不想放弃这条虫,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严格,约亨也会苹果化。   但是一切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渐渐不明白虫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从一开始就破坏队形,后来甚至莫名其妙地在战斗中表演空中杂技,再后来居然用军用大喇叭公然播放爵士乐,这在德国如果被盖世太保和党卫军抓到,绝对是可以进监狱的!   汉斯已经不知道该拿这条虫怎么办了,他已经气炸了,只能是不停地给他关禁闭、关禁闭、关禁闭。   纽曼也找过汉斯,对汉斯说他听说了约亨一直被关禁闭的事,汉斯也就发了一肚子牢骚,纽曼一听,也苦笑道:“这确实都是值得被关的事儿。”   “所以说您一开始究竟为什么答应把他安□□来呢?从作战技术上来看,他或许的确是个不错的飞行员,但是他的性格不适合成为一个士兵!还有那个温舍马克思,您究竟弄清楚他的来历没有,我看了克雷尔准将的那封推荐信,可就连推荐信里都没有讲到他来自哪里,以前是做什么的,而且他的年龄似乎也偏大了点,这太不寻常了。”汉斯愁得在纽曼的帐篷里来回踱步。   纽曼只是笑笑:“你知道吗,约亨以前是海德里的大队的,在海峡前线作战。圣诞节时海德里就跟我抱怨过他的中队里有约亨这么一号人,美酒美女和爵士乐对他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不守规矩、放浪成性,海德里甚至说真希望有一天约亨战死在战场上,他也就没这么多烦心事了。但是后来,约亨惹了事儿,如果还留在诺曼底战场是必死无疑的,海德里却觉得如果德国空军失去了约亨,可能会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损失?”   “是的,他在后来私下给我的来信中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抛开人性来看,他也觉得如果空军失去约亨是件非常可惜的事情。而且你可以仔细想想,他和中队里的人是不是相处得都很好?他骄傲但不傲慢,易相处,而且幽默风趣,只要不是他的长官,估计就会很喜欢他。”   汉斯苦笑:“巧的是我就是他的长官。”   “好了伙计,多点耐心,约亨这种人很明显就是吃软不吃硬。我也是有意把他安排在你这里,缓和一下你的脾气。而且三中队有莱纳斯,你们中队也需要一个提升士气的标杆。艾利尔很好,但他的才干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提升的可能性并不大;温舍是个人才,也在尽心尽力地战斗,但他似乎无锋无芒。如果驯服得好,约亨就会成为一个不错的标杆,甚至,他可能超越莱纳斯!”   纽曼很明白温舍刻意低调的原因。他的身份难以公开,一切都只能是秘密。虽然他不是没有那个能力,但是让他名声大噪,出现在报纸上什么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温舍是造了什么孽被安排去了集中营,但是那对心理的创伤和对现在战斗的约束都是巨大的。   因此,温舍和这里的人们都有一点点不同。而约亨也有的这么“一点点”不同,或许和他的那个少将父亲不无关系。   纽曼决定有机会要和约亨好好谈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木有话要说。   ☆、擦肩而过   纽曼的心理疏导是有用的,汉斯的确也有在找机会缓和与约亨的关系。他们的风头被三中队压得太死,汉斯确实希望自己的队伍中也能有个出色的人。   很快,他有了这么一次机会。   “约亨,这次叫你来是有个任务要交给你。”汉斯说。   约亨站得笔直,然而一到汉斯面前就脸拉得老长,连“是”都不愿意说。   汉斯自己咳了两声缓解尴尬:“今天会有一些将军来参观我们的部队,你负责给他们表演飞行特技,这是你的强项,不要搞砸了。”   汉斯眼里终于有了点神采,有点不敢相信地问:“我?”   “做不到吗?”   “能!”   直到上了飞机约亨还觉得汉斯今天可能吃错药了。   飞机旁就是几位将军,还有一些大队里的战友们,他们或背着手,或叉着腰,都在观看这场表演,不过约亨可不是会因此怯场的人。他喜欢引人注目,人越多,他越来劲。   约亨的飞行技术的确非常的好,飞机上下翻飞,筋斗一个连着一个,他却依旧能保持良好的方向感和空间感。地面上“哇——”“哇哦——”的呼喊声一波接着一波,虽然约亨在天上听不见,却也知道自己做的这个动作一定又能惹得下面惊叫不已了。   此时,几公里外,阿翁和克丽丝坐在车上从窗户探出头去,脑袋几乎扭转一百八十度惊讶地看着天上不停地旋转滑行的飞机。克丽丝兴奋极了:“一定是莱纳斯,除了他不会有人这么厉害!”   而阿翁的眼神则落在了下方观看的人群中。她知道以温舍的身份和性格不可能做这么惹人注目的事,所以他一定是在那里,和自己一样抬头看着这架飞机。   “现在吃惊太早了点,”约亨邪笑一声,一个转弯,然后开始下落,“接下来才是大轴!”   他不停地压低飞机的高度,目标很明确——地面上一根竹竿上的一条手帕。   “不会吧……”温舍在下面看着,喃喃道,“完了……”   瑞因问他:“嗯?怎么了?”   温舍苦笑道:“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士兵冷笑一声,看着空中骂了句:“这傻帽。”   温舍和瑞因都听见了,循声望去,竟是莱纳斯。莱纳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也向温舍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三人的目光交汇了一下,便都感觉到了些许的不友好。瑞因低声嘀咕:“上过报纸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就是被小篇幅提到了而已,约亨做的这些他也不一定做得出来,酸劲还真大。”艾利尔靠过来,用眼神指着莱纳斯那边的方向说:“看旁边那几个冷笑着指指点点的三中队的臭小子,真不知道他们得瑟什么,不过也就是莱纳斯的狗腿子罢了。”   飞机越来越低,低得观看的人都笑不出来了,只是屏气看着。然后,所有人都看到约亨的飞机翼尖触碰到了那条手帕,他们屏起气来,眼睁睁看着手帕被机翼挑起,飞机又重新上升,从人们头顶呼啸而过。   “好!”人们终于爆发出由衷的叫好,其中以“气死三中队”为目的的艾利尔和瑞因叫得最欢,几位将军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阿翁和克丽丝的车子此时也离场地只有一小段距离了,阿翁努力分辨下面的那些人影,却依旧看不清晰。克丽丝举起相机调近焦距,等待按快门的时机。   约亨在天上凯旋示威一般飞行了几圈之后,终于稳稳地降落了下来,飞机在地上滑行带出一行尘土。然后,机舱打开,身穿皮衣,带着空军飞行帽的约亨边笑边从座位上站起来。   克丽丝猛地按下快门,拍下了约亨笑容绽放的那一瞬间。   “不是莱纳斯,”克丽丝拿开相机时还在回味刚刚那一瞬间,“那是谁啊,好酷啊……”那一瞬间的笑容,没有丝毫的高傲和狂妄,那简直就是因为酣畅淋漓地飞行了一次而得到满足后的,最单纯的表情。   许久后,从那种震撼中走出来克丽丝才发现阿翁正在一边眯着眼有些急躁地看着人群的方向。   “之前你说的一定要找到的人就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在。”   “这么远肉眼怎么可能看清呀,我也还没和他们联系好,现在直接过去太唐突了。你先别费力气了,我们到镇上去安顿好再说,军营就在这里,又不会跑掉。”   阿翁有些不甘心地坐回自己的位子,看着那片人群渐渐远去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等待着约亨的竟然又是五天禁闭。   “为什么?”连瑞因都这样问道。   温舍耸耸肩:“明文规定不得进行五公尺以下的超低空飞行,约亨显然违规了。”   “有这个规定?我都忘了。”   “是的,因为没人会进行五公尺以下的飞行,所以这条规定很容易被忘记。但是规矩是确实存在的,因为这样的飞行很可能让我们的祖国失去一架宝贵的战机。”温舍解释。   他们回头看向帐篷,都觉得约亨有点可怜——他在里面被关了好久好久了。   这时,汉斯的汽车突然停在了他们眼前,车窗打开,居然是约亨坐在里面。他穿着自己的衬衫长裤,带着潇洒的墨镜冲温舍他们挑挑眉毛:“我去镇上了,今夜不回来了。”   “约亨!”瑞因叫道,“你不是被关禁闭了吗?”   “想当年我在海峡前线的时候,禁闭从来就没关住过我!”约亨说着,怒极的样子让温舍一怔。   “车是你偷的?”   “借他个车用,明天早上就还,他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走了!”约亨说着车门一带就要踩油门,却发现温舍一手卡住了车门,“别拦我,今天不去喝酒我会死!”   温舍用力去拉车门,约亨的力气不及他的一半,车门很容易就被拉开了。温舍说:“我知道,我不拦你,不过我和你一起去。今天排到我休息。”   约亨一抬眉毛,冲副驾驶座歪歪头:“上车!”   阿翁和克丽丝选择了一栋三层小楼的三楼,最上面的阁楼也被租了下来,被克丽丝改造成了照片冲印室。从安顿在这里开始,阿翁就在打扫卫生,做晚饭,而克丽丝一回来就窝在阁楼。   直到晚饭做好了,克丽丝才终于用镊子镊着张湿淋淋的照片走出来横到阿翁眼前:“阿翁阿翁,你看,这张照片是不是特别不错!”   阿翁凑过去看着这个英俊异常、笑得一脸单纯的小伙,诧异道:“今天开飞机的人就是他吗?”   然而,下一秒,阿翁看见照片的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身影。   克丽丝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然而阿翁已经听不见了。鼻子一酸,眼眶就热了。   克丽丝对约亨真是不吝赞美之词,然而说着说着却发现了阿翁的不对劲:“阿翁阿翁,你怎么眼睛都红了?”   阿翁忍不住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可克丽丝很难分辨阿翁现在是在哭还是在笑:“阿翁阿翁,你是……在笑吗?”   “他在的,他就在这里。”阿翁看向克丽丝,“我就要找到他了。”   毫无疑问地,约亨带温舍去了镇上的一家酒吧。   舞池里,热舞女郎扭动着腰肢,一些男人一边喝酒一边冲她吹口哨。约亨和温舍却是背对着那些人,坐在吧台旁喝闷酒。   约亨爱喝酒,但是酒量却根本不行,几杯下去已经有些醉了,温舍让他不要再喝,他却不听。   到后来,约亨一直嚷嚷着让温舍“喝、喝”,但实际上就是他一个人在喝,温舍只是和他碰了杯子就把酒放下了。他觉得约亨一个人出来一定会出事,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正确的。现在他也只想着约亨什么时候能睡过去,然后他把约亨搬去车里睡一宿,明早回营地受罚。   但是约亨似乎不是那种喝醉就睡的人,而是越喝越疯。很快,他开始胡言乱语:“我的飞行技术是世界第一的!我会成为一位让妈妈骄傲的空军英雄!我会证明我比我那个混蛋父亲更厉害!我会让汉斯吃惊得帽子都掉下来!我会让全世界任何人都敬我三分!”   他越喊声音越大,即使是在酒吧的音乐声中,他的声音也格外响亮,很多人哈哈大笑着看过来,温舍把头往一边转权当不认识他。   跟约亨在一起总让人感觉很丢人。   就像以前和恩什在一起时很丢人一样。   “哟,这是谁啊,这不是马尔科家的大少爷吗?”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听说少爷自诩是世界第一?”   约亨抬头看了那人一眼,端着酒杯冷笑:“这人谁啊,温舍,你见过吗?”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约亨似乎很讨厌有人提到他的姓氏。   温舍放下酒杯看向莱纳斯,他的身边还有三个人:“三中队这么多人休息没关系吗?”   “世界第一都闲在这了,我们还瞎忙活什么?”   温舍看看醉在旁边的约亨,又看看这几个显然不怀好意的人:“有什么话回去后再说吧,这里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怎么不是谈话的地方了?”莱纳斯说着绕过温舍坐到约亨的另一边,另外几个人跟着做满了整个吧台,“听说这位少爷刚来的时候违规记录就写满了一大张纸,调来非洲的原因也是难以启齿?我还奇怪为什么他可以继续做飞行员,直到我听说这小子的父亲原来是一战时的英雄,一位空军少将。”   本来被认为已经醉死的约亨突然趴在桌子上开口:“跟他有关系吗?”   虽然莱纳斯欺人太甚,但是如果约亨真的迷迷糊糊地动了手,这事情可就闹大了——军队内部斗殴,太可笑了。温舍叹了口气:“莱纳斯,你这样没有意义。”   “哦?什么叫没有意义?”莱纳斯说起话来舌头有些硬。   温舍这才发现原来莱纳斯也喝多了,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也够呛。   他悲哀地看看天花板,觉得他还不如灌下一瓶也醉过去得了。最痛苦莫过于在一群酒鬼中做个清醒的人:“你无法用翼尖挑起手帕,无法在天空中翻个跟斗再准确地击中敌人,无法冲进英军阵环再全身而退,而这些约亨全都做到了。老实说我并不认为约亨能活到现在靠得全是运气。你也无法像约亨活得一样自在,他可是能在战斗中耍杂技,在军营里放爵士乐,在禁闭中偷长官车的人,我承认,我也做不到他这个样子,很少有人能活得有约亨一半潇洒,你也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如他,才会气急败坏。”   “我不如他?”   “虽然约亨现在不得志,但是我们可以打个赌,约亨会达到你无法企及的高度的,你现在说什么都只会在未来成为笑柄罢了,所以,”温舍说着越过约亨看了莱纳斯一眼,“少说两句。”   莱纳斯被那一眼看得竟然酒醒大半,身上也无端出了些汗。以前他只是觉得二中队的温舍不怎么说话,但是也不会像更年轻些的飞行员一样觉得他很可怕,然而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不简单。莱纳斯的父亲因抢劫杀人被枪决,行刑时那个开枪的人的眼神,和温舍的眼神竟如出一辙。   童年最深处的恐惧感被唤起,便连呼吸都不再顺畅了。   然而想起了那段时光,他便更加嫉恨约亨。他有一个空军英雄的父亲,有了父亲的教导,飞行技术自然是高超,但是这太不公平了。他有什么?他只有一个贫穷的家庭,和一个为了生计不得不抢劫杀人的父亲,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才到今天,然而这一切约亨不费吹灰之力。   温舍觉得今晚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了,但是再久留也是尴尬,于是便把约亨的胳膊架在肩膀上想带他离开。但是约亨刚站稳就把胳膊猛地抽出来,兀自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莱纳斯:“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告诉你,我直到十五岁才知道我身边的父亲是继父,而亲生父亲是个飞行员。从接受训练到现在,他没有教我任何飞行技巧,甚至就连我险些死掉的时候都没有给我任何帮助,我能成为现在的我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至少没有后天因素。”   约亨说:“如果非要说我日后成为世界第一和他有什么联系的话,我只能说谢谢他遗传给我的飞行血统,让我自打出生就注定是这个飞行行业里的天才!”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没办法加卷标了TAT 总之从大英雄开始就是约亨卷TAT   ☆、战友,倩影,长官   “天才”刚平息的气氛突然又紧张起来,莱纳斯笑出声来,“哈哈,跟不上自己的长机,总是一个人打乱全部队形,却有脸说自己是天才!我告诉你,空战可不是舞台,你会的那些顶多是在观众面前哗众取宠的马戏罢了!”   约亨不说话,他这样的话唠很少有缄口不言的时候。   莱纳斯却还在滔滔不绝:“瞧瞧你这小身板吧,细胳膊细腿的,你能承受多大强度的超重与失重呢?听说你在海峡前线时就是个双王牌,但是被你开到报废坠毁的飞机也有四架吧?你为何不再坠毁一架,这样你就是敌军王牌了!打赌是吗,我赌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你也别做你的英雄梦了!”   约亨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是想打一架吗?”   “你有胆子动手吗?”莱纳斯站起来,肌肉发达,比约亨高出一个头。   温舍拦住约亨:“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他嘲笑你的梦想,你证明给他看就好了,这一架打了意义不大,就算打赢了,难道他就会认可你吗?”   温舍这话说得很在理,这时候最有骨气、最理智的做法莫过于如若未闻地径直离开,当年在军校风云一时的温舍就是这么做的。   但是约亨冲他摆摆手:“温舍,你有你的做法,我有我的习惯,你说得很对,但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不揍他我会憋死!”说罢一个拳头就向着莱纳斯飞了过去,莱纳斯闪身避开,然后怒火攻心,扑上去就和约亨扭打在了一起。   场面混乱了,酒杯酒瓶被打碎了一地,更多的人看了过来。莱纳斯身边的几个人也有些愣了,他们知道这行为几乎是最过分的违纪,都站得远远地不想扯上关系。   肉搏中约亨根本不是莱纳斯的对手,根本就是一边倒的被打,莱纳斯用的是实打实的拳头,而约亨只能是各种死缠烂打,很快就鼻青脸肿,肚子上也挨了好几下。   莱纳斯真的是喝醉了不知道轻重的,温舍觉得再等下去约亨会被打死!他上去截住莱纳斯的拳头,众人也没想到莱纳斯看起来比温舍壮实一倍,力气居然处于下风。温舍多用了点力气把这个大块头的手反扭在背后喝道:“够了,你想打死他吗!”   约亨却看起来异常愤怒:“温舍,放手!我说了这是我的事情,没到你来管!”   约亨生气时的样子简直像极了恩什。温舍一怔,手上力气松了几分,莱纳斯挣脱了他的手,继续和约亨打在一起。   肉搏对人的体力、爆发力、心态和耐力都有着极大的考验,显然约亨的体力和爆发力不及莱纳斯,但是心态和耐力却很惊人,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想要停下这场打斗的迹象,莱纳斯都累了,他居然又是几记拳头迎面打上去,翻身扑到莱纳斯身上展开各种没有任何套路的攻击。   这一架打得很有看头。一开始一边的看客们觉得只是单方面殴打,索然无味,到后来竟都在为约亨加油:“好样的,瘦小伙子!打他肚子!”“不要怂!接着打!反击!”莱纳斯体力不够了,约亨却一副拼了命的样子,或许他的体力也早就透支,但是怒火不许他停下。他还没有消气,如果这一下忍了,他以后都会看莱纳斯不顺眼的!自从来到非洲他有心收敛一下自己的性子,少惹是非,所以才会被约翰关了这么久,但是现在看来还是这样活得爽!   “啊——!”最后一记重拳下去,约亨也累瘫了。他从莱纳斯身上翻下去,两个鼻青脸肿的人并排躺在一起大喘气。   “好小子……今天老子喝了酒,改天再揍死你……”莱纳斯一边咳一边喘。   “就你?呵,算了吧……日后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我的手下败将……”约亨也是望着天花板,鼻血流个不停了。   莱纳斯嘴里破了,吐出一口血痰,突然又笑了笑伸出手:“臭小子,算你狠。”   约亨没好气地把手握上去:“大野猪,彼此彼此。”   酒吧的客人们不由得都笑了,不禁为他们鼓起掌来。温舍看着他们这个样子,叹了口气对三中队的几个人说:“把你们老大带回去吧,我负责另一个。”   于是他们各自架起各自的祖宗,离开了酒吧。   上车前“奄奄一息”的莱纳斯问温舍:“喂,之前说的打赌,赌什么?”   温舍愣了一下才记起自己似乎确实说过“我敢打赌”之类的话,于是问:“你赌什么?”   “我赌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一块金表。”   温舍想了想,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和金表一样值钱的东西,于是敷衍道:“我赌瑞因一条命。”   温舍把约亨扶到汽车里,觉得约亨需要找个医生看一下。天色已晚,这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阿翁在就好了,第二反应才是快些回营地去找军医看看他。   他开着汽车,坐在驾驶座里看看远处的天,天上月亮很圆,使得这夜幕并不比以往凝重。温舍开着车,很无奈地开始想事情。   事情很糟糕,就算他不跟过来,估计最糟糕的结果也莫过如此了。早知道和三中队的几个人一样站远点就好了,现在他没能制止这场斗殴,自己也算是动了手,不知道处分会是怎样的。但是单从约亨和莱纳斯的角度来看,这倒也是好事。约亨和处事风格和他不一样,或许正因如此约亨朋友遍地,而他总是孤身一人吧,或许当年在军校的时候,如果他没有一直对那些恶言恶语保持冷漠淡然,他也就不会敌人林立。这样的话或许后来发生的一切就都不同了。   “唉……”他叹了口气又去看天上,这时一个三层小楼的三楼,一个窈窕瘦长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从那身影的旋转中可以看出那人有着一头海浪般的卷发,完美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女神。   温舍猛地踩下刹车,精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哎哟——”后面约亨的□□把温舍拉了回来,他回头看了看浑身是伤的约亨,自己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不可能的,至少现在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她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中国了,就算她会来,也不会这么早。   他踩下油门飞快地逃离了这里,他知道这件事在之后的几天可能会一直在他脑子里留存,但他一点都不想给自己留这种徒劳的希望。   只有忘记阿翁的时候,才是能够开心的时候。   约亨受的都是皮外伤,治疗完,酒醒后,便没有什么大碍了。很快,处罚下来,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严重违纪,处罚居然还是五天禁闭,这其中似乎是纽曼大队长刻意照顾了他们一些。所谓“他们”,指的是约亨、温舍和莱纳斯。   而约亨,加上之前低空飞行的五天禁闭,合起来要关十天。   温舍也被关了,这让瑞因觉得特别好笑,又跑过来蹭温舍的苹果吃。温舍也发现了,这孩子似乎挺喜欢来他和约亨的帐篷串门,也特别喜欢他的苹果。   “喂,温舍,听说约亨肉搏打败了莱纳斯是真的吗?”   温舍这两天有点心烦,完美主义的温舍先生被害得关了平生第一次禁闭:“他那不是把莱纳斯打败了,那是被莱纳斯给打恶心了。”   约亨不满道:“不要篡改我的光荣事迹!”   “你先好好想想日后怎么办吧,纽曼偏袒你,汉斯可是要气炸了,日后有你好看的……”   话音未落,艾利尔探头进来:“约亨,长官有请!”   约亨“腾”得站起来:“等他很久了,今天我就和汉斯那混蛋好好理论理论!”   艾利尔皱眉:“什么汉斯,是纽曼找你。”   于是约亨自打报道之后,又一次来到了纽曼的帐篷:“大队长。”   纽曼冷哼一声:“在你眼里还知道什么是队长吗?”   约亨只好颇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右手行了个军礼:“嗨希特勒!”   纽曼摆摆手:“我不是说这个。我问你,中队长让你飞僚机委屈你了吗?”   “我不是不能飞僚机,我也仔细想过了,我确信我没有做错什么,汉斯也是完全按规矩做事,那为什么之间冲突会这么大?现在我想我明白了,我们现在这种把僚机绑死在长机身边的作战方式本身就是应该被废除的,僚机应该有更自由的飞行空间,这样我们的作战效率才能大大提升,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同时也会产生更多的内部冲突,我们甚至可能打到自己人,只能进攻却缺乏防御。”   “所以就需要更加严格的训练,让大家能够在进攻的同时进行自我防御,不依赖僚机,并且能够准确判断敌人和自己人……”   “进攻的同时进行自我防御,你可以做到吗?”   “能!”   纽曼的表情终于板不起来了,忍不住笑道:“你这怪才!”   约亨试探着问:“长官,你是同意我的看法了吗?”   “你那简直就是一派胡言!约亨,你要知道,有些事情或许你做得到,但这不代表大家都能做到,你的确是个非常好的飞行员,但是你也要学会按规矩做事,并不是只有违反军纪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才能体现自己的能力。比如温舍,他从来都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表现,但是手法娴熟、心态稳定,实话告诉你吧,汉斯说再观察一段时间,会让他飞长机试试看。你的实力和温舍不相上下,甚至略胜一筹,但是谁能放心把部队交给你呢?如果让你做长机,你是不是就会像匹野马一样在飞来飞去自己作战?长机也是要学会应和僚机的,因为僚机一般不被允许开火,如果长机弃他不顾,谁来保证僚机飞行员的安全呢!”   约亨无言以对,嘴唇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   “谁都希望能获得自由,尤其是我们这些飞上过天空的人,然而事实是即使是我们也不可能在天空自在翱翔的。僚机要簇拥在长机身边,长机要保护僚机的安全,你可以想象一下僚机飞行员因为你的任性而死去后你的感受。是人便不可能绝对自由,哪怕不羁如你,难道你又能飞到太阳上去吗?”   “大队长,我……”   “老老实实再干一阵子,我会让汉斯考虑你的。”   约亨叹了口气:“是,我明白了。”   纽曼点点头:“回去吧。”   “等等大队长,我还有个问题。”   “嗯哼?”   “温舍他到底是什么人?”约亨看着纽曼,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觉得他好像比我大了几岁,但是却刚刚进入战场,汉斯在考虑让温舍飞长机,你却想让汉斯考虑我,还有温舍他这个人总是一副……”   “为什么不去问问他本人呢?”纽曼摊手道,“我也不清楚他的过去,你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起标题的人就是这么会省事╮(╯_╰)╭ 哎呀好像偏题太久了,下一章打算让阿翁和温舍会和啦!!!   ☆、水溶于水   三位飞行员被关禁闭的第二天上午,克丽丝就打听了军营的情况。   “阿翁,现在似乎不方便采访。”克丽丝放下电话的听筒看向阿翁,“我说了我是哪个报社的,也说了是克雷尔准将推荐了我,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我。但是那边说莱纳斯飞行员身上有伤,不适合接受采访。”   阿翁把今天的报纸放到一边:“有伤?空战中受的伤吗?”   “我想不是。空战中受伤是很光荣的,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才巴不得有记者去采访呢。而且我觉得听那边说话的意思是不方便拍照——可怎么会不方便拍照呢?”   阿翁也想了想:“是不是脸上有伤?”   “很有可能。后来我又提出了不能采访莱纳斯的话,我想采访一下那天进行飞行表演的那位飞行员,但是那边苦笑着说这也不行。”   阿翁也笑笑:“会不会他们俩打起来了。”   “不会吧,‘新晋飞行员风头尽出王牌莱纳斯大打出手’——挺好的标题,不过这在现在这个时代可成不了新闻,这种事情说出去太伤士气。”   “那,我要你问的那个人呢?”   “那个叫温舍马克思的人?”克丽丝晕晕地仰躺到床上,“别提了,我刚说出这个名字,还没说干吗呢,那边就笑得更厉害了,说这个人也正在被关禁闭,不能采访。”   “关禁闭?”阿翁一头雾水——提到温舍的名字居然有人会“笑得很厉害”,而且他这种死板顽固的人居然也会做出被关禁闭的事儿?“到底在干什么啊……”阿翁看向远处天空中起飞的几架战斗机,口中喃喃。   克丽丝也看向窗外:“听说有时大量战斗机会从小镇上方飞过,会交战,也有飞机掉下来过,万幸没有砸死人,但是掉落的飞机爆炸却炸伤了人。还有一次,战斗机误投了炸弹,炸倒不少房屋。这两天我打算去采访一下因此受伤和无家可归的人,过两天再去营地。你等不了的话,可以自己先去看看。”   “没事,我和你一起去。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两三天。”阿翁在心里叹气,没有克丽丝一起的话,她是连这个门也不敢出的,“既然这里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要来呢?就只是为了那个叫莱纳斯的人吗?”   “也不是,”克丽丝从床上坐起来,“我只是想成为战地记者,拍摄记录战争带给人的苦难。后来我想既然哪里都行的话,不如就来到最崇拜的莱纳斯这里吧。”   “随便去个战场确实容易,因为现在全世界都是战场和士兵吧。”   “是啊。不过我写出来的稿子大多都要被大删大改才能放到报上去,我想呼吁停止战争,但是在报上出来的文章就成了敌人如何凶残,我军如何神勇,我们要以参军为荣耀什么的。所以报社才不批准我来非洲,他们认为让我来非洲简直是浪费名额,因为我写出来的东西很多都不能用。所以我用了点手段,最终我还是来到了这里。”   阿翁想起在克雷尔的卧室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哑然,顿了顿又道:“既然不会刊登,以后那类稿子也少写些吧,元首的统治太过□□,散播反战言论日后可能会为你招来杀身之祸。”   “怎么会呢,说两句个人见解就能犯了死罪吗?”   “怎么不会呢,长着高鼻梁不就是已经犯了死罪了吗?”   意料之外的,克丽丝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阿翁一怔,想起集中营是秘密设立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集中营的存在,只知道犹太人区。各地已经有了好几起犹太人大屠杀,但是并没有在报纸广播中报道,只通过口口相传,难辨真假。但阿翁知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克雷尔这次也说过,以后万事都要更加小心,因为对于犹太人的杀戮已经更加猖獗残忍了。   阿翁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野生小兔子,明明正在接受各种生物的捕杀,却只能闷不做声地躲起来啃草皮:“啊,没什么意思……当我没说……”她说着拿起报纸继续看了起来。   傍晚,艾利尔走进温舍和约亨的帐篷时还是有些笑笑的:“我说,现在来非洲采访飞行员的记者一定是史上最倒霉的记者!”   “怎么了?”约亨在床上哼哼道。   “今天白天替纽曼接了个电话,是记者打来的,她说自己已经在镇上了,问什么时候能来采访莱纳斯。我一想,莱纳斯现在鼻青脸肿的,还是别放出去丢人了。我说不行,你猜她说什么?”   约亨翻了个身,一副没兴趣的样子:“我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我就想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她居然说,那能不能采访一下那天飞行表演的人,我一想,那不就是你吗?可你也被打成了猪头脸,就说也不行。你猜她又说什么?”   “等等,这记者什么意思,不能采访莱纳斯才想到我,当我约亨是替补吗?”   “她真是倒霉透了,居然又问我能不能采访温舍,真是把你们三个问齐全了,这么巧三个禁闭!”   艾利尔说着大笑开了,温舍本来一副专心削着苹果的样子,听见这话突然抬头:“想采访我?”   “是啊,她说的可是你的大名,温舍马克思,我不会听错的。开心吧你们俩?就要名声大噪啦!”   然而温舍一点也不开心,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个记者知道他在利比亚沙漠,难道他和克雷尔的秘密败露了?不对,如果真的有人发现了现在的他和曾经的看守长是同一个人,要见他的就不会只是个记者了。那么这个记者是从哪里知道他的名字,又是怎么想到要采访他的……   温舍雷击一样地想起那晚那个窗口熟悉的身影。那个记者也说自己已经到了镇上,难道告诉她“温舍马克思”这个名字的人是……   “阿翁……”温舍手上削了一半的苹果突然掉落在地,滚了一圈,沾满了沙土。   艾利尔吓了一跳:“喂,温舍,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你别吓唬人啊……哎,你去哪儿,你先把水果刀放下,等等,你别冲动,你要干吗去……你还在禁闭中你忘了吗!”   “等等温舍!”约亨凌空向着温舍丢了个东西,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汉斯的车钥匙。你走好!”   于是汉斯的汽车又被偷了一次。   温舍一路驱车到那个三层小楼的楼下,开了车门就向楼上去了。楼道上遇见二楼的一个黑人老太婆刚刚出门,于是上去问了一句:“这里三楼住着什么人?”   黑老太被吓了一跳,用很不标准地英语说:“三楼……好像,是个记者吧。”   温舍直接绕过她来到三楼门口。   他觉得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了,似乎急切地想要摆脱胸腔的束缚,跳到喉咙里面去。他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太期待,说不定就不是,但他说服不了自己,因为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一个解释。   他调整了呼吸,然后敲门。   “咚咚咚。”   克丽丝和阿翁听见敲门声都是一愣,然后似乎都等着对方去应门的样子。   “咚咚咚。”   克丽丝首先憋不住了:“谁啊?”   “温舍马克思飞行员。”   阿翁浑身一僵,而克丽丝这时已经开了门。   这时温舍穿的不再是那身黑色军装,而是沙黄色的飞行员服。他显然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打理头发,显得有些蓬乱。   阿翁依旧戴着白色口罩,灰色针织衫和灰色棉布裙子让她看起来像个身材完美的雕塑,蓝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是她身上仅有的颜色。突然的相见似乎让她有些发呆。   她长高了不少,比以往更有了些女人样儿,头发海浪一样垂到腰际。   温舍想起,阿翁现在也是十八岁的少女了。   有什么暗流,在他内心涌动着。   阿翁没去中国,而是千里迢迢来到了非洲。   是来找他的吧,应该是吧。明知没有别的理由,但是巨大的喜悦让温舍觉得不敢相信。他相信世界上有那种完全将人吞没的幸福感存在,但他从未相信自己会有幸得以感受。   “阿翁……”温舍低不可闻地念着她的名字,快步走过去想要抱住她,但是阿翁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后退了一步。温舍也因此停下来,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得让温舍觉得是做梦。   多少次,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在梦里紧紧相拥。而此时近在咫尺,因为阿翁的一退,他还是生生忍了下来。   他的胸口不受控制地一起一伏,表情喜怒莫辨,这样的温舍阿翁从未见过。   “如果……”阿翁试着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抖,“如果你真的觉得希特勒的做法是对的,为什么你会离开那里,来到非洲呢?”   “是我不对,”温舍看着她,“是我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路。”   “你……”   阿翁还想说什么,但是被温舍打断了:“你为什么没有去中国,为什么来到非洲?”   阿翁顿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我来找你。”   “为什么找我?”   “我只能找你。”   温舍忍不住抬手,阿翁又是条件反射的一缩,他只好问道:“我能抱抱你吗?”   阿翁心里有些乱,或者说,有些不好意思:“……不能。”   温舍问:“为什么?”   阿翁说:“军装太硬,徽章太多,不适合拥抱。”   那一瞬间,温舍突然脱去了军装,猛得将阿翁拥入怀中。阿翁有些失神,她能听见温舍的心跳声,温暖的感觉让她一瞬间想起了从开始到现在,她身为犹太人所遭遇的所有委屈。   她紧紧抱住温舍,哭出了声音。   不远处,克丽丝看着这一幕。她有一种感觉,这两个人将会永远在一起,即使其中一方死去,另一人的心依旧属于他。他们终将浑然难分,就像水溶于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相遇哒~~~ 欢迎收藏&评论 (怎么写着写着有种这文可以完结了的感觉……然而不能完结!战争还木有结束呢!)   ☆、犹太人   “这才是真兄弟,够义气!”当约亨得知温舍也被追加了五天禁闭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而汉斯的反应是:“真的是什么人都能给约亨带成这样!温舍,你这……”汉斯和温舍同岁,而且从某些意义上来说,温舍甚至给人的感觉更成熟些,所以汉斯批评那些十九、二十岁的毛孩子是一板一眼的,但是面对温舍竟有些没底气,只能无奈道:“这不是你的行事作风,你自己反省反省吧。”   于是温舍和约亨剩下的八日同居就开始了。   “喂,温舍,你说八天后我会不会看见你就想吐?”   “你可以现在不要看着我。”   “谁稀罕看你,看你我还不如看镜子了。说实话,其实这次打架之后我是打算恢复以前的生活的,每天泡泡妞,喝喝酒,听听歌,开开飞机,战争就过去了,但是跟纽曼谈过之后就又收敛了,他说只要我老老实实一阵子就让我开长机。你说,老大找我谈话时是不是都能看出我心里在想什么啊。”   “大概吧。”   “简直神了。话说,趁着你现在看起来心情不错,我能不能问问你以前是干吗的?”   “我看起来心情不错?”   “简直容光焕发……不对,这不是重点,我问过纽曼老大你是哪来的了,但是他不告诉我。他让我问你本人。”   “我以前的生活没什么特殊的。”   “好吧,你不信任我。”   “真的没什么可以说的。”   “好吧好吧,我谢谢你没编故事来骗我。那昨天又是怎么了?拿着水果刀就跑出去了。”   “……能不要再强调水果刀了吗?我只是忘了放下它。”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说有记者要采访你所以太激动?”   温舍笑笑:“还记得吗,我说过我喜欢过一个女孩。”   “怎么,她来找你了?”   “是的。”   “哇哦,”约亨惊讶得从床上弹起来,正撞上上铺温舍的床板。他惨叫一声顽强地接着问:“这么痴情?你不是说她离开了吗?我还以为你被甩了呢!”   “当时我也觉得我是被甩了,但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糟。”   “她现在在镇上?”   “是的。”   “打算留多久?”   “不知道。也许会很久。”   “很久?她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她没有家人。”   约亨吸了口气:“还挺可怜的。有照片吗?”   “没有。”   “我想也是,没见你看过照片。她很漂亮吗?”   温舍点点头。   “当时你怎么突然知道她来找你了?”   “我觉得那个记者是从她口中得知我的名字的。”   “可是为什么你不觉得她是从纽曼口中得知你的名字的呢……”约亨说着说着自己想到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你觉得纽曼一定不会把你的名字透露给记者,因为他知道你的过去,对吗?”   温舍看向约亨,他觉得约亨对他过去的好奇心已经越来越浓厚了。   阿翁很想去见温舍,似乎自从见过一面之后,这种感觉更加迫切了。但是即使能见他,阿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白天,克丽丝去对战争的苦难者们进行采访,而阿翁只能依旧待在家里不出门。   在非洲,一些黑种犹太人甚至比白种、黄种犹太人更加受歧视。他们生活水平低下,也有着稀奇古怪的习俗,即使在非洲也被当做异族。虽然阿翁觉得黑人们不见得能辨认出白种犹太人,但是随处可见的欧洲士兵倒是让阿翁不寒而栗,至少观察好之前阿翁不想一个人乱跑。不过像阿翁这样——一个白种犹太人居然来到了非洲——估计也是个非常神奇的事情了,真的被抓到的话那些士兵估计也会觉得自己抓到了史前生物。   克丽丝问过她:“话说,你不用去找个工作吗?你会做很多事情,又勤快,应该可以找得到的。”   阿翁也只能说:“好的,我会试着去找的。”   曾经踏踏实实在图书馆做管理员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是那半年的工资倒是派上了不少用场,至少在之前艰苦的旅行中是一笔经济来源,然而此时也所剩无几了。   “唉……工作啊……”克丽丝走后,阿翁来到阳台。她觉得很头疼,房租已经几乎是由克丽丝付下的了,以后要在这里住下也不能只花温舍的钱。所以说什么事情一跟钱扯上关系就俗气了,然而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工作是一定要有的,但是她想尽可能安全地找到工作。要有适当的借口——为什么来非洲,为什么无依靠,为什么不能以面目示人。还要有个靠谱的担保人——温舍或者克丽丝或者别的谁——来降低阿翁的可疑度。如果要温舍和她一起倒是方便,可是温舍在禁闭中。如果要克丽丝和她一起的话,又该想个什么借口说“我不可以一个人去找工作,你要陪我一起”呢?这一切都不简单。   然而这时,阳台四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阿翁愣了一下,一时没听出声音是从哪传来的,只觉得那声音像是一个不知道有多老的人发出来的,简直是老巫婆的咒语。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声音,这次阿翁听出来了,这是很不标准的英语,从楼下的阳台传来。   她低头看下去,被吓了一跳——那人的样子让阿翁瞬间想起集中营里不成人形的囚徒们。但是仔细一看,她发现那是一个干瘦的黑人老太太,表情似乎不是很友好。   黑老太扭头看向上方,很显然是和阿翁讲话,但是她的英语太不标准,甚至还参杂着一点阿拉伯语单词。而阿翁从沃克那里学的英语可能也不知是英国哪里的方言,两人要交流特别费劲。   阿翁几乎一直是在表示:“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后来她实在听不明白黑老太在说什么,黑老太也发现了她们的语言不通,于是一遍一遍地精简她说话的内容。直到最后,她一直在说唯一的一个英文单词,但是就算是这一个单词也带着浓厚的阿拉伯语味儿。   阿翁一遍一遍地听,最终听出了黑老太在说什么,于是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黑老太说的似乎是“Jew”。   黑老太说:“犹太人。”   “什么意思?”阿翁垂死挣扎着说道。   黑老太也不知听懂没听懂,只是依旧精简着自己说的话。这次阿翁一下就听懂了,黑老太说:“下来。”   阿翁心里很乱,但是还是勉强能思考——为什么黑老太会叫她犹太人?不,不对,实际上并不能说黑老太是在叫她,只能说黑老太在说话时夹杂了“犹太人”这个单词。而且黑老太认为这个单词是一句话中最重要的部分,她认为只要阿翁能听懂这个单词,交流就可以继续。   阿翁觉得黑老太有很大把握认为她就是犹太人,但是黑老太似乎也没有举报给士兵来领取奖金,只是让她“下来”,似乎有什么话要对她说。阿翁觉得自己应该下去看一看。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黑老太的老伴、儿子、孙子都已经备好了麻绳笼子准备把阿翁抓起来直接押送了,这一次可就不会落到温舍手里了。举报犹太人可以得到多少钱来着?反正对他人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阿翁不觉得自己的命只值这点钱。   可如果黑老太真的是为了这些奖金,她完全可以摆出更加慈善的嘴脸,更加温和地哄骗她下去。   不对,既然她能识别阿翁是犹太人,就说明她对犹太人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也就会知道直到现在还“逍遥法外”的犹太人在局势的逼迫下一定已经有了几乎算是神经质的警惕感,一般的哄骗一定不起作用,所以像这样丢出两个单词勾起她的好奇心才是聪明的做法。她那叽里咕噜地英语也许本身就没打算让阿翁听懂。   阿翁正纠结着,楼下的黑老太又吐出一个单词:“集中营。”   阿翁诧异地低头,这次她发现黑老太手里似乎拿了本书。阿翁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那是本什么书——《英语词典》!她在用英语词典查单词,就说明她是真的不太懂英语,不是装的。如果真的是想骗她下去,会心思缜密到这样吗?那也太可怕了。   还有,黑老太似乎也在尽力诱使阿翁下去。她似乎很明确地知道集中营,甚至认为集中营对于犹太人来说是一个很有关键性的存在,不像有些人至今还认为犹太人在集中营里吃肉踢足球。   阿翁觉得她对犹太人的了解已经过于深入了,就好像她也和阿翁一样,是进过集中营然后逃出来的犹太人。   她也确实干瘦得过分了,确实像在集中营里被折腾过的人,如果这么解释就一切都说得通,但是只有一点连不上,就是这个黑老太不戴面纱遮面。   在这里,连阿翁这个白种犹太都不敢摘下口罩,没理由一个黑种犹太敢就这么在大白天出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黑老太似乎又跑回了屋里,再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重新走到阳台。那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着两个黑人的合照,阿翁只能根据服饰来分辨照片中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一对老夫妻。   好吧,那么有蕾丝领子的那个应该是女的,或许就是黑老太本人。而现在的黑老太只是用手抚摸着照片中穿西装的男人的脸,低头好久,阿翁看不见她的表情。   半晌,黑老太一只手把相框伸到阳台外,吃力地踮起脚尖,尽量让阿翁看清,另一只手远远指着照片中那个男人,凄厉地叫道:“犹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发现自己之前忘记交代利比亚当地人和他们交流的语言问题了TAT 已修改第52章,提到了关于语言问题! AND不要忘了收藏~~   ☆、沙漠之中   于是,阿翁最终走出了自己的家门,来到二楼黑老太的门口。敲门后,她特意后退了几步。   然而当黑老太打开房门的时候,阿翁所害怕的“群狼活捉小兔子”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只是黑老太这干瘦的样子近看更加可怖了,就像童话里最坏的那个人受到惩罚后最终的样子:“进来。”   阿翁看了看屋里——光线昏暗,几乎算是家徒四壁。有一个破烂的长沙发,一面巨大的长方形镜子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镜子中央被砸过,开裂的镜面显得很可怕,镜框上也有被破坏的痕迹。阿翁走近后发现了镜框上似乎曾经镶嵌过黄金或钻石,不过已经被挖去了,手法特别粗鲁。   这里似乎只有黑老太一个人住。   “是被党卫军和盖世太保洗劫过吗?”阿翁用英语问黑老太。黑老太似乎还是没听懂,也叽里咕噜回了一串话。   或许能说标准英语的人可以听懂黑老太说话,也能听懂阿翁说话,但是两个不标准的英语到了一起,就谁也听不懂谁了。   阿翁现在在心里骂了沃克百八十遍,果然这小子不知道是英国哪个山沟沟里出来的乡巴佬,教了她一口的英国方言。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会英语的人居然开始语言不通,只好用英文开始笔聊。   黑老太写:“你也是犹太人吧,从你带着口罩和走路时四下留意的样子我就看出来了,我老伴在时也是这个样子。你居然还没有被抓住。”   黑老太似乎不知道白种犹太该有的特征,只是从阿翁的举止中看出“和她老伴一样”,又以口罩遮面,所以认为她是犹太人。如果她知道白种犹太不可能金发碧眼,或许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阿翁苦笑,拿过纸笔写道:“我是犹太雅利安混血,天生蓝眼睛加上染过的头发,只要身边有非犹太人陪同,就几乎不会引起党卫军的怀疑。”   “是这样。我老伴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他被抓去了,家里全被那帮强盗抢光了,连镜框门框上的嵌的那么一丁点金子都不放过。各处还都在打仗,动不动就这里坍塌那里爆炸,我这老骨头都半身下土了,还不得清净。”   这样看来,黑老太和她的老伴以前的生活水平已经相当不错。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阿翁回想起刚才觉得黑老太看她的眼神“很不友好”,现在想想或许那不是对阿翁的敌意,而是生活带给她的苦难让她开始憎恨这世界,这只是她惯常的表情罢了。又或者是同样身为犹太人,这个孩子还自由着,她的老伴却已经被抓,阿翁的幸运让她嫉恨了。   阿翁想了想,写道:“我也曾经被抓进集中营,但我逃出来了,您也不要失去希望。”虽然希望渺茫。   黑老太看着这句话,眼神一亮,抬眼看了看阿翁,但也就只是那一瞬间,很快她的眼神又暗淡了,还是那副怨毒的样子:“不要失去希望?如果我抱有希望,而他没回来,你会赔我什么?我打听过了,他被抓去了集中营,而从未有人从集中营回来过!”   “他什么时候被抓的?”   “我们已经很小心,但是一年前他还是被发现了。我出去买菜,回来家里就已经成了这样,最后几个穿黑色军装的欧洲杂碎正要离开,那时他已经被带走了。”   一年。阿翁想想,自己在集中营大概也就待了一年,而且是从小在中医馆熏大的特殊体质。其实集中营淘汰人口的效率,阿翁是最清楚的,每天都会死那么多人,或许其中就有黑老太的老伴。   一年都过去了,的确凶多吉少。   多少亲人被抓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一边乞求亲人回来,一边拼命催眠自己不要奢望这些不可能的事情。即使亲人死去,也收不到死讯;即使亲人活着,也得不到音信。那么究竟应该是当那人死了,还是活着呢?这样的不知死活比起得知死去更加折磨人,思念和担忧千丝万缕地蔓延出来,困扰着更加长远的日日夜夜。   妈妈被抓走之后的日子里,爸爸应该就是这么度过的吧。所以他不亲近阿翁,怕的就是悲剧再次发生,他无法再把一切折磨再承受一遍。   “真羡慕那些在家等待士兵回家的人们。他们的亲人在战场上厮杀,但是比起我们,至少他们能等来个死讯不是吗?我们的亲人九死一生,可我们能等来什么呢?”黑老太狠狠写道。   阿翁叹了口气。黑老太这话说得也够阴毒,但是在她眼里,同样是那些士兵把她害成了这样。   这时阿翁又想起,自己当初离开奥地利不知死活之后,温舍又该是什么心情呢?   黑老太抱怨了很多,说老伴在时把一切打理得如何如何井井有条,说老伴走后生活如何如何一塌糊涂,说那些士兵如何如何蛮不讲理,说附近邻居对她如何如何不友好。   阿翁觉得这黑老太之所以让她下来,纯粹就是寂寞了找个人发发牢骚,这是老人家常做的事儿。   可以听出黑老太非常爱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确实对她非常好。从做饭到换电灯泡,从家庭到邻里关系,几乎都没有让她操心过。所以男人离开后这一切都变得一团糟。   这时阿翁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地问她:“那你现在靠什么赚收入呢?”   “给一个小饭馆择菜、削土豆皮!我老伴还在的时候,哪怕在家里也不用我做这些事情!”   黑老太这些话阿翁听得有些腻了,于是自动过滤掉这些抱怨的话,拉过白纸写道:“你还知道哪里需要人手吗?最好……你们这里有图书馆之类的地方吗?”   “图书馆?以前是有的,但是前不久有英国飞机坠毁,已经被炸掉了。要说需要人手的话,和我一起削土豆皮的女人自己去开咖啡店了,也不知道老板有没有找到人替她。不过我建议,犹太人还是老实呆着不要出去的好。”   “真的那样的话,和囚徒有什么区别呢?”阿翁问道。   而黑老太冷笑着写:“就算你真的出去工作了,和囚徒又有什么区别?”   阿翁一怔,也是无言以对。   很快,约亨和莱纳斯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克丽丝还是决定先去三中队采访比较出名的莱纳斯。   克丽丝细心打扮过自己了,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许多人从帐篷中出来看采访,其实也就是来看女人来了——许久不见欧洲女人,他们都觉得女人对于他们已经是另一种物种了。   阿翁带着口罩和太阳帽,倒是让人觉得她是害怕晒黑才这样,俨然一副很没有存在感的记者助理的模样。   莱纳斯是个高高壮壮的肌肉男,很多人觉得这样很有型,但是阿翁总觉得那样一身突出的肌肉块有点恶心……而且这个人给人的感觉有点得瑟,这种得瑟不是说他很自信,而是给人一种没有思想和眼界的很粗鲁的感觉。总之阿翁对于克丽丝狂热崇拜的这个人没什么兴趣,看了一会采访,又回头远远看着二中队的帐篷。   其实克丽丝并没有打算采访温舍,只是替阿翁打探一下而已,但是她对约亨倒是很有兴趣。   在莱纳斯这边采访完毕,要了合照和签名之后,便拉上阿翁直奔二中队的帐篷去了。   让阿翁没想到的是,那个约亨和温舍竟然是同一个帐篷的。   他们俩的禁闭也已经结束,约亨撩开门帘走出来接受采访的时候,温舍跟着也出来了。约亨本人看起来比黑白照片上还要惹眼,而温舍也是那种很经的住看的人。两个人一个金发灿烂如阳光,英俊如天生的发光体;一个发色白金,双瞳碧蓝,高大、沉稳、内敛。   克丽丝一时间有些受不住这双重震撼,呆呆地捧了捧自己的下巴,条件反射地去按快门。然而温舍却飞快地拿帘子一挡,听到快门声完了才放下走出来。   克丽丝不死心地想再拍,温舍轻轻把镜头挡住,客气地问:“可以不要拍我吗?我不是很喜欢拍照。”克丽丝呆呆地点点头。   约亨在一边看着倒是有些郁闷,心想这记者不是来采访我的吗?跟着温舍瞎拍什么。   这时阿翁小声叫了一声:“温舍!”   而温舍直接绕过了克丽丝,在阿翁背上推了一下,俯身小声说:“去人少的地方说话吧。”   于是整个大队最不爱惹人注意的温舍马克思飞行员堂而皇之地带着一个小女孩扒拉开来凑热闹的战友们,向着远离帐篷的方向走去了,只留下一群人看着他们俩走向沙漠的背影。那些战友们想起哄,想跟上去凑热闹,但是没有人敢起这个头,因为温舍特别不像是可以被起哄的人。瑞因脑补着追上去问一句“这是嫂子吗”然后被温舍回头瞪一眼的场景,于是立刻打消了一切想法。   而约亨看着走在沙漠里的这一对,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以前一定发生过什么,那是这两个人之间的故事,约亨他自以为在大队里他已经是最接近温舍的人,但是到了这个女孩面前,似乎所有人都成了局外人。   所以说别看约亨平时大大咧咧,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有那么些多愁善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为约亨篇加上卷标啦~~~ 正在努力让此文甜起来! AND不要忘记评论和收藏哟~~   ☆、生活在继续   之前在家里见面的时候,碍于克丽丝在场,阿翁和温舍并没有多说什么,所以现在温舍还有不少事要问她。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两人在一块沙丘上坐下了。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去中国?”短暂地沉默之后,温舍问道。   阿翁想了想说:“因为只有一张签证,最后我让凡上了轮船。也因为……我想回来找你。”   “明明只有一张签证,你让他走他就走了?”温舍冷笑,“他也真够心安理得的。”   “……如果你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就不会这样说了,而且……他也认为自己不过是我回来找你的借口罢了。这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事。哦,对了,我还遇到了库特,他帮了我不少忙。”   “库特是谁……?”   阿翁愣了愣:“你们打过招呼的……哦,算了,估计是他认识你,你不认识他。总之就是一个国防军,是爸爸朋友的儿子,当时守在奥地利瑞士边境。”   “那个中国女孩呢?”   “禾秋顺利回到了瑞士的家里,他们留了我和凡一宿,但是她舅舅似乎不会允许我们住第二晚。这也是很正常的,他们都是好人,我也不想连累他们一家。”   想想恩什,温舍点头道:“她回去了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温舍说:“我和尤嘉莉已经没有关系了。”   阿翁点点头:“克雷尔告诉我了。不过你是怎么让她死心的?”   “用了点狠的。”   “狠的?”   “我带她去了集中营,当着她的面杀了几个染病的人。我想她已经没有办法面对我了。”   阿翁闻言吸了口气:“你可以不用这样对她的……”   “用的,不然她永远也不会明白。说起来,克雷尔过得怎么样了?”   “老样子。有钱有势,交际网四通八达,脑筋也够灵活,活得逍遥自在。是他安排我和战地记者一起过来的。”   “那,以后你怎么打算?”   “会住在那边的小镇上。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了——通过楼下住的一位黑人老太太。”   “工作?”温舍反问着想了一下有点印象的那个黑瘦的老太婆,又问道,“她可信吗?”   “我觉得可信,她的丈夫是个犹太人,已经被抓走了。她已经看出我是个犹太人,如果要出事早该出事了。”   “是什么工作?”   “在一家餐厅打杂削土豆,不用接触客人,活也很简单,总不会比开飞机辛苦。”阿翁耸耸肩。   温舍笑笑:“开飞机很好玩的。”   阿翁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看来温舍在这里过得不错,放在以前,哪里有看他笑过。阿翁自己不由得也笑了笑,提醒他:“但是要小心点。”   温舍点点头:“我每周会有一天休息,那天我会去找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自己小心。”   很快,对莱纳斯的采访出现在了德国的报纸上,但是据听说没有采访约亨的部分。   不过克丽丝的意思是,约亨现在还不是很出名,她是第一个发现约亨的记者,如果这个时候就把约亨抖上报纸,也不过就是个小版面上的小新闻,或许还会招来别的记者,那克丽丝就不占什么优势了。但是如果把约亨这个素材藏着,直到日后他发达了再让他上报,克丽丝或许就能一个人独占一个大版面。这是克丽丝身为记者的一场赌博。   这个理由勉强说服了“很不爽”的约亨,但事后他仔细一想,觉得日后自己如果真的发达到能独占一个版面,那么不管是哪个记者来报道他对于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所以说克丽丝提出的这个方案就只是对身为记者的她来说有利而已,跟约亨关系不大的。于是约亨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坑了,温舍说:“你才发现吗”。而阿翁听后觉得克丽丝够有手段,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记者。   总之,沙漠里的日常生活又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约亨老实了不少,这也全靠纽曼管教有方。   在世界上最热的非洲的夏天真正来临时,在纽曼的力荐下,约亨成了二中队的一名长机飞行员。   很快,阿翁看到克丽丝的记者笔记本中写下了这么一句话:“给约亨做僚机飞行员可不容易。”   不得不说,约亨对飞机的掌控已经出神入化,他可以在战斗中把飞机开得飞快,几乎没人可以跟上他,于是既要在他左右观察敌情又要记录他击落的敌人数量的僚机往往手忙脚乱,甚至有时完全被落在后头,这给人的感觉就是约亨甚至不需要僚机的保护。   也就是这时,约亨很吃惊地发现温舍每次都能紧跟在他右后方,一边徒劳地保持队形一边报告敌情,甩都甩不掉。约亨对自己很有信心,但是对于看人却没什么眼光。也是直到这会儿,他才发现温舍确实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你的能力在战斗中究竟用出了几成?”约亨曾在下飞机后暴怒地抓着温舍的领子这么问道。   温舍用力一根一根撤掉他的手指,理理领口后很平静地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一边回答:“没有这种说法,我只是服从命令,僚机飞行员很少需要开火。”   “你这个样子让我做长机做得很不安心,拿出你的真实实力和我比一比!”约亨叫道。   “没有必要,也并不是只有飞机开得最好的人才能做长机,纽曼选择了你,就有你胜过我的道理。”温舍说着,却并没有看着他,“何况如果我赢了你的话,难道你真的要放弃开长机的机会,继续做捆绑在长机身边不能开火的僚机吗?有空和我较劲,不如快些让自己成为远远超过我的人吧。”   约亨算是明白了,温舍这个人,要么一句话也不说,要么说一堆话出来憋死你,总之是完全不能交流的了。   温舍这番话对约亨刺激很大,他也很明白自己的薄弱点——体力不行、体质较弱,于是他开始常喝牛奶,饮酒量也减了不少。他希望自己的身体可以承受更加强烈的超重和失重。   有些不怕麻烦、很会玩而且精力旺盛的年轻飞行员总是一到排休的那一天就跑到镇上去玩,例如约亨。但是温舍既不喜欢麻烦,也不会玩,不爱把精力放在无谓的事情上,相比较而言也不算年轻了。所以以前他几乎没有到镇上去过,但是现在,似乎每次休息他都会往镇上跑。   他是去找阿翁的。   好在虽然阿翁和克丽丝同住,但是克丽丝大部分时间都在阁楼捣鼓那些照片。温舍来了不少次了,却也几乎没见到克丽丝的人影。   他会和阿翁讲讲军营和天上发生的有趣的事情。在他口中,阿翁得知艾利尔是个风流人物;瑞因是个孩子气的大男孩;阿翁对莱纳斯印象并不好,但是听了温舍讲的一些事情,也觉得莱纳斯没那么怂气了;至于约亨,温舍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可是也特别、特别、特别会乱来。听了一些约亨的事迹之后,阿翁只想说这个“特别”还真的没用错地方。   阿翁也告诉温舍,为了不惹人注意,她在餐厅的厨房里几乎不怎么说话,就算有了点什么情况,黑老太也会帮她蒙混过关。   有时,温舍会带点沙漠里的小礼物给阿翁,例如仙人掌盆栽,或者沙漠里捡到的骆驼头骨。这种骆驼头骨让阿翁觉得是一种很奢华的装饰品,如果能收集到很多然后拿到欧洲去卖估计也能赚不少钱。   餐厅的工作简单,但是枯燥乏味。阿翁一开始是和黑老太一起削土豆皮、苹果皮、各种皮,后来又被差遣去洗盘子。阿翁头一次觉得洗盘子是件这么痛苦的事情,因为盘子数量太多,源源不断地被送到她手上,每天都干到胳膊疼腿疼。但是她并不是笨手脚的人,总归是没有弄碎过盘子。   好歹辛苦不是白辛苦的,工钱也是如期拿到了,厨房的人也逐渐习惯了这里有个不爱说话的戴口罩的白人小女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黑老太就算在工作中也还是絮絮叨叨抱怨不停,嘴里一直咕哝着一些很怨念的话,一块土豆皮削不下来也要骂上好久。大家似乎都很不喜欢她。   但是阿翁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能得到这份工作,黑老太是有恩于她的,所以平时做好饭菜也会给楼下送去一些,黑老太每次都是阴郁地回应:“放下吧,快走吧。”但是倒是从未挑剔说饭菜不好吃,这对阿翁的厨艺已经是极大的肯定了。   阿翁的日子也渐渐稳定下来,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但是似乎人在安逸中就特别喜欢自找烦恼。这是件很小很小的事,这件事是从克丽丝的一句问话开始的。   有一天,克丽丝突然问道:“阿翁,你和马克思先生真的是一对小情侣吗?”   阿翁想回答是的,可又觉得不对劲,只好反问:“怎么了?”   克丽丝也是随口一说:“觉得你们两个好像都没有牵过手呢。”   阿翁怔了怔,又道:“可是手牵在一起的话,两个人走路互相牵制都不方便,不是会很尴尬吗?”   克丽丝一脸鄙夷地看着她:“你没和女孩子牵过手吗?哪里有不方便吗?小情侣不都是手牵手的吗?”   “可是那也是走路的时候啊,我和他往往都是坐着说话……”   “那就约他出去散散步啊什么的,顺势就牵上了呀,我记得第一次去采访约亨的时候你们俩一起走出了老远,我可是一直看着呢,没有牵手吧?”   安逸中的阿翁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个大难题了。   德国,柏林,准将府邸。   一个单脚微跛的男人用一口很不标准的德语问园丁:“请问这里是笛林准将的住处吗?”   园丁笑笑:“这里曾经是笛林准将的住处,但早在闪击波兰的时候尊敬的笛林准将就已经阵亡了,现在一位少将住在这里。”   “阵亡?”男人变了脸色,“那……他的子女呢?”   “笛林准将没有子女,所以他的财产已经都给了国家了。”   “是吗……”线索似乎到这里就中断了,但是男人还是不死心,“你还知道更多关于笛林准将的事吗?例如他的亲戚,信得过的朋友。”   “这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你可以问问笛林准将的女佣,她叫安妮,我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写给你。”   “那真是太感谢了。”男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最美的承诺   对于温舍来说,一切都是真正变得那么井井有条了。生活步入了一个让他很舒服的节奏中,唯一的不定因素就是约亨。   这一次,约亨又做了让人摔碎下巴的事情。   他一如既往地把飞机开得飞快,温舍紧跟在他的右后方,敏感的发现并汇报右方出现一个十几架飞机构成的阵环,要求约亨撤离或者等候僚机。但是约亨居然一个右转加一个俯冲跑没了影儿,温舍也立刻右转俯冲跟进云层里去。   “约亨,约亨,你要干什么?听得见吗?”温舍在对讲机里叫道,但是约亨如若未闻。   这时,他们来到了阵环下方。其他没有跟上升空的僚机就着约亨这一个俯冲调转方向也勉强跟了上去。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约亨在这时突然又加速垂直向上飞去,所有人都是一愣,温舍也只是条件反射地跟上去,接着立刻就感觉到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可见约亨喝的那些牛奶还是有点作用的。   眼看着就要冲进英军包围的阵环里去了,温舍忍不住大吼:“约亨,你干什么!”但是约亨一点停止的迹象也没有。   很快,阵环中的所有英国飞行员都看见,一架编号为“14”的沙黄色德国战机突然在阵环中心从下而上,天神一样穿了过去!   温舍没有去送这个死,在进阵环之前立刻反打方向远离阵环,这样的超重失重的转换差点把他逼吐血。这也是他头一次没能跟上长机。   密集的炮火打向约亨,但是约亨一个回旋躲开了所有攻击。之后他先是击落了一架稍有些离群的英国战机,然后就地一个转弯连续向着其中一架敌机开火,同时旋转着机身躲开其余敌机的弹药。在他觉得差不多了打算撤离的时候,又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飞行员脱离队伍追了上来。由于两架飞机近乎平行,约亨一边飞行一边瞄了瞄敌军驾驶舱里那个紧张地咬紧牙关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子,突然拉高了机体,在这架飞机上方倒立起机身,操作娴熟得让英国小伙来不及反应。然后,英国小伙就听见炮火从正上方“砰——”得打下的声音,一阵热浪翻过,他觉得自己死定了,但是炮火却是打在机尾。   接下来的时间里,英国小伙一边在失去了机尾的英国战机里迅速下落,一边仰头看着上方依旧保持倒立姿势,紧跟着自己飞下来的那架“黄色14号”。他甚至可以看清对方的机舱里,那个英俊年轻人一头金灿灿的头发和邪气的笑容。   只要一开火,约亨势必可以打烂英国小伙的脑袋,但他就是这样头朝下一路飞了下去。直到英军战机的机腹着地,英国小伙赶紧从即将爆炸的飞机里爬出来,才见约亨已经拉起了操纵杆,在英国小伙头顶炫耀似的滑行一周,才摇摇机翼离开了。留下英国小伙一个人看着四周的漫漫黄沙不知所措。   这次回到营地之后,僚机突然不再抱怨约亨的特立独行,汉斯也没有再一通臭骂,就连温舍也不得不换种眼神看他了。   毕竟这已经是个一次升空就能凭一己之力击落三架敌机并安全返航的人了。   老实说当他们在云层下面不知所措的时候,每次听到飞机中弹的声音都觉得约亨快要掉下来了,但是每次掉下的都是英国战机,一抬头还能看见“黄14”在云层里进进出出。那时候他们就觉得,约亨这次真要超神了。   在这次升空之前,克丽丝机智地在约亨的飞机尾部装了个摄像机,这次可真是拍到好东西了。   阿翁和克丽丝在房间里观看了这卷录像带,很明显克丽丝非常激动:“能成!这一趟来非洲真没有白来!”阿翁笑笑:“恭喜了,大记者。”   但是这件事情还有个后续。当晚,一架德军战机胆大包天地飞过英军营地,但是却没有开火,也巧妙地没有被打下来。飞机掠过之后,一个大纸团代替炮弹落在了军营里,当时没看清楚的一些英国士兵吓得跑出去几十米远。   当他们捡起纸团,打开之后,发现纸团里……还是纸团。   就这么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纸团之后,最后出现一个小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坐标,这个坐标点很明显在沙漠里。   这样玩笑一样用生命传递来的信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陷阱,但是英军还是连夜出动人手去了那个方位,并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了那个被“黄色14号”打下去的那个英国小伙。   与此同时,德军营地里也是一阵大乱,因为他们无端少了一架飞机。汉斯条件反射地跑去约亨的帐篷,发现这小子果然不见了。而温舍说:“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不可能什么事都告诉我。”   很快,约亨开着飞机回来了,汉斯恨不得上去给他一巴掌,暴怒地问他干什么去了,约亨站得笔直:“我给英军报信了,我当时不对那个英国小伙子开火,不是想要他在沙漠里活活饿死的。”   于是约亨又领了十天禁闭,理由是私开战机和对敌人实施人道主义帮助,这是绝对禁止的。   骚动停止后,大家该睡觉的睡觉,该放哨的放哨,该巡逻的巡逻,直到约亨回到帐篷里时也仍是夜里。温舍在上铺似乎睡得很香,他这一晚根本就没有出帐篷,因为他隐约已经知道约亨去做什么了。   约亨没有躺下,只是坐在床边发呆,这么坐久了,在黑暗中也渐渐能看清东西的轮廓了。他开口说:“我只是不希望有人死在我手里,我喜欢这个样子。我击落了战机让祖国少了个对手,我也证明了我的实力,但是我没有杀人,多好。”   看似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却得到了来自上铺的回应,温舍说:“可是一个士兵如果不双手沾满鲜血,他又怎么向祖国证明他的忠诚?”   约亨罕见地叹了口气,在床边坐到天明。   很快,克丽丝写好了稿子,阿翁也帮着她做了润色和修改。克丽丝这才发现阿翁似乎看过不少书,文学功底恐怕比自己要深厚。她很不解地问阿翁,既然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不去找更轻松、更对口点的工作,洗盘子这样的事情明明谁都能做。阿翁也就是摇摇头说自己没那么厉害、凑巧而已,三两句搪塞过去了。   之后恰巧温舍过来,聊起了约亨给敌人报信的事情,克丽丝真的算是两眼放光:“他真是太棒了,不仅实力超群,而且个性十足,更难得的是他很善良。”   阿翁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这你也想写进稿子里吗?”   “为什么不呢?”   “可是这种人道主义帮助是被禁止的,约亨也因此被关了禁闭,”阿翁道,“何况,德国可不会为和平和善良叫好。”   温舍看了看这么说的阿翁,没有说话。倒是克丽丝看了看他们,适时地说道:“好啦,这个事情我会仔细斟酌的。倒是你们,现在这个时候太阳不那么毒了,你们不打算出去走走吗。照片我做得差不多了,今天想在这里改改稿子。”   阿翁一愣,想起之前克丽丝说过的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温舍倒是从容地站起来道:“那就出去走走吧。”说罢抓着阿翁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阿翁和克丽丝都是一怔——这就牵上了啊……   之前克丽丝说到牵手的事情时,阿翁有想过和温舍牵手会是什么感觉。小时候和绣绣会手牵手满村跑,但是按那个感觉去想温舍,却怎么想怎么恶心……   那个时候阿翁就觉得能理解尤嘉莉的感受了,温舍看上去不像是会喜欢谁的样子,他像一只高傲的猫,不会像狗一样亲近他人。所以尤嘉莉或许从未希望温舍爱上自己,她更希望温舍保持以前的样子,高傲冰冷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这样的话尤嘉莉对于温舍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就不太清楚了,或者说,可能是种扭曲的爱吧。   阿翁觉得和温舍手牵手是种无法想象的事情,但是在现实中事情真的发生了之后,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就像克丽丝来到沙漠之前对莱纳斯崇拜得死去活来,真的到了这里,却发现莱纳斯看起来和常人也没什么两样。   一开始被抓着手拉出来的时候,阿翁处于一种被动的状态,所以感觉是牵了就牵了,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路上走着走着,却开始不自在起来——自己被一个男人牵着手,却也不抵抗,这样的感觉让阿翁觉得非常的怪。温舍也只是松松地拉着她的手,这让阿翁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了,口罩下的面庞也发烫起来。   温舍的手大而修长,指节分明匀称,手背和臂膀上可以清楚地看见青筋血管,那些血管让手臂看起来像是有着一些有力的切面。   两只手握在一起,阿翁能敏感地感觉到温舍手内侧的硬茧。   阿翁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来到非洲意味着什么,也很明白自己的心思。她抬头看看温舍,发现即使自己长高了不少而温舍没有长,自己也才到温舍的肩膀。   那以前自己才到他哪里?   阿翁胡思乱想着,不由又觉得有些好笑。   “在想什么?”温舍问她。   阿翁笑笑地摇头:“没什么?”   “很开心?”   “也没有吧。”   说着话,紧张的感觉也消退了些,或许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温舍不停地没话找话:“你怎么看约亨做的这个事情?”   “我觉得挺好的。”   “可那不是一个士兵应该做的事。”   “你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士兵。”   “照这样说,我们应该放下武器缴械投降,这样一定会让很多人活下来。”   “其实战争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可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我不知道如果我们战败会发生什么,我的妈妈还在柏林,我会继续,哪怕我做的一切就只是为了保护她一个人。怎么办,呵呵,战事还一片光明,我居然已经开始消极了。”温舍苦笑着摇摇头。   阿翁抬头看向他,温舍看不见她口罩下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的眼睛温柔地弯了弯:“如果你觉得这样更好,那就这样吧。”   温舍看着她的眼睛,那是很美的一双眼睛,并不是眼神如何光亮动人,也不是那蓝色如何空灵透彻。这是天生的眼形美,最优美的线条构成了眼睛的轮廓。   看着看着,温舍突然站定,转身正面面对着她。阿翁怔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温舍,又四下看看——太阳在落山,路边的小贩在收摊,商店在打烊,远处的沙漠,近处的房顶,脚下的地面,面前人的脸庞都成了落日的颜色,似赤非赤,似橙非橙。   “刚才你说的没错,德国不会为和平和善良叫好,但是那也只是现在的德国。而且,也并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支持战争。”温舍很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你讨厌这个伤害了你和你的朋友的国家,我知道你恨这个暂时失去了人性与道德的国家,但是它依旧是我的祖国。请相信我,一切都是暂时的,越来越多的人会醒悟过来。就像你说的,安宁和和平还会回来,犯下过错的人们终究会付出代价,也会悔过自新,德国终究还会是一个美好的国家。我也想过,如果我已经厌倦了杀戮和战争,如果我明知道我的祖国做错了事情,为什么我还要继续战斗,我想现在我找到了答案。”   温舍拉过阿翁的手,俯身在她的手背上承诺般轻轻一吻:“只为守土,不为开疆。”   阿翁低头看着在犹太人面前俯身的这个昔日的集中营恶魔,觉得自己已经收到了这世上最美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  嗯哼,关于德国在战后的那些忏悔行为,就留到番外里讲吧。   ☆、名扬天下   第二天,就在克丽丝打算寄出稿件的时候,约亨再次打下三架敌机。克丽丝当时就撕了自己封好的稿子,重新写稿。   阿翁无奈道:“明天他要是再打下三架,难道就又要重写吗?”   “那就重写呗,写新闻稿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乐趣,不写到完美我是不会寄出去的。”   “估计现在,‘黄色14号’在英军阵营也名声大噪了,你也该快些了。”   “嗯嗯,我懂。”   约亨下飞机时让人觉得他走路带风,有些刚来的新兵是直着眼睛看他的。   地勤用油漆在他的机尾涂上第二十三个竖线。他们把击落的敌机数量这样标在机尾,约亨的机尾上已经一片竖线了,开出去相当拉风。   温舍注意到,约亨这次是实打实地把敌机击落了,没有再像上次一样刻意留情。这样他就放心了,善良是需要的,但他们已经是士兵了,如果一直保持之前的作风,约亨或许最终会在纠结中崩溃掉。   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居然击落二十三个敌人才愿意对自己内心的善念释怀呢?约亨是天生的战斗机飞行员,他甚至不用摆开架势,在飞行的任何姿势、任何角度都可以准确地发起攻击。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天生的战斗机器,这样的人如果心怀善念,对自己绝对是种极大的折磨。   这次约亨走出机舱没有了以往的笑容,如果说昨天他走出机舱时呈现的是迷茫,那么今天的就是坦然了。他成长了,不再是那个大男孩了。   温舍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那一年,在监狱枪杀第一个犹太人囚犯之后的自己。   不过让温舍高兴的是,约亨玩闹起来还是那个样子。   他拿出自己的骑士十字勋章给温舍看:“这是我在诺曼底击落十架敌机之后得到的,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把它换成橡叶勋章呢?”   温舍说:“多喝两瓶牛奶就有了。”   “别提了,你知道我在酒吧点一杯纯牛奶酒保是怎么看我的吗?”说着自己做了个呆滞的表情。   就算是温舍也不得不笑了笑。   之后很快,克丽丝寄出了稿件,约亨不出意料地占据了一个大板块。一整页报纸上,刊登了这段时间以来克丽丝拍下的各种照片。约亨的表现欲让他很配合克丽丝的拍摄,不过不管是特意耍酷还是抓拍的照片都有着约亨那种独特的笑容和气质——邪气、不羁、天真和活力。   约亨的母亲给他来信了,信中说德国的家家户户都收到了那份报纸,儿子英俊的面庞出现在报纸上,而且报上把他的事迹写得神乎其神。沙漠里的人们并不知晓这个报道在德国产生了怎么样的反响,直到写给约亨的喷着香水的崇拜信雪片一样从德国飞到沙漠。   于是约亨无聊时有了很好的消遣,就是拆开信件来看。看着看着,他看似“苦恼”地说:“这些女人都说想要我的一根头发丝,但是如果满足了她们每个人我的头发就不剩几根了啊。”   更神奇的是来信里甚至有当红女明星的来信,说希望在约亨休假回柏林时请他共度晚餐。约亨因此兴奋了好多天,一直想着赶紧回去和那位美人——不是共度晚餐,而是共度良宵。   克丽丝的大名也在记者的圈子里传开了,但是高兴之余让克丽丝叹气的是,约亨向敌军报信救人的事情果然没有被刊登出去。   11月里,汉斯宣布全员放弃之前的中队整体攻击战法,放任飞行员进行单机或双机的自由空战。最开心的莫过于约亨,他早就在纽曼面前说了,这样的捆绑式战斗是错误的,飞机应当自由作战。   但是温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因为这意味着由于英军在地面和空中集中优势兵力向西反击,德军的战斗机己丧失了数量优势,只能选择这种战术了。不过,德国空军目前还是占了上风的。   然后约亨说要庆祝难得他和温舍的休息日撞到了同一天,于是死活要拉温舍去酒吧喝酒。温舍表示自己要去阿翁那里,约亨不耐烦地说:“你女朋友怎么天天在屋里不出门啊,你把她也带出来玩不就好了!”   温舍想了想,觉得约亨说的有点道理,但是阿翁或许不会喜欢酒吧那种地方。   于是他们去了镇上,叫上了阿翁,然后莫名其妙地去了一家咖啡吧。   好吧,其实约亨也不排斥咖啡吧,觉得咖啡吧也挺好挺适合休息,但是果然还是酒吧更尽兴点。   这家咖啡吧很别致,里里外外粉刷得雪白,桌椅都是木制的,每张桌子上都有一盆小仙人掌,房子中央还摆了个大大的雪白的钢琴。   坐下后温舍点了黑咖啡,约亨要了鸡尾酒,阿翁对各种咖啡不是很明白,就和温舍要了一样的,之后温舍又点了些小甜饼。让约亨感到惊讶的是,这小姑娘居然没有加糖和牛奶就把吸管放进口罩里吸了起来。   约亨一时间有些凌乱——喝咖啡用吸管?不摘口罩?不加糖和奶?他到底应该先吐槽哪一点比较好?   温舍也是笑笑的,虽然他没有见阿翁喝过咖啡,但阿翁应该是知道咖啡是加糖和奶的,她不加只是因为她觉得这样已经可以了——和那些中药差不多。   温舍看着约亨目瞪口呆的样子,解释道:“比这再苦一倍的东西她都喝得津津有味。”   阿翁也接过话来:“我在中国长大,爷爷是个中国人,也是个中医,所以我去德国之前一直住在中医馆,已经习惯了中药的味道。”   “额……”约亨消化了一下阿翁的话,问道,“听说中国人会拿□□、壁虎和蜈蚣治病?”   阿翁点点头:“那是很好的中药材。”   约亨迟疑了一下:“额……你……吃过?”   阿翁摇摇头:“那么好的药材当然是卖给病人了,我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为什么要吃呢?不过虽然我没吃过,但是我以前给他煮的中药里面有加蜈蚣。”阿翁说罢向左指了指温舍。   她说得如此轻松,然而约亨和温舍相视一怔。   这次在咖啡吧其实挺开心的,约亨和阿翁也熟悉了不少。约亨讲话很是幽默风趣,而阿翁似乎也对他的事迹很有兴趣,倒是温舍有些被晾着了。温舍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但是心里还是隐隐有那么些不对劲。或许是因为连他都认可约亨胜过自己,他觉得阿翁没有理由不这么认为。   直到时候不早了,他们决定回去了,于是各自拿上外套起身。然而就在出门时,迎面进来一个穿着宝蓝色长裙的女人。这女人比普通黑人的肤色要浅淡一点,身材姣好,黑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她的双眼皮很深显得很温和,涂着粉白的口红,耳朵上带着大大的圈形耳环。她就这么走了进来,踩着黑色高跟鞋,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   约亨突然就站定了,推了推温舍:“你们先走,我有点事。”   温舍看了看那女人,又看看约亨,开口道:“可她穿着高跟鞋和你一样高。”   约亨竖起一只食指在温舍脸前左右晃晃:“不不不,真爱是不看身高的。”   温舍和约亨的休息日很少撞在一起,就算在一起温舍也很少和约亨一起去酒吧,但即使是这样温舍也听说过约亨在酒吧经常勾搭到靓妞儿,而且总能骗得人家和他去二楼开房。   想不到他就是在咖啡吧也死性不改,真该让他在德国的崇拜者们知道他这样的一面。   温舍摇摇头,拉着阿翁离开。   路上,温舍问阿翁觉得约亨怎么样。阿翁笑笑说很幽默,也很会开玩笑,如果不那么花心,然后再高一点的话就是个完美的人了。   温舍看似很随意地说:“相比之下,我就没那么会说话了吧?”   阿翁似乎也没感觉到这话中的意思,只是想了想说:“不够优秀的是没有本事却大放厥词的人和没有想法所以闷不做声的人。而约亨是有想法所以谈笑风生,你是有想法却闷不做声。不是都挺好吗?话太多有时也会让人烦躁。”   温舍笑笑:“他在营地确实总是让我们很烦躁。”   “不过他性格实在是太狂放、太有自己的个性了,这个时候哪有人会到处放爵士乐听,他这个样子真的没关系吗?”   “谁知道呢……哦,对了,以后给我煮中药的话必须先告诉我里面有什么。”   “啊?为什么?”   此时的咖啡吧里。   约亨已经坐在那位女士旁边的桌子上偷偷看了多时了。那位女士是一个人来的,点了杯鸡尾酒,然后就一直在看杂志。   约亨深吸一口气,对着玻璃把头发理理整齐,下定了决心。于是咖啡吧里为数不多的客人眼睁睁看着这个穿着衬衫长裤,一头金发的瘦小伙子大方地走到了钢琴前面,又大方地坐下了。   然后,一曲爵士乐蓝色圆舞曲在约亨的手指下流淌而出,乐曲流畅,指法娴熟,甚至达到了专业水平。他就这样完全投入了自己的音乐世界当中,恍若无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之约   后来约亨在大家面前很郁闷地提起那天的事,说他刚刚弹完琴一抬头,却发现那美妞已经离开了。   大家大笑着说一定是约亨钢琴弹得太难听了,气得他大叫说以后一定会弹给他们听听让他们吃惊得下巴掉下来。   虽然大家觉得关于钢琴的事情约亨是在吹牛,但是他们不得不承认在飞机上约亨还是一路向着大神的方向进发着。汉斯估计快被约亨气出了心脏病,他不止一次地咆哮着要约亨不再闯入阵环,可约亨依旧我行我素。   “我不明白!”约亨私下里对温舍嚷道,“阵环一致是对外防御,中心就是他们最薄弱的地方,外部已经如此没有破绽了不从内部出奇还能怎么打?”   “确实是可以出奇制胜,但是之后呢?你可以全身而退,别人未必可以。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能做到和你一样。”   “所以应该训练啊,训练一种可以对抗阵环的战术,完全瓦解掉阵环!”   “但是不是没有这种战术吗?就算你可以做到,但是如果不能系统地归纳就不算是战术,真的想要完全瓦解阵环的话,为什么你不把自己的方法研究成熟然后教给大家呢?”   约亨愣了三秒,然后搂住温舍的肩膀夸张地大叫:“醍醐灌顶哎老兄,这么一听你和纽曼还真是挺像!”   温舍被约亨这么摇着肩膀晃来晃去头都要大了,但是还是在约亨看不见的角度忍不住笑了笑。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大家又都看见约亨像个傻子一样一边沿着营地慢跑一边两只手神经病一样地比划来比划去,样子滑稽得不行,看到的都忍不住笑一会再走开。约亨总是这个样子。其实如果他需要想事情完全可以用一种看起来更正常点的方式,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很搞笑。   除了战术以外,近期困扰约亨的还有那个穿着宝蓝色长裙的小姐。   “其实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很眼熟。”约亨说。   “嗯,我知道。”温舍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不不,你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这次我是真的爱了。”   “嗯,我懂。”   “不不不,你不要敷衍我,我真的觉得似曾相识,难道是上辈子见过?我一定是坠入爱河了,你懂吗?就像你对笛林小姐。”   “未必。”   “可我已经想了她好多天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   “可我从爱上她开始就总在想她,现在已经是第三年了。”   刚刚还自信满满的约亨顿了一下:“额,三年啊……我还没有坚持喜欢过一个人三年。但我觉得这次可以,一定可以!”   后来约亨终于证实了他“曾经见过那姑娘”的说法——当酒吧的女侍者给他递上他最爱的果子酒的时候,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原来她是酒吧的女侍者。她多少次为约亨递上酒水饮料,但约亨从来就没有仔细看过她。发现了这一点之后,约亨突然很想甩自己一个巴掌。他立刻想叫住女侍者,但是那女孩只是为他放下了果子酒,然后转身就离开了,脸上波澜不惊,看似对这位客人一点兴趣也没有。   酒吧里各色灯光扫过,音乐在响,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在喝酒,吵架,或是跳舞。   约亨的嘴一张一合,想叫却又有些紧张,直到那女孩走出老远才终于咬咬牙一拍桌子追上去。   “小姐,等等,侍者小姐,等一下……”约亨一边叫一边推开前面拦着的人一路过去。   那女侍者听着这叫声,不由得嘴角勾起一个浅笑,她挺起胸膛使自己的步伐更加窈窕,却故意假装没有听见地前行。她真的很紧张,不知道转身了又该做何反应。   “小姐,请等一下。”约亨终于拦在了女侍者面前,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他故意一副追得很辛苦气喘吁吁的模样,“您是故意整我吧,明明听见了却不理我。”   女侍者则一副受惊的样子:“哦,我没有这个意思,这里很吵,我也在想事情……不好意思了客人,有什么需要吗?”   “在想事情?是什么烦心事吗?我们可以坐下聊聊吗?我或许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不,不必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我该下班了……”虽然并不想就这么结束谈话,但是她确实没什么烦心事可说,只能暗求这位年轻的先生不要就这么放弃了。   约亨当然不会:“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家吗?我送你吧!”   “不必了,我丈夫会来接我的。”   约亨瞬间哑掉了——完了,人家有丈夫了。   女侍者看着约亨一脸孩子气的失望,一下子笑了出来:“开玩笑的,我像是有丈夫的样子吗?事实是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呢。”   约亨突然有种复活的感觉:“老天爷,你可真是吓坏我了!可我不得不说,你确实像是有丈夫的人,只是我没想到非洲的男人眼光那么差,或者说,难道是你眼光太高?”   女侍者被逗得直笑,约亨就势拉着她在吧台旁坐下了。侍者笑道:“我见过你很多次了,你是这里的常客。”   “是的,我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不远。”   “你经常和一些年轻的姑娘消失在二楼的走廊尽头。”侍者眼里有一丝狡黠,和撒娇一样的怨怪。可约亨从来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这一点,他甚至心花怒放,露出一个标志性的邪气的笑容:“看来你也注意我很长时间了,你一定也经常看着我。”   真是被反击了。女侍者脸上泛起一阵热流,但她尽量语气从容地回应:“可你从未注意过我。”   “在咖啡吧里我注意到了,所以才会去弹钢琴,可我弹完一抬头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弹的可是爵士乐,当时我就想你真是不要命了呢。”   “那又怎样,即使是在元首面前我依旧可以演奏爵士乐,的确也该有个人让他好好欣赏一下这伟大的音乐了!”   “你又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们打赌吧,赌我如果有朝一日见到元首,敢不敢给他演奏一场爵士乐!”约亨说着自信地扬了扬眉毛。   “你是个飞行员。”侍者笑笑,“我见过你大喊大叫着说要成为世界第一的飞行员,之后还和人打了一架。”   “额,事实上我觉得那一架我打得很酷。”   “是被打得很酷吧!不过,你真的是个很出色的飞行员吗?”   “嗯……我想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不过还是女士优先吧。”   “尼斯蕾曼尔奥卡尼。”   “你好,奥卡尼小姐,你知道附近的德国飞行员哪一个最出色吗?”   “嗯……是莱纳斯吗?不过最近似乎听说有个约亨马尔科很厉害。”   约亨痛快地把果子酒一饮而尽:“你看,你已经说出我的名字了。”   实际上,尼斯蕾第一次注意到约亨,是有一天约亨拖着瑞因来酒吧陪他喝酒。瑞因一点酒都不会喝,但是还是被约亨灌了几杯下去,那简直就是欺负人。结果瑞因喝到一半就醉得睡了过去,而约亨自己也不是大酒量的人,喝着喝着就晕了。   他似乎不知道瑞因已经睡着了,又或是在自言自语:“我杀人了啊……你说为什么开飞机就要杀人啊……”   尼斯蕾那时就想到了,他或许是一个飞行员士兵。或许是被那份善良打动吧,尼斯蕾送上酒水时忍不住多看了约亨两眼,那发光体般精致的侧脸令尼斯蕾怦然心动。   她开始经常注意约亨,发现他是个很幽默的人,总能让和他一起来的朋友们哈哈大笑,然而他又的确品行不端,总是去勾搭漂亮女孩。但是对于约亨的这一点,尼斯蕾竟讨厌不起来。约亨泡妞很有技巧,有一次他突然离开座位来到一个漂亮女孩面前,眼睛放光地说道:“您好,请问可以到我们这边来坐坐吗,我要向我的朋友证明黑美人是真正存在的。”说得多么可爱,想必没有人会拒绝他。   后来,约亨和莱纳斯的那一架进一步吸引住了尼斯蕾。他不仅善良,而且很勇敢、很有骨气,硬生生地把敌人变成了朋友。   她想让约亨注意到她,但是羞怯让她不敢有太多动作,只是突然开始在身上喷香水,放下酒水时用最温柔的语调说一句:“先生,您的酒。”   但是约亨从未注意到尼斯蕾。   日子久了,尼斯蕾觉得自己也许不会和这位年轻的先生有太多交集了,但是那天路过咖啡吧,竟看见约亨在里面和朋友聊天。   尼斯蕾立刻回家,换了身衣服,打理了头发,然后心鼓颤颤地再次来到咖啡吧,正遇上约亨要离开。   这一次,尼斯蕾确信约亨看见她了,而且是看了好久。就好像一见钟情那样。   然后,约亨的朋友们走了,而约亨独自留了下来,尼斯蕾知道,自己成功了。尼斯蕾特意点了约亨也点的鸡尾酒,而约亨在她背后的桌子上坐了好久,又起身去演奏钢琴。   按理说,那一天就该发生一些令人开心的事情了,然而滑稽的是紧张的尼斯蕾不小心让鸡尾酒撒到了她漂亮的长裙上。这样狼狈的样子可不能让他看到。尼斯蕾赶紧瞄了一眼弹钢琴弹得很陶醉的约亨,悄悄开溜。   离开咖啡吧的尼斯蕾觉得今天的月亮出奇的大,夜空和自己的裙子是一个颜色,晚风吹动着自己的衣裙和头发,像是心爱的人抚摸着自己。   尼斯蕾快乐地在空旷的路中央转了个圈,哼着现编的小曲向家的方向走去。对于还未发生的一切,她终于有了无限的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神秘流浪人   1941年之后的日子里,约亨迎来了爱情和事业上的双丰收,大家都知道约亨钓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利比亚姑娘,也知道他总结出了一套从中心破解阵环的方法。   在约亨站在那里比划来比划去进行解说时,围坐在周围的飞行员们不由得把自己代入了进真实场景中。那时他们才感觉到,约亨不是在胡闹,要想在那种情况下飞身闯入阵环中心,即使有了一套战术也需要飞行员有着极大的勇气,何况这种战术听起来极端复杂困难,很难掌控。   现在,他们还在对这套战术感到恐惧、兴奋和迷茫,然而约亨已经实施在了实战中。他们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和约亨之间的差距在变大。   不过约亨可不是会摆架子的人,刚讲解完战术的他突然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和谢幕的动作,滑稽地说:“是不是突然发现我是个天才?”   刚刚还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战友们突然又忍俊不禁,只想把他拖过来打一顿。   之后的日子里,很多人投入过那套战术的练习,但是如果没有极好的功底还是无法掌控的。所以更多的人最终选择了放弃,艾利尔底子算是好的,但是也只是粗略掌握了技巧,要他使用到实战中就有点悬,艾利尔暂时还不想赌命。   “我没有去练习那套战术。”晚饭后,温舍坐在小沙发上这么告诉阿翁,“约亨把战术总结得特别好,现在我没有那种能力也就算了,一旦我练习了那个战术,能力势必会和约亨不相上下。到时候不全力去打仗我会问心有愧,用尽全力恐怕会被写上报纸。那样我的事情会被发现。”   阿翁一边洗碗一边背对着他笑说:“不是挺好吗,你在军营里的形象是不是一直都这么淡泊名利?”   “是的,即使我本性不是这样的人。”   “很不甘心吗?”   温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背后,伸出双臂圈住了她的脖子,俯身将脑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不会,这样已经很好了。”   阿翁洗碗的动作一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那被包裹起来的温暖的安全感让她实在不想推开温舍。   现在,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奥地利小镇里,家里只有他们两个,没有人打扰的时候。甚至,这时候更加幸福。   这么想着的时候,阿翁甚至有种错觉——战争已经结束,或者从未到来。   从码头折返,又一路来到非洲,是阿翁做过最勇敢的决定。她曾以为自己是个不敢言爱的人,但她很庆幸自己做了这么个决定,哪怕就只是为了这片刻的温暖,哪怕日后风雨交加。   不久,战绩达到五十架的约亨得偿所愿地被批准颁与橡叶勋章。   曾经在诺曼底战场的约亨不受上司赏识,一直是准尉身份,他也曾自嘲是德国最老的准尉,而到了非洲终于赢得了少尉军衔的他,最大的目标就是得到橡叶勋章。   这下子可真把他高兴坏了,都忘了自己是第一个打下五十架战机的人,这一点应该更加值得他得瑟。   不过实现了这一目标之后,约亨立刻又有了新的目标,他在战友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一定会赢得最高的钻石十字勋章。战友们奚落他说他又在说大话,但是事实上大家都习惯了约亨把大话变成现实的本事,说不定这次又会实现呢?他们也就只能现在气气约亨这小子了,日后约亨气他们的日子还多着那!   此时离圣诞节也不远了,颁发约亨勋章的日子定在来年开春。记者克丽丝和他约定好等勋章发下来一定要带着勋章让她多拍几张照片。   等新一年的圣诞再次来临时,克丽丝便回到德国家里过圣诞了,瑞因再次占据了温舍的名额回家见女朋友,而约亨则在圣诞夜捧着一束花敲响了尼斯蕾的房门。尼斯蕾说:“进来吧约亨,门没有锁,我在床上。”   温舍换掉了军装,穿着黑色衬衫和宽松的裤子往阿翁那里去了,就像以往的每一个休息日一样。   阿翁依旧习惯于在“过年”的时候包个饺子。   早上起来后她调好了饺陷也和好了面,把面搓成棍状切成一段一段用来擀饺子皮。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因为克丽丝不在,会来的也只有温舍,她就没怎么戴口罩了,这时候也是没有戴着口罩便开了门。但是门开的一瞬间,一个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阿翁一个激灵,立刻反手想要关门,但是门外那人的力气出奇的大,手上一用力抵住了门。   那是一个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小了,一脸胡子,衣服有些破烂似乎是个流浪汉。阿翁看着他愣了一下,一瞬之后,她尖叫一声双手掩住自己的口鼻。   那人似乎也在用一种“没有想到”的表情看着阿翁,几秒钟之后迟疑着问道:“额……我可以进来吗?”   阿翁不确定他有没有看清自己的脸,只好依旧保持着捂住脸的姿势,一边用胳膊肘去关门,一边说:“您……您好像敲错门了……”   那人歪着头看了看阿翁:“我倒宁愿我没敲错门。”   温舍是听见了尖叫声快速跑上来的,当他看见有个奇怪的人挡在阿翁的门前,门已经大开的时候,他觉得非常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然而当他跑过去把那人面对着阿翁的身躯掰过来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却是重重的一懵。   那人看着温舍表现出很惊喜的样子,张开双臂就要拥抱他:“哈,温舍,我果然是没有敲错门。”   温舍堪堪躲开这个过分热情的拥抱,看了看云里雾里的阿翁,又看看似乎很开心的流浪汉,硬着头皮介绍道:“阿翁,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阿翁。”   请温爸爸坐到小沙发上之后,阿翁去厨房泡茶,温舍也跟过去了。   “把我吓个半死,到底是什么情况啊。”阿翁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温舍只能解释:“他总是到处旅行,我也很多年没见到他了,他来也没有跟我打招呼……”   “看来你力气大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确实应该是爸爸遗传的……”   阿翁叹了口气:“你去和他聊聊吧,我泡好茶就过去。”   虽然温舍不太愿意,但是看来免不了要父子俩谈谈了。在爸爸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温舍有些僵硬地叫了声:“爸爸。”   “温舍,我们很久没见了,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温爸爸开心地搓了搓手。   温舍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半年前我回家一次,听劳拉说你去了利比亚,成为了一名飞行员。于是我决定接下来去非洲旅行,顺便看看你。然后找着找着再拿着你的照片四处打听一下,好不容易才知道你经常出入这个出租屋。对了,劳拉还让我问问你她送的墨镜怎么样。”   温舍想想自己的照片被爸爸拿着到处问来问去的场景,不由有些崩溃:“嗯……什么?墨镜……好极了,不过你刚才有没有看清阿翁她……”   “对,我还想问你呢,”温爸爸的眼中带着一丝狡黠,“一个立志打倒犹太人的党卫军人,为什么会藏匿着一个犹太小女孩?”   “……我已经不是党卫军人了。”   “为什么不是?”   “厌倦了杀人。”   “我早说过你不该参与这场战争,因为在这场战争中我们注定不是正义的一方。”   “是的。”   “我早说过你树立了错误信仰,信了不该信的人。”   “是的。”   “我早说过如果你继续执迷不悟你会沦为没有人性的混球,可你当初怎么都不听我的。”   “是的。”   “可是,你愿意听那个小姑娘的?”   “是的。”   老马克思先生笑着看了看厨房里的阿翁,说道:“好吧,只要存在那么个能让你回头的人就够了,我很高兴你重新成为一个善良的孩子。不过,那小姑娘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你爱上她了吗?”   “是。”温舍点点头。   “这倒也是个事。”老马克思先生这时却皱了皱眉头,“不过,引用劳拉常说的一句话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好,那就这样吧。”   温舍无语地闭了下眼:“其实我并没有问你的意见……”   温爸爸像是没有听见温舍说话一样,自顾自地说:“她是犹太人这件事本身倒无所谓,但是作为父亲我还是会担心他的犹太人血统会为你招来祸端,藏匿犹太人现在可是与犹太人同罪。无论如何,你要自己小心。”   温舍叹了口气:“知道了,爸爸。”   当阿翁把柠檬茶端到小桌上时,父子俩的谈话似乎刚好也告一段落了,老马克思先生看着阿翁笑笑:“那边正在做的是‘饺子’吗?”   阿翁有些惊讶:“这个样子您都能看出是饺子?”她的意思是说,桌子上的现在不过是一些小面团而已,中国人看见了能一眼看出是做饺子,外国人可就很难了。   老马克思先生说:“我再年轻些的时候去过中国,这是那里的人过年才吃的食物,做起来很麻烦,但是很精致也很好吃。不过,你是怎么会做的?”   “我从中国来,小时候学会的。”   “这个,我记得……”老马克思先生说着走到厨房洗了手,拿起擀面杖擀了个饺子皮,然后颇有些得意地问阿翁,“是不是不错?”   阿翁点点头:“确实在中国还有很多人是不会做饺子皮的,因为饺皮转圈很麻烦,面也容易粘在擀面杖上……”   于是圣诞节再次迅速地有了些春节的感觉,阿翁都有些想拿红纸写个“福”字贴门上了。   三个人一起包饺子比起一个人有趣得多,虽然温舍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也被抓过来包饺子。阿翁教了他方法,但是温舍在这方面似乎没有什么很好的天赋,对于他来说包饺子就是把肉馅包进面里的这么一个过程,所以他包的饺子大多“站不起来”。阿翁看着温舍做出的畸形饺子,笑得有些发抖。   这一天太开心,一个恍惚,竟觉得这一幕这么像是和爷爷还有沃克一起包饺子。于是笑着笑着,便笑湿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约亨的危机   第二天一早,阿翁醒来后轻手轻脚地煮了昨晚剩下的饺子,分了三盘。这时温舍也醒了,从沙发上坐起来甩甩头甩掉困意,看了看门附近地上的一把钥匙,又看了看阿翁煮的三盘饺子。   “可能煮多了。”温舍提醒道。   阿翁回头看他:“你醒了?怎么多了,你不吃吗?”   温舍起身去打开克丽丝卧室的门,发现爸爸果然已经离开了,行李也已经带走了。温舍叹了口气:“他已经走了。”   “你爸爸吗?已经走了?”   “他拿钥匙开了门,然后在外面把钥匙从门缝丢进来。以前他就经常这么干。他说,因为他喜爱旅行,又不肯与人分别。”   “他就经常这个样子?旅行对于他来说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啊,”阿翁很不解,因为对于她来说,她更喜欢港湾和停泊,“你妈妈不会生气吗?”   “我从来没有见妈妈生气过。爸爸的说法是,他旅行不是被沿途风景所吸引,而是他决定了要去。不过这大概是他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句子吧。”   二月里,约亨顺利拿到了他的橡叶勋章,同时纽曼把约亨的升职信交到了其中队长汉斯手中。   这个意外之喜真是把他高兴坏了。约亨觉得这是个非常值得庆祝的事情,可是今天又不是休息日,只好把私藏在床底下的酒拿了出来痛快地醉了一场。   然而众所周知,约亨从来就不是那种喝醉就睡的人。   温舍睡前知道约亨开了瓶酒,也叮嘱了他喝完一瓶就睡,然而当温舍半夜醒来的时候却看见下面地上摆了一排的酒瓶子,约亨已经不见了踪影。   温舍怔了一瞬,立刻穿衣下床。   一出帐篷,温舍突然听到营地里通讯集合的大喇叭里传来醉醺醺的几声“喂喂喂”,像是在试音效,其中还夹杂着巡逻的战友拉扯他让他回去的声音。然后约亨的声音传遍整个营地:“下面请欣赏大音乐家约亨的演奏!”   “不是吧……”温舍觉得做什么都迟了。   这时,约亨似乎按下了收音机的按钮,“啪嗒”一声过后,爵士乐的声音响彻整个军营,这蠢货似乎把音量开到了最大。   温舍的耳朵被狠狠震了一下,捂上之后还耳鸣了好久。然后就看见汉斯暴怒地从帐篷里走出来,睡帽都还没摘下来就向着喇叭那边去了……   第二天,酒醒后的约亨去汉斯的帐篷领骂。   “你以为营地是什么地方,你敢在营地酗酒播放爵士乐!”   约亨还有些不服气,事实上他一直很讨厌这个长官。约亨小声嘀咕:“谁让你没查出来我藏酒了呢。”   “你说什么,是我的错咯?”   “难道您没有错吗?如果要罚我的话,您没能查出士兵私藏酒品又该怎么罚?如果您不关自己的禁闭,那就是不公平的!还有,播放爵士乐又怎样?您仔细听过爵士乐吗?欣赏过爵士乐吗?知道那是一项多么伟大的艺术吗?”   “你……你简直就是元首所说的腐败的一代的代表!你有什么资格晋升为中尉!”汉斯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封升职信。   约亨急了:“你干什么!”   但是汉斯已经把那封升职信撕成了两半。   约亨回到帐篷时,温舍正在给妈妈写信。他以为约亨一定回来就大吐苦水大吵大闹,但是这次约亨难得相当安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很伤心,二是他很生气。   温舍倒宁愿是前者。   他在桌边回头,看见约亨双手握拳背对着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帐篷布。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不过约亨经常让他有这种预感。   这么安静了片刻之后,约亨突然走到床边摸过自己的皮衣就往身上穿。温舍一惊,推开椅子站起来:“你干吗?”约亨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一双鹰眼杀气腾腾,因为过分愤怒而蒙了层血雾。他咬牙切齿地吼了声:“我要杀了那个混蛋!”同时夺门而去。   温舍愣了一秒,迅速奔向床边抓起皮衣跟出去。   “约亨,站住,你会后悔的!”温舍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也会这样大吼大叫。已经有人从帐篷里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了,而约亨已经爬进了一架飞机的机舱里,温舍紧跟着飞奔到飞机旁去拉约亨,但是约亨在前一秒关起了玻璃罩。   “约亨!”温舍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因为刚才约亨刚才的表情活脱脱就是又一个恩什。   温舍一直知道他们有着极大的共同点,散漫,幽默,狂放不羁。不同在于,约亨比恩什更年轻,更有些大男孩的稚气;约亨的家境比恩什富裕,没有积聚下太多的仇恨;还有,他比恩什更有才能,他璀璨如星。   约亨很清楚自己有多么大的能力。他狂妄、他胡闹、他我行我素。他太强大,所以所有人都容忍了他,但是身为他的长官,墨守成规的汉斯不可能放任他。   于是孩子气的约亨会开始委屈,会难过,会愤怒,会因怒成恨,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排挤和欺压。   他关我禁闭,是他有眼无珠;他无端大骂,是他看我不顺;他毁我升职,是他嫉我英才。   温舍知道,这就是约亨的想法。他认为只要约亨找到证明自己的方法,那么一切都会有所改善,他也暗地帮过约亨不少,但是约亨的无拘无束和汉斯的墨守成规终究不能相容。   约亨和恩什都是会在冲动中葬送自我的人。   飞机引擎发动了,沙土席卷而来,温舍回想起自己在死人堆里看到恩什的那一霎。他开始发抖了。   “你叫温舍,我叫恩什,你看,咱们俩名字很押韵啊!”“这些女孩真过分,只要不和你站在一起,我长得其实也不差的。”“附近哪个镇子上的女孩最漂亮?”“你看,温舍!这封信是哪个明星寄来的!”“那两个混蛋凭什么骑在我们头上?温舍,你也就这么任他们差遣!”“温舍,你跟得上我!在战斗的时候你究竟用了几成的能力?”“我宣誓,终身服从元首阿道夫希特勒。”   恩什和约亨的声音交替着纠缠在他的脑子里。   “停下来!”他声嘶力竭,徒劳地看着飞机升空,盘旋,来到汉斯的帐篷上方。   “恩什!”一时间,伴随着声声巨响,约亨狠狠把炮火倾泻在了汉斯中队长的帐篷上,现场一片火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木愣在那儿,有人没搞清楚状况以为是敌袭,于是用防空炮想要把上空的飞机打下来,但是被约亨巧妙地避开了。   温舍看了看空中的约亨,又看了看不远处火光正怒的帐篷,狠狠把自己的额头撞在了身边另一架战机的尾舵上。   令人庆幸的是,汉斯当时并不在帐篷里。他刚批评完约亨就离开了帐篷。   这事情发生后汉斯说一定要把约亨告上军事法庭,但是纽曼对他说:“希望你在军事法庭上不要忘记陈述约亨严格意义上来说救过二中队每个人的命这一事实。”   不久,约亨被带走了,在附近的一个士兵监狱里度过了为期三天的监狱生活。   在这段时间里温舍很担心他,就连到了阿翁那里也显得忧心忡忡。问明了原因之后,阿翁觉得温舍和约亨的关系真的很好,这就是所谓的战友情吧:“所以,现在只是暂时□□,而判决还没下来?”   温舍点点头:“但是他闹得太大了。”   “这么担心他?”   “他非常像恩什,”这是恩什死后温舍头一回再说出他的名字,“尤其是冲动的时候。”   阿翁没想到温舍会这么说,一时也是哑口,半响后拍拍温舍的肩膀:“别太担心了,按照德国的价值观来说一个约亨抵得上好几个汉斯了,他会没事的。”   温舍不爱听人批判德国的价值观,但是仔细一想阿翁这话说得似乎有点道理,或许事情不会像他想象的那么糟。   阿翁安慰温舍时就是在安慰,但是事实究竟会怎样她心里也没底。直到三天后约亨被汽车送回了军营,同时传来了汉斯升职调动的消息,温舍才知道阿翁这次又“不幸言中”了。   三天的□□把约亨折腾得够呛,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大吃一顿,温舍问他究竟什么情况,约亨含含糊糊地说:“不知道,我出来的时候监狱的长官还和我握了手,让我一定要继续为国争光什么的,最后还派了车把我送回来。这次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的光辉史就这样就要结束了,我当时可能是酒还没醒透呢——没人告诉尼斯蕾吧,这事太有损形象了……哦,对了,他们不会通知我妈妈的吧?”   温舍看着他这样子,知道他算是闹过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那自己担心的那几天算是什么?温舍越想越不开心,起身就离开了,留约亨一个人在那边吃边茫然。   很显然约亨的存在已经引起了国家的重视,不仅这次判他无罪,而且为了调节他和汉斯的关系给汉斯安排了升职和调动。汉斯收拾行李的时候纽曼去看了他一次,算是给他送行:“以后你也是上尉了,也该管管自己的臭脾气了。试着用更能让那些新兵接受的方式去教导他们吧。”   汉斯苦笑道:“我算是明白了,上头这意思是只要他还能打下飞机来,就谁不能动他一毫吗?”   纽曼笑笑:“看起来是这样。北非战场能有这样一个飞行员,日后或许也就成了传奇了。这段日子辛苦你了,以后就由我来管教这个不懂事的小子吧。”   汉斯叹了口气,突然站直对纽曼行了个军礼:“嗨希特勒。上尉,您多保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了没了   没有了中队长的二中队开始接受纽曼大队长的直接管辖。   首先,纽曼命令约亨在大家面前个人检讨,并保证不会再犯。而约亨只是针对酗酒进行了检讨和保证,对于爵士乐,他依然保持本来态度。   而当时误把约亨当做敌机用防空炮轰炸的几个人不免后怕,因为当约亨接连躲开他们的炮弹的时候他们有种世界毁灭的感觉——敌人出现了这么厉害的飞行员,那还得了?后来知道是约亨在闹,反而松了口气,同时他们很庆幸约亨祖上移民到了德国而不是英国。有这么个对手简直可怕。   在纽曼手下,约亨的叛逆情绪不再那么严重了。他的战绩还在一路向上飙,同时准成也在加大,有时他回到地面下了飞机,地勤去给他补充弹药的时候会发现他弹夹里的子弹还几乎是满的,平均下来他打下一架敌机只需十几、二十几发子弹。   后来的一次任务中艾利尔尝试着使用了约亨那套战术,闯入了一个六架飞机的小型阵环。虽然开始很顺利,但纠缠进一群敌机之后就开始手忙脚乱了,躲避已经费尽心思,怎么可能顾得上攻击?正在艾利尔精疲力竭要死要死时无线电传来“撑住,黄色14号正在接近”的声音,艾利尔甚至感觉到有希望之光在接近。他咬牙振作起来,想再坚持一会到约亨赶来,然而这时六架敌机突然一边攻击一边整齐地变回了阵环向着一个方向飞远了。   艾利尔回头一看,黄色14号已经近在咫尺,于是无奈地笑笑,和约亨一起着陆。   “他们怎么回事,怎么不打了?”约亨下了飞机还在那云里雾里。艾利尔捶捶他的肩膀:“因为你‘黄14’的面子大啊!”   纽曼也是拍拍手笑道:“看来他们是没有胆量用六架飞机来挑战‘黄14’了。”   由于约亨这段时间表现确实很不错,而且纽曼知道他对于升职信被撕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于是观察两个月之后纽曼决定重新下发升职信。不久,约亨晋升为中尉。   纽曼想得没错,约亨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越骂越不走,越夸越能干。在这之后约亨也是能少犯错就少犯错,总之已经在学着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事实上他总是很得瑟地在内心提醒自己:不能太任性不能太任性,我可已经是个堂堂的中尉先生了。   克丽丝再来非洲时也给阿翁带来了一些关于克雷尔的消息,说她带着礼物去拜访了克雷尔先生,也见到了过来过圣诞的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妻子很高挑很有气质,他的女儿也很可爱,一家人在一起看起来非常和睦。   “就是不知道他在外面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夫人究竟知不知道。”一次散步时,阿翁这么腹诽道。   今天温舍是穿着军装来镇上的,走在边上显得非常帅气。温舍在脑海里想了想,几乎记不清楚克雷尔的长相了:“老家伙太会玩了,只要没被他盯上,基本上他也算个好人吧。”   阿翁隐约记起温舍以前似乎的确被他玩得挺惨,于是又想起了另一回事:“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被贬去奥地利吗?”   “记得呀,怎么了?”   “是什么原因?”   “一件比较邪门的事情,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其实在最早的时候,虽然加入了党卫军,但是你对于集中营和犹太人区的计划是反对的对吗?”   “嗯哼,你怎么知道?”   “在集中营听两个看守聊天说到了,他们叫你马克思看守长。但是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你姓温舍,觉得马克思大概是另外的什么人。”阿翁想起当时的事不由得笑笑,“听他们说得我觉得马克思看守长特别仁慈,还曾经一度寄希望于依靠他逃跑呢。”   “是吗,现在听来倒像是他们在夸我了。是谁说的,脸上有疤的那个?事实上他一直并不服气我的管辖,或许是觉得我不够忠诚吧。”   “所以,因为一开始你就对抓捕犹太人有着抗拒情绪,才让人认为那一车犹太人是你故意放走的,然后你就很冤地去了奥地利。也因为那次任务名义上是恩什和你一起执行的,所以他也被贬职了。”   听到这里,温舍有些不解地看向她:“那些看守说得这么清楚吗?你就这么确定那些犹太人不是我故意放走的?”   “因为是我放走的,”阿翁说着竟忍不住要笑,“你们在河边休息,当时有个士兵和你打招呼,他就是带我去河边的人。就在你们打招呼的时候我翘开了车锁,我想犹太人们是从半路跳下车的。当时我一个人在河边晃悠了好久,你有看见我吗?”   温舍怔了很久,突然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喜悦——如果阿翁当时没有这么做,他就不会被贬到奥地利,就会很快在柏林和尤嘉莉结婚然后让克雷尔等着看好戏;而阿翁也会在不久之后被抓进集中营,然后,或许会死在那里。而现实中发生的一切的起源竟是最初时一次他们都没有知觉的相遇。   一切开始的时候,她是刚从中国来到德国惶惑度日的犹太小女孩,他是看似飞黄腾达实则纠结迷茫得要死的一位党卫军官。   然而就在阿翁救下那十来条人命之后,似乎一切都被打乱了,命运的齿轮突然沿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方向运转着,机关一环连着一环,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直到现在,她不再惶惑,他也不再迷茫。   “天那,”温舍用了点力揪着阿翁的脸问道,“你是预感到自己要被抓去集中营了,所以先派个人去集中营救你吗?”   阿翁把脸拽回来翻了个白眼:“你没弄死我我已经在谢天谢地了……”   话音未落,温舍突然忍不住低头,隔着口罩在阿翁的嘴唇上轻轻一吻。   阿翁雷击般愣住了,她只看到温舍的面孔在视野里突然放大又突然离开,那刚才那一下触感是怎么回事……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阿翁触电般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机智如阿翁鲜少有这种完全被煞住的样子,这时候的阿翁看起来很萌,温舍不由得想再逗逗她。看看四周,天色已经暗了,不知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那片以前被误投炮弹炸倒的废墟附近,这里已经很少有人会来。   温舍伸出手去,轻轻摘下她的口罩,再度吻了上去。   阿翁对于接吻的概念止于嘴唇碰一下的地步,所以当感觉到嘴唇上舌头的触感时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喜欢?还是不喜欢?或者说只是懵了,至少当时是这样。几秒后,阿翁突然回魂似的向后闪躲了一下,重心不稳险些摔倒。温舍迅速地扶了她一把,口罩顺势掉在了泥地里。   “没事吧?”温舍说着赶紧去看阿翁的脚踝,他觉得阿翁可能扭到了脚。   阿翁刚才一直没有呼吸,这时候有些喘,一边拉起温舍一边说:“没事……嗯……还好吧……”   温舍看她这样子,知道她就是脑袋一时短路了,笑笑捡起地上的口罩四处看了看,然后轻轻说:“等我一下。”然后走到不远处的一个水龙头下冲洗沾了泥的口罩。   水龙头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那户人家的外墙已经被炸了个大洞,二楼也被塌了半个,温舍一低头直接从那个大洞里进去了。   之后阿翁还一个人怔了好久——完蛋了,初吻没了。   天黑得很快,阿翁回过神之后觉得比起刚才,天色算是真正黑了下来。   她一边用力按了按嘴唇去消除那让人脸红心跳的触感,一边向四周看了看。除了头顶有个新修的路灯,四周都是黑暗和废墟的影子。   然而这时除了温舍弄出的流水和搓洗的声音,阿翁似乎还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许是什么动物,又或者只是阿翁的错觉。总之阿翁突然开始觉得心里毛毛的,于是向着温舍那边走过去。   她觉得也许是因为周围太过黑暗了,只要到温舍身边去就不会再怕了。然而刚抬脚,阿翁却看见一个很难注意到的角度,一个漆黑的人影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   就在阿翁快要尖叫出来之前,那人突然开口:“阿翁?”   阿翁的尖叫被抑制在嗓子里,然而就算是这种情况下,她也立刻就听出了那人是谁,就像那人即使是在分离几年后也一眼认出了她一样。   那人对于他来说亦父亦友,有时也像哥哥,甚至有时像姐姐。沃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离开中国?   下一秒,沃克猛地举起了枪,枪口笔直地对着阿翁这边。阿翁怔了一下,她知道那枪口不是对着自己,所以呢?为什么要举枪?这里有他的敌人吗?   阿翁回头,看见温舍正穿着军装从黑暗中向她走来。   温舍并没有看到这里还存在着第三个人,沃克是士兵出身,很擅长借助光与影进行隐蔽。所以,温舍不明白为什么阿翁突然一回身牢牢抱住了自己。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枪响,阿翁的身体伏在他的身上剧烈地一颤。温舍懵了,一时间不愿去想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拖住阿翁的下滑的身子,声音有些抖:“怎么了?阿翁?阿翁!”   此时阿翁还是有意识的,她能感觉到背后撕裂般的疼痛。但是在温舍怀里,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喊叫了,只是控制不了地抽气,用手去抓温舍的手臂。指甲都嵌进了皮肉,温舍也不躲。   “温舍……沃克。”温舍,那是沃克。她想说的是这样一句话,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了。很快,沃克的脸庞也挤进了她的视线里,德国人和英国人都在叫她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是说会一直在爷爷身边吗?为什么你来到了这里呢?爷爷又去了哪里呢?   迷迷糊糊地,阿翁似乎看见了爷爷,他向她招手,说要带她回家。   真的是爷爷。   阿翁欣喜地伸出手去,却在触碰到爷爷的手之前触电般缩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她的男朋友   几个月前,沃克只身去了德国。他来到黄药师给他的地址,却从只园丁那里得到笛林准将阵亡的消息,找到阿翁线索就这么断了。   但是,他从园丁那里拿到了女佣安妮的联系方式。   “她消失了。”安妮这么告诉沃克,“当时,准将先生打算安排她回中国,但是路过奥地利的时候负责带她回去的人刚好有要事在身,她就在那里住了三天。听说她就消失在了奥地利,行李什么的都在,只是人不见了,怎么都没能找到。”   线索再次中断。沃克了解阿翁,虽然她有时会不靠谱,但是她绝对有她不靠谱的合理理由。   她多数是被抓到了。1938年就失踪的话,到现在是有多久了?她还活着的概率是多少?沃克用力搓了搓脸。   安妮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好受:“当时准将先生有联系你们的,但是……”   “没关系,我和黄医生早就离开了我们生活的地方,他联系不上我们很正常。不过,你还能想起什么有联系的人或事吗?”   “我当时也不在奥地利,不太明白当时的事……而且,可行的办法准将先生当时一定都尝试过了。”   “有没有他想到了,但是没能尝试的办法呢?”   “先生,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如果是准将想到却没能尝试的办法,那一定就是他认为行不通的了……”   “我想试试。”   “可如果他只是想到了又自己否决了,我又怎么会知道呢?他总不会什么事都告诉我呀……不过,你倒是可以去奥地利找一下准将当时的副官希尔施,或许准将有什么事会告诉他吧,我可以给你他的住址。”   又是一段颠簸,沃克来到奥地利,其实他自己是最清楚的,现在他除了找到阿翁,已经没有别的目标了。   希尔施一眼认出了沃克,他对沃克伸出手去:“我记得你,你是当时在中国的海岸边的那个人,小姐说过你是个士兵。”   沃克的确也和他握手了,但是希尔施明显可以感觉到沃克这手握得很敷衍。   “就像安妮说的,她消失了,我们拼尽全力也没能找到她。”希尔施诚恳地说,“准将先生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他把所有想到的方法都尝试了,他甚至还带上小姐的照片冒险拜访过另一位与奥地利集中营联系更密切的党卫军准将。那位先生为人并不古板,但是听明白笛林准将的来意之后连照片都没看上一眼就连连摇头,说如果只是从集中营带个人出来还有可能,但是在集中营找一个特定的人真的是无能为力。当时就已经这个样子了,现在四年过去了,要找她只会更难。”   沃克又露出了那种绝望的表情。   希尔施或许是受到了感染,也想起了笛林准将:“笛林准将是个好人。他说因为害怕有朝一日失去女儿,所以不愿与女儿结缘,但是小姐失踪后他还是像失去夫人时一样的难过。”   沃克没什么表情的说:“他是不是好人我比你清楚。”   其实沃克是想起了一战受伤后被黄药师救到一个地下室治疗的事,当时黄药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把一个不能动的英国人和一个不能动的德国人摆到一块去了。于是在能动之前,沃克每天醒来只有一件事,就是和旁边那个叫笛林的德国佬吵架赌咒。他们打赌自己的国家会胜利,他们打赌自己会活得更久,现在看来,都是沃克赢了。   沃克最后要了那个当时不愿帮忙的准将的住址,他觉得既然笛林会去找那个人,就说明找那人帮忙有门,而且至少他能确保和那人可以提到阿翁的事。至于找他有什么用,温舍是一点也没有头绪,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想走一步看一步。   实在不行,就炸了那货的房子泄愤,谁让他当初没帮忙,让他给阿翁陪葬去。   于是沃克来到了克雷尔准将的府邸。   当遇到园丁的时候,沃克觉得完了找不到阿翁了;当见到安妮的时候,沃克觉得完了阿翁可能死了;当见到希尔施的时候,沃克觉得完了阿翁估计真的是死了。而见到克雷尔之后,沃克已经在想着把阿翁从利比亚沙漠揪出来打一顿了。   其实这个时候的克雷尔已经晋升为将军了。他好好地招待了沃克一番并说:“阿翁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她提起过你,能听出来她非常想念你和爷爷。”   沃克边吃边疑惑:“你当初拒绝了笛林的请求,也没有看照片,后来又是怎么找到阿翁的?”   克雷尔想想当时的情形,又看看这位看起来很强壮的阿翁的哥哥,觉得有些事说出来恐怕要挨打,于是敷衍道:“额……我没有找她,我们的相识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不过如果早从笛林准将那里看到了照片,这巧合一定会吓到我吧。”   “你明知她是犹太人却没有抓她?”   “其实一开始我没有认为她是犹太人,结识后过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她金发碧眼,又自称面部毁容所以一直带着口罩,我也就没有怀疑。”   “金发?”   “是的,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金发碧眼,不过她后来告诉我她是染了发。现在非洲打仗打得厉害,德国、英国、意大利还有一些别的国家在非洲都有兵力,犹太人即使是在非洲如果被士兵发现也不无危险,我想她应该还保持着染发的习惯。她也长高长大了不少,等你见到她可不要认不出她来了。说起来真可惜,有个记者在圣诞节时来拜访过我,然后就去了阿翁那里,您要是稍微早来一点点就可以和她同行了。”   “不需要。”沃克说着起身就要走,“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吗?”   克雷尔耸肩:“离别的话不必说两次,上次分别时我们已经说过了。”   沃克与阿翁相遇时其实是迷路了。他想找到阿翁住的地方,但是在附近转悠晕了。来到那片废墟的时候他就看见路灯下有个瘦瘦高高的女人。   她果然染了头发,金发碧眼,比以前更加漂亮,沃克还以为见到她时她会是带着口罩的样子,但是并没有。   她在干嘛?大晚上的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而且还没戴口罩?   不管这么多了,总之终于找到了阿翁,沃克也算是找到一丝慰藉了。这丫头果真不是凡人,居然还真的活着。   然后阿翁也看见了他,沃克知道自己在这个角度她一定看不清楚,于是叫了声:“阿翁?”   紧接着,沃克看见一个穿着德国军装的人,从阿翁背后慢慢接近过来……   “小心!”砰——!   阿翁流了很多血。   温舍愣住了,倒是沃克先反应过来大叫:“放下她,让她趴下!”   温舍才清醒似的把阿翁放下,让她趴卧在地上,沃克猛地撕开阿翁的衣服,从包袱里拿出酒和刀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给阿翁取出了子弹。就在切开弹孔的时候,本来已经昏迷的阿翁突然疼得清醒过来,剧烈挣扎着想要摆脱这种痛感,温舍不得不用力按住她。   等到取出子弹,止住血,包扎结束之后,阿翁再度昏厥过去,嘴唇已经白得没了血色,脸上头发上沾满了沙土和血,手脚冰凉。   紧张和对阿翁的压制让两个男人都有些喘,而现在是都有些愣神。   伤口没有打中要害,既然已经止住了血,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温舍脱下军装外衣盖在阿翁背上,拉起阿翁冰冷地手在手心里握着,亲吻着,希望能让那手暖回来。今天他只穿了军装,现在一脱,上身便□□了,露出了平时隐藏得很好的肌肉。   沃克看了看他,开口道:“你是什么人?”   温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沃克?”   “你知道我?”   “听阿翁说起过,你的脚微有些跛,应该就是了。”   “你是她什么人?”   “她的男朋友。”温舍看着沃克,如是说道。   克丽丝被阿翁半死的样子吓了一跳,同时也很不能理解沃克的突然出现。温舍只说以后再解释。   把阿翁抱到床上之后,温舍给约亨打了电话,说之后几天如果他没有回去就让约亨、瑞因、艾利尔轮流替他做任务,直到他回去。   约亨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温舍也没有细解释,只是说阿翁受伤了。   至少要等阿翁醒来了他才能安心离开,他也以为阿翁会很快醒过来,但是阿翁一直昏睡着。   他觉得沃克在中医馆混了这么久应该比他懂的多,于是问沃克这是怎么回事。沃克用一种很不友好的声音冷道:“你是她男朋友的话,为什么连这都理解不了呢?”   温舍语塞,随即明白也许不是身体上出了状况,只是心理上不愿醒来。   怎么会不愿意醒来呢?   “她不想见你?”温舍看看沃克。   沃克对他翻了个白眼,半响才又开口道:“她当时居然把头埋在你的心口,如果当时我对准你的心脏开枪,这时候她就已经没命了。”   温舍的心脏不由得一颤。   阿翁终于醒来时屋里暗暗的,只亮着台灯,温舍趴在她的床边睡着了。   她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她一直在哭,悲痛欲绝。直到哭累了,乏了,觉得很想温舍了,于是便醒过来了。   “温舍。”   温舍睡得很浅,阿翁一叫他就醒了,看得出他非常疲惫,但是阿翁醒了,他也终于是放心了:“阿翁,你醒了?要喝水吗?”   阿翁点点头,于是温舍倒了些水喂给她。   “现在几点?”   “凌晨三点半。”   “是吗……”   “沃克说你是自身不愿醒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之前不是都好好的吗……”   温舍这么一说,阿翁的眼泪突然滑了下来,把温舍吓了一跳:“怎么啦……”   “爷爷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国,而如果爷爷在中国,沃克根本不会离开他来到这里。”阿翁的眼泪打在枕头上,扭曲了一张小脸,“爷爷不在了……”   “这……怎么这么想……”温舍一边给她抹着眼泪一边不能理解,因为他觉得这些事很可能有什么别的可能性,怎么能因为沃克出现在这里就断定……   沃克推门进来,显然她听见刚才的对话了:“别再说那些没用的安慰了,她说的没错。让她哭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叔是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_╰)╭   ☆、战争遍布世界   “很多犹太人都去了上海,那时候我们也去找过你。去上海之前我们回了一趟黄家村,因为我们觉得如果笛林送你回来,会写信通知我们。”沃克这么告诉阿翁,“但是当我们回到黄家村时,已经除了死人和废墟,什么都没有了。”   “是被屠城了,整个南京都是,所有人都死了,房屋也被烧光了,大量尸体引来了成群的虫蝇。整个城都是一片死域,那是真正的地狱。”   “那里连空气都带有毒素,我们没有敢多逗留,死去的乡亲太多,也根本无从掩埋。我们跪下向着四面八方给死者们磕了头,又再赶去上海,当然也没能找到你。”   “再回到战地时,黄药师变得更加疯狂,不要命了似得进行自己的工作,甚至休息得比我还要少。”   “我们的伤者非常多,这几年,附近山头上的药草几乎都被我们采光了。”沃克这么告诉阿翁,“食物也非常少,每个人都吃不饱饭。”   “我劝过黄药师很多次,说我一个人上山就够了,可他每次都要亲自去。他已经太老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饭也吃不饱。”   “后来有一天他晕过去了,让另一个医生抢救了半天才醒过来。但是他醒过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拔掉自己手上的吊针,他说他不需要,把药物留给需要的人吧。”   “我劝过他,告诉他好起来才能救活更多的人,但是他说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他明白自己的身体,就算用药也续不了多久的命了,他说自己已经到时候了。”   “我实在拧不过他,到了下午,他把笛林的地址写给我,让我找到你。傍晚时他就不行了,我听见他大喊了三声‘日本不亡,死不瞑目’,快步跑过去时他就已经去了。”   沃克说完一切之后,房间里安静了好久,阿翁再开口时声音抖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屠城?”   “是的。”   “绣绣他们呢……”   沃克回忆着绣绣死去时的样子,沉声说:“我不知道。”   阿翁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双眼,眼泪混着鼻涕一起留了下来。   温舍看向沃克:“你又对她说了什么?讲德语或者英语好吗,有些事你没有必要告诉她,只会让她难受罢了。”   沃克把汉语换成英语,语气也没有客气:“因为她会难受就什么都不用知道吗?阿翁自己认为自己是中国人,有些事她是应该明白的。还有,我们聊的是我们的家事,和你没有关系。”   温舍闭了下眼:“那现在请你先出去吧,我们要聊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那和你没有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是沃克出去之后温舍也并不能再说些什么,或许是该让阿翁一个人静静。   他替阿翁擦了擦脸,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轻声说:“你先静静吧,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然而他刚回头,阿翁便叫住了他:“温舍。”   “嗯?”   “爷爷去了,村里的人都被日本人杀光了,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她哽咽着,“沃克最终也会回英国的,我已经只有你了。”   温舍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侧脸,开口道:“这就已经够了。”   后来,阿翁的情绪稳定了不少,温舍也实在不能再拖了,只得又回到了营地。约亨仗着帮温舍替了两次任务瞒天过海,敲诈了温舍不少的苹果。   约亨一如既往地战绩卓越,不过也是一如既往的神经质,温舍眼睁睁地看着约亨当着大家的面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现在以盗窃罪的罪名逮捕你,因为你偷走了我的心。”瑞因打了个寒噤,艾利尔说:“真可怕……”   之后不久,纽曼问约亨是否有担任中队长的想法。   约亨一时间受宠若惊,怔了好久就说出一个单词:“我?”   “是的,但是你要想清楚,不是战斗机开得好就可以做中队长。一旦你有了中队长的头衔,你就要照顾好中队里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新来的。你要多给他们鼓励,让他们不要失去信心和勇气,他们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要给他们纠正,甚至是批评他们。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忘记在战斗中保护你的队员们,不可以再在空战中只顾自己,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个束缚,你自己想想要不要干吧。”   纽曼的意思是让他自己回去后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来给他答复,但是约亨就站在那没有走。纽曼刚想让他回去,他却突然开口了:“可是从我做了长机开始您就提醒过我要注意僚机的安危,可我依旧我行我素,看来是我没有做好了。”   纽曼挑了挑眉毛:“原来你脑子里还有我说过的话,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约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那就我来做这个中队长吧,以前没做好的事,以后我会做好的。”   后来,纽曼宣布了命约亨为二中队队长的消息。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是却都觉得不靠谱,约亨虽然很“好(第三声)玩”,但是绝对不是做队长的料,他做了队长二中队会是什么德行?   但是约亨约亨当时说的一句话颠覆了大家对他的印象:“我会拼尽全力不让自己的中队损失任何一名队员,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我会对你们的生命负责到底!”   他说得这么认真,这么斩钉截铁,艾利尔擦擦眼睛贫道:“哎哟不行了,要落泪了。”   一些新来的当时就大叫着鼓起掌来,他们的中队长是大名鼎鼎的约亨马尔科,而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现在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承诺。于是飞行已经再也不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了。   纽曼没想到约亨会给出这种承诺,因为约亨看起来特别的认真,他不得不在之后又和约亨谈了谈:“如果你已经做了该做的但是依然有人牺牲,那就不是你的错,对于国家来说你的命比任何一名战士都要金贵。如果你为了营救别人而牺牲了自己,那就太不值得了。”   “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是妈妈养大的。”约亨一旦认准就掰不回来了,纽曼又唠叨了很多,不过好像没什么用了。   约亨说到做到,后来执行任务时往往把自己和新人绑定在一起,也鼓励新人开火。这对于他自己来说是个很大的限制,但是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怨言。   瑞因、艾利尔他们常说约亨这小子一当了中队长,连脾气都没了。   在新人中也有人尝试约亨的那套战术,也有人能够学会,但是始终没人能像约亨那样运用自如。   然而即使是有了中队长身份在限制约亨,约亨还是依旧玩也似得战斗着,甚至,还在进步着。六月里,约亨再次让凡人目瞪口呆。   那天约亨他们遇到了一个由十八架敌机飞成的大阵环,首尾相连,看起来非常有气势,毫无死角。而约亨依旧是从中央穿透阵环,抽起机身就先打中了其中一架战机,那个倒霉的敌机冒着黑烟坠落下去。很快,约亨的子弹扫过另外三架英国飞机,再次使他们中弹起火,然后旋转着机身躲过背后的攻击。那简直像背后长了眼睛。此时英军的编队已经乱成一团,约亨拉起操纵杆在上方盘旋着喘了口气。当英国飞行员认为约亨已经体力耗尽将要撤离时,黄色14号突然又一个俯冲,老鹰般杀了下来,一口气又打下了三架。过多的超重失重也让约亨体力透支,然而又有一架敌机缠了上来。约亨憋着一口气一个翻身倒立到敌机头顶上去,然后用猛烈的弹药直接把它打爆。   英军阵脚大乱,而阵环一旦被破坏,剩下的就不算困难了,何况这次约亨的队伍中带了温舍和艾利尔。艾利尔大叫一声:“剩下的简直像老鹰捉小鸡了!温舍,走起!”而温舍嘴上不做声,战机已经飞到了艾利尔前头,抬手就又击落了一架。   英军战机这时已经没有了战斗意志,都在四下逃窜了,但是温舍和艾利尔硬是追了上去,二人打下了八架敌机。   这一仗,总计只有两架英国飞机得以逃脱。   约亨出机舱时累得脸色发白,地勤马上给他递上了白酒来缓缓。队员们都围了上来,突然欢呼着把他直接从飞机上扛了下来,然后有人在他的脖子上带上了花环。   约亨茫然地被人扛着,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就算一次打下八架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可也不至于这么大排场庆祝吧。   这时有人高喊:“就是今天,我们的中队长突破了百架大关!”   约亨这才反应过来,最近因为工作上也有了事情要忙,他都没去在意自己的战绩。   “我的战绩有一百架了?”   “确切地说是一百零三架了。”   约亨怔了怔,脸白着还喘着粗气,却突然孩子气地笑了:“是吗,我这么厉害了?”   大家看见约亨这样子,都忍不住被逗笑了,□□一样地扛着约亨绕着营地走。   在约亨的带领下,二中队的风气真的是热闹非凡。   不久,令英军闻风丧胆的陆军元帅“沙漠之狐”隆美尔前来会见了约亨,那一天整个军营的气氛都不一样了,连个敢说说笑笑的人都没有,然而约亨依旧是很随意。虽然在温舍的强迫下他把所有的军装扣子都扣板正了,但是依然有一条花里胡哨的丝巾从领口隐约露了出来,头发也被他睡得翘起。   不得不说,他见元帅时的样子还不如去见尼斯蕾时的样子。   但是隆美尔倒是一点也不在意,他带着一种对英雄的尊敬与约亨握了手,并说:“为了见你,我穿上了我最好的军装。”   克丽丝近距离拍下了这一场景,撰写了稿件发往德国。从今往后,约亨就是个真正的大英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评论,给了我很大的动力~~ 会努力哒 AND不要忘了收藏哦!   ☆、那些悲剧   到了月末,约亨接到命令立刻回国,元首将亲自为他颁发钻石十字勋章。   这意味着约亨完成了自己“得到最高奖章”的承诺。他的下一个目标会是什么呢?暂时没有人知道。能活成这个样子,除了约亨也是没谁了。   约亨这一趟回国是去风光去了,然而营地这边少了他,却让人觉得有些没劲了。   阿翁的身体也康复得很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到了这时候也愈合了大半。后来她再想起爷爷的事情,不由想起一句老话——“医天下者不自医”。爷爷是真正的“医天下者”,最后的结局也是应了这句话。   “日本不亡,死不瞑目。”是要有多大的仇恨才会在临死之前用最后的力气大喊三声呢?   阿翁原本想,再也没有比德国人和犹太人之间的仇更大的了,现在想想,还有日本人和中国人。   温舍说德国最终会弥补它犯下的过错,最终还会是一个美好的国家。那么日本呢?多年以后,战争结束以后,日本会不会也给中国一个交代呢?   温舍依旧每个星期会来阿翁这里一次,他能感觉到沃克似乎非常不喜欢他。一开始,温舍认为或许是沃克不喜欢他这个人,但是后来却发现沃克对克丽丝也没有很亲切,只保持最基本的尊重。   因为是交战双方?因为德国人打残了他的腿?温舍问了阿翁究竟是怎么回事,阿翁轻轻说:“从小我就不敢在沃克面前讲德语,他只要听见德语就心情很不好,我想他尤其不会喜欢你这个年纪的德国男人。”   “为什么?”   “因为一战时德国士兵强|奸杀害了他的女朋友。”   温舍身体里的力量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他坐在阿翁的床边,觉得沃克对德国人怎么不客气都不为过了。自己的国人做了那种事情所带给人的那种羞愧,简直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禽兽的事情一样。   坐在头等舱内,约亨看着德国的报纸,报纸头条上是他最满意的那张照片,占据了半个版面。“德国年轻人的好榜样约亨马尔科?这是在说我吗?”约亨不由得念出声来,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了,“妈妈一定非常开心!”他这得得瑟瑟的样子逗笑了随行的人。   很快,他以空中英雄的身份出现在国民面前,到哪都收到热烈欢迎。他甚至看到了几位女明星,她们主动要求与约亨握手合照。可以说曾经他以认识女明星为荣,现在,女明星们都以认识他为荣。   不过,他和女明星们的见面少了他原定的“共度良宵”这一环节。   到家门口时,那里已经围满了各路记者,争着抢着要给他拍照,恳请他“说两句吧”,但是他一心只想见到妈妈。一进家门,妈妈就上前拥抱亲吻了他,拉他进去坐下,他看见茶几上摆满了不知是什么人送的礼物,却也无心去拆开,只是对妈妈说:“妈妈,我上报纸了!”   妈妈笑着为他理了理头发:“不要忘记你一直是妈妈的骄傲,一直都是。”   约亨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允许记者们拍下了母子俩的合照。照片上约亨揽着妈妈的肩膀一脸自信地看着镜头,而妈妈只是抬眼用骄傲的眼神看着自己英俊的儿子。   下一站,约亨奉命去了柏林狼堡,他在那里也见到了许多赫赫有名的战士,他们同样是来领取奖章的。   接下来,元首希特勒先后召见了英雄们。   说实话,在见到元首之前约亨倒是还有些紧张的——这可是要去见一国的元首了啊!但是真正见到以后约亨心里对元首唯一的评价就是“是个人样,不会发光”。于是他一下子就不再紧张了,再怎么样也是个正常人嘛!何况这人还对他很和蔼。   约亨站直了接受了这枚钻石勋章,然后对元首行了军礼,又了握手。握手时元首希特勒对他笑道:“做得好,英俊的年轻人!感谢你为德国所做的一切,有了你这样的飞行员,我们势必会胜利的!”   约亨很尊敬的低下头回应:“我很早的梦想就是成为战斗机飞行员,能成为祖国的战士让我感到很荣幸。”   元首万分器重地拍了拍约亨的肩膀。   如果说领奖章时见到了不少大人物的话,那么在之后的晚宴上大人物就更多了。除了元首,宣传部部长戈培尔和空军元帅戈林都在场。   许多人面对这样的排场简直连路都不会走了,但是约亨出现后就像是在逛菜市场一样自如,吃饭的时候也是爱吃什么吃什么,一点也不亏待自己的胃,哪怕他临边就坐着传说中的“纳|粹喉舌”戈培尔,而再旁边就是空军元帅戈林。   席间戈林有问过约亨关于战况的想法,约亨擦擦嘴直言道:“对于我个人来说还算顺利,但是我们的战斗机还需要一定程度的改进。而且英国的战机并没有我们国内宣传的那么弱,英国人也并没有报纸上说的那么怯懦,他们同样是非常优秀的飞行员。至少他们的阵环现在除了我很少有人能攻克……”   这种灭自家威风的言论说了这么多才发现气氛不对也是够神经大条的了,约亨说着说着发现大家好像都“没有在听”了,只好草草收尾然后接着吃饭,这么好吃的东西在沙漠里可没得吃。   为了转移话题戈林只好又问他:“嗯……马尔科中尉,听说你已经有了超过一百个的征服者了?”约亨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嗯?请问元帅阁下,您说的是战机还是女人?”   全场静了一下,然后所有人哄堂大笑,戈培尔甚至拍着桌子叫道:“对对对,这也是马尔科中尉成为年轻人榜样的一个原因!”   约亨怔了怔才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这时戈培尔夫人提到:“报纸上说马尔科中尉的母亲曾经希望您成为一个钢琴家?”   约亨笑着点头:“是的,妈妈从来都很溺爱我,但是小时候她总是逼迫我去练习弹钢琴。”   “能为我们表演一个吗?”   “当然可以。”约亨说着直接起身去请那位顶级钢琴家起来,而自己代替了钢琴家的位子。   坐定后他很专业地对听众们点头微笑,然后坐正身子。这样一个穿着笔挺的军装弹钢琴的男人给了观众一种特殊的感受。   如果说目前为止约亨在各位巨头面前是小错不断的话,那么现在,大错来了。   一曲爵士乐就这么从他手下流淌而出,弹的依旧是他最喜欢的“蓝色圆舞曲”,指法娴熟优雅,节奏恰到好处,他闭着眼睛晃着脑袋,似乎又淹死在音乐的海洋里了。   然而不远的餐桌旁,满座哗然,希特勒停止了进食端坐在那里,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约亨完全没有注意到。   听了大约一半左右,元首终于站了起来,沉声说:“大家应该也都听够了吧。”然后便提前离席了。   之后,宾客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当约亨一曲弹完谢幕的时候,一抬头惊讶地发现席上只剩下一个捧腹大笑的戈培尔夫人了。   “我知道他不大喜欢爵士乐,可我没想到我弹得这么好他还是不喜欢。”约亨一边这么对戈培尔夫人说,好像整个事情还委屈他了一样。   戈培尔夫人大笑不止,最终缓过来说道:“这是禁曲你不知道吗?多少爵士乐爱好者都已经被抓了。敢这么做的人全世界一定只有你一个,你简直是疯了!”   约亨歪歪头,觉得不是很能理解。   又和戈培尔夫人聊了几句之后,约亨也离开了会场。虽然没有吃到撑,但是好歹也吃够本了。他之前喝了点酒,这时候虽然很清醒,但是走道有些得瑟。   在一个拐弯口,他觉得有些难受,便停下来扶着墙掐了掐眉心。就在这时,他听见拐弯的另一边,有“啪”的一声轻微的响声。   很快烟味传了过来,他这才明白是有一个人点了烟。很快,又是打火机“啪”了一下,似乎另一个人也点上了烟。   烟味呛得约亨要咳嗽,这时其中一人突然开口:“卡门,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进行得如何了?”   “应该是要真正开始了,埃里克。我已经亲自执行过一次屠杀,不过犹太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想我们需要发明更加迅速的消灭犹太人的方法,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是的,而且我们也需要快速并大量地清理尸体的方法……”   两个人说着走远了,留下约亨一个人背靠着墙,脸色惨白。   听到“消灭犹太人”的时候,约亨觉得也许是有什么误会,或许他们说的“消灭”不是他理解的消灭。但是听到“清理尸体”的时候约亨的一切幻想都被粉碎了。   他们在屠杀犹太人?   对于一向对政治没有兴趣的约亨来说,这真的是晴天霹雳。   他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应该把他们的阴谋告诉元首,但是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他们屠杀了犹太人却没人发现?是谁给他们的权利?他最终还是先回了家,却也没能把这残酷的消息告诉妈妈。   第二天他私下约了两个军校里的好朋友出来见面,朋友对他成为空军英雄表示了祝贺,然后约亨就提到了犹太人的事:“你们知道犹太人屠杀吗?”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朋友很快就回答他:“你在政治中心柏林长大,却对那些针对犹太人的方针一点都不知情吗?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提起罢了。还记得三八年的水晶之夜吗?”   “那不是强盗在惹事吗?”   “怎么会,那根本就是警方和军方默许的针对犹太人的行动。”   “胡说,最后有派出军队灭火的!”   “是的,因为火已经烧到了非犹太居民的住宅了,行动只针对犹太人,不灭火难道要烧光柏林吗?”   约亨无言以对,有些他没有太在意但是说不通的事情这时突然清晰了——例如,他还奇怪以前住在家附近的犹太人们后来都搬去哪里了。   约亨喃喃道:“所以说……”   “别傻到去告诉元首了,操纵这一切的就是元首本人。”   约亨完全呆住了。他的国家残忍地抛弃了犹太民族,他的元首带领着战士们屠杀所有的犹太人。   而他,竟是这个国家引以为傲的战斗英雄?   一向乐观的约亨突然掩面大哭,把两个老友都吓了一跳。   那时的他样子,简直像是亲手杀掉了最亲近的人,又好像看着自己长大的森林被熊熊烈火烧掉的,一只无助的小狼。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不要忘记收藏哈!   ☆、未来的代价   而在约亨的情绪受到重大打击的时候,非洲德军的形势也是不容乐观。   他们的食物和弹药开始不足,英军派蒙哥马利中将来与德军交战,在阿拉曼战役中蒙哥玛利击败了德军,“沙漠之狐”隆美尔元帅的神话开始瓦解。   “营地的军心有些浮躁了,一切都在走下坡路。”温舍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对阿翁坦然道,“大家都在希望约亨快些回来,这样他们的情绪才能稳定些,因为约亨对于我们来说就代表着奇迹。”   阿翁看着窗外道:“你们是一群很棒的飞行员,我想盟军应该庆幸,你们的最高统治者搞砸了一切。”   “这是在表扬我们吗?”温舍苦笑道,“我不知道最终会发生什么,如果我们真的战败了,或许我们会撤兵,又或者我会成为俘虏……”   “没有关系。但是你一定要活着,不管是身为战俘还是残兵。”   阿翁突然这么认真的样子倒是让温舍觉得有些好笑,于是逗她道:“如果我断了胳膊断了腿,脸也被烧得人不人鬼不鬼,甚至可能我疯了呢?”   阿翁似乎还很认真地想了想:“如果那样,可能全世界就只有我会要你了。”   温舍幻想了一下那个场景,竟也觉得一切没有那么惊险了。多想跳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年代直接一夕老去,就像很多老头老太太一样。   从很久之前温舍就已经有了一种感觉,就好像窗外雷声大作,他在狂风暴雨里前进,而全世界只有阿翁收留了他。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无法适应一个人走在雨里的那种感受了。   “那么阿翁,我得去营地了。”   “好的,万事小心。”   八月里,约亨去了德国的同盟国意大利,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将要为他颁发意大利金质英勇勋章,同行的还有一些德国官员。   官员们隐约觉得约亨这次看起来和上一次相见判若两人。他似乎不那么喜欢开玩笑了,说话时让人能感觉到他十分不开心。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了,就连接过勋章时也很随意,让旁边的人出了一身冷汗。不过倒也算是没出岔子,因为即使这样,墨索里尼也对约亨赞赏有加。   在之后的晚宴上,约亨真正地喝多了,拉过身旁的一个人就摇摇晃晃地在他耳边说:“那个墨索里尼真是长着一张胖驴脸。还有希特勒,你见过吗,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能成为欧洲统治者的样子,除了说大话什么都不会……”   然而这个听众正是墨索里尼的女婿。   到了酒宴的后半段,约亨甚至公然对几个说说笑笑的德国军官叫道:“你们在这里说笑喝酒,而前线的士兵们正在用生命捡起你们丢下的道德!”   之后立刻有人解释说中尉喝多了,然后架着他向外走,他挣脱不开,一边被架出去一边大叫:“求你们饶了国家吧!”   约亨离开后,大家又是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第二天、第三天、直到以后,都没人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人去制裁约亨。   还是老规矩,只要他还能打下飞机来,就算他把天捅破了,也没人能动他一个手指头!   约亨的这个状态一直保持到他回到营地,得知短短两个月内,非洲已经形势不妙时。   他原想过什么都不管了,也不要再打仗了,但是一旦回到战场,却又忙得不可开交。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没有退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可以说,如果他选择了放弃,整个非洲空军都会崩溃,这样一来他如何面对身边的飞行员们?   事实是他比以前更加疯狂地投入了战斗,依旧很关照他的队员们,但是大家都发现中队长总是面露倦色,甚至给人的感觉似乎是苍老了不少。   他依旧战绩惊人,所用的弹药依旧少得惊人,同时,他待在天上的时间也开始多得惊人,总是奔着体力透支去打仗,甚至总是毫无意义地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   这是约亨的矛盾,他梦想着成为大英雄,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才是最坏的恶魔。而且,他还要将这个恶魔继续扮演下去,他因此苦不堪言。   一天夜里温舍终于还是问了他,究竟怎么了。   约亨果然还没睡着,静了几秒后突然在下铺说道:“温舍,他们说过你第一次杀人之后看起来很镇定。”   温舍回应:“那不叫杀人,叫击落敌人。”   “可我为什么就接受不了呢?我喜欢开飞机,喜欢自由飞翔,我想证明我能力超群,仅此而已。在这次回来之前,我或许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战争,没有意识到我在打仗。我一直很不明白为什么我做我想做的事就一定要杀人,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但是我还是只能糊里糊涂地接受了这一切。”   “你想说什么?”   “最开始的我才是对的,我糊里糊涂地去顺应这个世界,直到后来我发现这个世界整个儿都是错的,而我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黑暗中,约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染上了些哭音,“温舍,你也听说过犹太人处决计划吗?”   温舍身上一寒。   听过吗?没听过吗?他甚至试着去催眠过自己,让自己忘掉那段杀人如麻的日子,忘掉自己的双手曾沾满鲜血,直到日子久了,似乎一切都像梦一样了。但是很显然发生过的都不会消失,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那段经历早已深深铭刻在他的骨髓深处,已经是他的一部分,割不开,化不去,永远都是在他辗转反侧时悄悄弄疼他的一枚骨刺。   半响,温舍开口,竟是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你是在哪里听说这个的?”   约亨的语气低沉萎靡得不像他:“柏林,狼堡。党卫军高官在讨论这个,被我听到了。”   温舍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意识到自己就要做一些疯狂的事了,却也因此不再心慌。他知道那个他曾经想要剥离的自己就要完全回来了,他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是谁了,或许他再也不会对约亨说谎了:“高官?有卡门和埃里克吗?”   约亨愣了一下,继而惊得雷击一样地坐了起来,动静颇有些吓人:“你怎么会知道!”   “关于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约亨坐不住了,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床边抬头看着上铺的温舍。黑暗中,温舍的面孔看起来竟很是陌生:“是党卫军?”   温舍也坐了起来,看着约亨复杂的眼神补充道:“上尉。”   是的,约亨的眼神很复杂,惊奇、失望、茫然、痛苦、愤恨、绝望、难以置信:“你杀犹太人?面对面的,真刀实枪的?”   温舍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罪犯最终认罪时一样的镇静:“是的,杀了很多人,连同妇女、老人、孩子。”   “你这个人渣!”约亨大叫着随手抓过一个什么东西就向上铺砸去,撞在温舍的额角上“咕咚”一声闷响。   温舍忍痛按住自己的额角,只是回答:“我承认。”   约亨现在已经找不到什么办法来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他转身一把抹掉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愤怒地大吼:“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我早知道这一切,我根本不会参军!”   “这种话被听到是要进监狱的。”   “你闭嘴!”约亨一边大吼一边用力拍着自己瘦弱的胸脯,“希特勒那个狗东西!那个混蛋!怎样?抓我啊!让我去坐牢啊你这希特勒的走狗!我们的祖国早已失去道德了!我们都会为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都会为所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或许是吧,不管怎么说,约亨的一句话最终咒语般地应验了,不过那都是更加后来的事了。   沙漠里罕见地下了场雨,这是件好事,家家户户都拿盆子、桶出来接雨水,阿翁他们也不例外。   克丽丝去了营地,而阿翁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和沃克站在路边看雨水“啪嗒”、“啪嗒”地淋进桶里。   这段时间沃克也在镇上找到了一份纯粹靠体力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是至少比阿翁洗盘子赚得更多,最终他们还能住得起房子、吃得起饭、养得起病。阿翁也希望自己的伤快点好透,那样沃克也就不至于再那么辛苦——虽说她后背上的伤本就是沃克一手搞出来的。   这时,沃克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突然又是那种不开心的样子:“你自己在这等吧,我先上去了,满了叫我。不对,我想你也用不着叫我了。”   沃克说罢转身便上楼去了,阿翁一个人在那云里雾里,然后远远看见是温舍和约亨来了。   阿翁很开心,伸手想打招呼,无奈背后隐隐作痛,只好换了只手。温舍快步走上去,把她的手按下去:“受伤了就不要做那么大动作。还疼吗?”   阿翁笑笑:“已经好多了。”然后敏感地感觉到约亨这次看她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约亨,又去看温舍。   温舍一时也没法解释太多,只是说:“我说的话他已经听不进去了,我觉得或许你们可以聊聊……”   话音未落,约亨已经看着阿翁问道:“你……是个犹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病初愈更了一篇…… 喜欢不要忘记收藏哦!   ☆、祖国   “确切的说,我其实是混血,不过这些温舍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阿翁把热可可送到约亨手中,自己也捧了一杯坐到他对面的小椅子上。   这里是阿翁的房间。他们屏蔽了包括温舍在内的所有人,搬了两张椅子在这里安静地谈话。   “你其实很漂亮,总是带着口罩有没有很不甘心?”约亨看着阿翁的脸问道。   阿翁耸耸肩:“我无所谓。这张脸已经为我招来太多灾祸了。”   “你以前在中国生活?”   “是的,直到日本入侵,爷爷决定把我送来德国。不过自从我来到德国,这边对犹太人的态度也是越来越恶劣。‘水晶之夜’那晚我也在场,那真的是一段很可怕的回忆。后来犹太人都往上海逃亡,我的父亲也想要把我送回中国,就在行程在即的时候我被抓住了,被送去了奥地利的一个集中营。”   “那你真的很倒霉,你是个从中国来到德国的犹太人。”   “事实上从我继承犹太血统出生到这世上开始我就已经在倒霉了。”   “你后悔到了德国吗?”   “我没有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后悔过……”阿翁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那个生来便在受苦的孩子佛迪丽,只好叹了口气改口,“好吧,除了一件事情,那是题外话了。但是我没有后悔到了德国,因为重来一次,那一天我还是会登上前往德国的轮船。大概已经算是幸运了吧,在集中营我遇到了温舍,当时温舍就是那个集中营的最高看守长。”   “温舍他当时……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很可怕的人。”阿翁笑笑,“有个朋友最初和我提到他时就说,他是一个有着天使面孔恶魔心肠的男人。”   “怎么说?”   “现在想想当时判断他没有人性的理由其实都很荒唐,当然,如果你一定要以‘不论什么理由杀人都是不对的’来给他定罪,那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他没有退路,就和现在的你一样。”阿翁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可以直接用另一种角度来给你描述他做过的事情。例如,他为了不让疫病在集中营传播开来,及时杀掉了染病的人并干净地处理带有病毒的尸体;他为了让更多的人在冬天活下来,压住手上的少量的毛毯不下发,让犹太人冻死一部分使另一批人能够得到毛毯来保暖;他为了让有限的食物填饱犹太人的肚子所以杀掉了一些手脚不灵便的人;但是他担心别的看守会虐待犹太人,所以下令只有自己可以动手进行枪决。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但是一切在当时的我们眼中看来都是杀人、杀人、杀人。”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这些的?”   “有些是在集中营就知道了,有些是后来才明白。温舍其实很不容易,他所承受的一切少有人能够全部承受下来。最开始时他选择了成为一名党卫军,但是他公开反对过集中营的建立,杀戮并非他本心。后来,阴差阳错地被降职成为看守长,那时他潜意识里是希望更多的人活下来的,却也因此只能不断地杀人。在集中营里常有人跪在他脚下求他放过自己的亲人,那些对他下跪的人甚至有些比他年长。被自己年长的人下跪磕头难道会舒服吗?但是不管对方怎么求,他都只能继续开枪。他也因此像现在的你一样,苦不堪言。”   “所以他杀了很多人,但是他却没有做错过什么吗?”   “要说错的话,当时他很崇拜希特勒。我去柏林的第一天就在火车站见识了希特勒的洗脑能力,你或许没有听过他的演讲,但是他真的是个演讲的天才。党卫军都是听着他的演讲成长起来的,我见过一个比温舍疯狂得多的希特勒信徒,凶残得可怕……不过你可不要在温舍面前提起这个人,他是温舍很好的朋友,最后也因温舍而死。总之作为这样成长起来的一批人,温舍能留着理智反对集中营已经很不容易了,只不过后来似乎也屈服了。或许你也有过这种感觉——当世界都在和自己背道而驰,人会顶不住压力去顺应这个世界。”阿翁喝了口热可可润润喉咙,同时抬头看了看约亨的表情,“我不知道温舍的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了变化,但是显然后来他也发现了——最初的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但是他选择过投降,于是他也再也回不到最初。这就是为什么我怕过他,恨过他,最终却爱上他。这么看来他是不是也没有你最初想的那么可恶了?”   约亨看着阿翁的笑容,自己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开始意识到阿翁不仅仅是在讲述一段过去,意识到在自己还天真幼稚的时候,这个女孩已经深入去思考过许多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说好的谈话就这么成了毫不客气的问答:“为什么世界会错?”   “因为欧洲几个世纪以来对犹太人的痛恨,因为德国人深入骨髓的忠诚和固执,因为一战给德国留下太大的阴影,因为你们的最高统治者懂得利用这一切。德国的学校有许多军事化的影子,从小开始,忠诚和荣誉就被灌输在孩子们的心里。希特勒在政府里上塞满自己的党员,希特勒就是党和法。政府早已名存实亡,政府的存在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罢了。所有的纳粹党员都在为希特勒的意志服务。”   “那为什么没有官员反抗这一切?”   “因为希特勒所主张的一切不仅是他们的□□,更是他们分赃的前提。他们害怕面对真相,因为只有在希特勒的主张下,他们才能掠夺得心安理得。不过我一直觉得战争并不全是这些政客搞出来的,芸芸众生的罪过和他们一样大,至少当不幸降临到犹太人身上时,极少有人会帮助我们,甚至我们完全成了人民公敌。你觉得党卫军屠杀了犹太人,但事实上他们的帮凶千千万万。你相信吗,如果我就这样子出现在大街上,一定会有人大叫‘抓住她,她是犹太人’。”   约亨有些疲惫地听着,用力搓了搓已经泛红的脸:“那我们呢?照你说的,像我们这些人,怎么做才是对的?”   “我不知道。如果我能回答这个问题,那么温舍就不会在这里了。不过我觉得或许你不用如此纠结与这个对错,毕竟在世界和历史面前我们太过渺小,像你这样的人,我想几百年后也不会有人把你判定为坏人吧,不然可就太冤枉了。”阿翁说着把热可可一饮而尽,“温舍选择了忠诚于祖国而不是纳粹,母亲和国民都在大后方,他不可能不拿起武器的。你们依然是很棒的一群人,即使是作为一个被你们迫害的犹太人,我也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我在温舍身上看到的不是杀戮而是守护,而你,与其说是在守护什么……反倒更像是奥林匹克竞技精神。”   约亨愣了一下,觉得好笑的同时竟也觉得很贴切:“奥林匹克精神?”   “嗯,就是这样的,”阿翁看着窗外的雨,“并不是所有经历了战争时代的人都会死去,最后还会活下许多人,没理由我就死了,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一直在活着的。同样的,战争时杀人的士兵那么多,不可能每个都是坏人。作战是士兵该做的事,你做着分内的事,而且不轻易杀戮,甚至实施人道主义救援,非要说的话大概是空中骑士那种感觉吧。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你依然是个英雄。”   雨还在下,似乎把约亨的整颗心都洗了一遍,突然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他喃喃道:“所以,我可以继续打仗,我的心理负担可以不用这么大……但是德国的黑暗腐败,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我想是的,不过温舍还是不许我说德国的坏话,他说德国依旧是他的祖国。”   “你认同他吗?”   “为什么不呢?他说的很对。”   阿翁知道温舍有时会觉得约亨比自己出色,但是现在她觉得温舍比约亨强大太多。约亨还太年轻,阿翁理解他心里那种天翻地覆的毁灭感,但是现在想想温舍能够说出“未来德国还会是个美好的国家,她依旧是我的祖国”这种话,阿翁不由得想发自内心地赞一句——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   约亨没有在阿翁这里再多逗留,他去了尼斯蕾那里。其实从德国回来开始,他就没鼓起勇气去过尼斯蕾那儿,在尼斯蕾的角度看,大概就是一旦飞黄腾达就没了音讯了吧。这次去约亨就可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路上他忍痛买了一束花和一瓶昂贵的香水来弥补这些天对人家姑娘的忽视。   只要解释清楚了,尼斯蕾是不会怪他的。终于回来的好心情让约亨想唱歌。   而在阿翁的家里,温舍从背后悄悄搂住站在窗前的阿翁,轻声问:“在看什么?”   阿翁无声地向后靠了靠,软软地缩在了这个温暖的怀抱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最年轻上尉   但是在非洲的战况并没有因为约亨的心情变好而有所改善,几乎可以说是败绩连连,无论是陆军还是海军方面。   在危急的形式下,空军成了德国在非洲唯一还在胜利的军种。但是其实说这是德国空军的胜利也是不对的,这几乎是约亨一个人的胜利。   瑞因开始更加喜欢往约亨和温舍的帐篷跑,以前是因为觉得约亨很好玩、温舍的苹果很甜,但是现在他去那里只是觉得在约亨和温舍身边他才能稳定下来。   大家都在悄悄产生着变化,这种变化让瑞因觉得很难受,几乎是紧张得睡不着。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说起非洲的部队节节败退,大家都有些消极懈怠了。   如果成了战俘,战绩越多,判刑越重。这个想法十分可怕。   瑞因依旧还是一张娃娃脸,充满了稚气,看起来比约亨还年轻许多。他渐渐发现就连艾利尔也有些反常了,而约亨和温舍却莫名让他心安。   约亨也变了不少,大概因为已经是中队长了吧,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这个问题士兵竟看起来稳重了不少,也没有任何消极懈怠的迹象,甚至比以往更加拼命了。九月的一天上午他再次击落八架敌机,护航的僚机都换了一批,他却还在天上,下飞机时也体力透支几乎站不稳。休息一中午后,到了下午,约亨再次起飞,这次甚至打破了他的记录,打下九架敌机。一天当中击落十七架,这个记录在未来有没有人能超越都很难说。   不管怎么样,至少约亨还是在用尽全力打仗的,这给了瑞因一个方向,所以他心安。   而温舍则是一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睡觉、吃饭、作战,依旧还是老样子。不多说话,不多做表情,看见瑞因进来就拿出个苹果凌空丢给他。走进他们的帐篷瑞因就会觉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天没有塌,一如往常。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他们都不能再稳定了。   这在非洲是一件小事,因为战场上每天都在死人,但是这对于瑞因他们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   艾利尔在一次进入阵环的过程中出现了失误,被几架敌机纠缠上,完全丧失了进攻地位,而约亨当时在休息。   当他赶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团火球下坠的情形。这场景很熟悉,他以为是一架敌机,直到他怎么都找不到艾利尔的影子,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个火球,就是艾利尔。   这一次约亨无心恋战,调转方向便进行了降落,但是不论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他们为艾利尔举行了简单的葬礼,瑞因没有参加。他躲在帐篷里哭得很难过,难过和巨大的恐惧前所未有地笼罩了他,他以为自己成为了士兵就不再害怕死亡,直到发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约亨规规矩矩地参与了葬礼,带着一种少年人不该有的镇定。但是事实上约亨所受的刺激不比瑞因小,不仅因为艾利尔是他很好的朋友,也因为他承诺过自己会保护自己的队员们。   回到帐篷时,约亨木然地问温舍:“我强大吗?”   温舍说:“你已经是非洲战场最强大的飞行员了。”   约亨摇摇头,竟扯着嘴角笑了笑,同时眼泪也终于下来了。“阿翁说,她从你身上看到的不是杀戮,而是守护。或许真正的强大从不是我击落多少敌机,而是我保护了多少人。”他的嘴唇抑制不住地发抖,“我实在太弱了。”   温舍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他并不是阿翁那样擅于安慰别人的人。不过说起来竟然轮到犹太人来安慰他们了,这倒也是个很神奇的事儿。   而对于约亨的话,他击落了无数的敌人,也就是保护了无数的战友,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其实也明白,他只是对于艾利尔的死感到无尽的后悔和自责。而且,温舍明白,约亨所说的想要保护的“人”包括犹太人。   在得知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与屠杀之前,约亨就已经以“德国人民的英雄”自居了,他认为英雄应当是救世主一样赶走邪恶,让人们过上幸福生活的人。   从小顽劣不堪的约亨从来是听不进老师的话的,没人能给他强行灌输什么思想,他也简单粗暴地去分辨了善与恶,认定了那些最高领导人才是最坏的人。   “你是为了一群什么样的人牺牲了啊……”约亨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眼泪不断地流下来,打湿了枕头和他的发鬓。   温舍觉得今天能做任务的暂时只有他自己了,转身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外面烈日炎炎,温舍不得不戴上了妈妈寄来的墨镜。   “你需不需要那种方面的服务?”“瞧那些莱纳斯的狗腿子们!”“干得好约亨!”“剩下的简直是老鹰捉小鸡了,温舍,走起!”   “走起。”温舍自言自语着走向自己的飞机,披上皮衣如同披上战袍。   他又有些想去阿翁那里了。   阿翁的伤几乎全好了,但是后背留下了一个狰狞的伤口,很像温舍胸前的那个。   克丽丝把艾利尔的阵亡写进了稿子里,其中也提到了非洲形势不容乐观。   “你真的要把战况也写进去吗,”阿翁看完后皱起眉头,“他们不会登在报纸上的。”   “但是这样才是一份完整的新闻。”克丽丝又检查了一遍,同时说道,“听说明天隆美尔元帅又会来,我要去一趟营地。你也一起去看看马克思先生吗?”   于是第二天,阿翁和克丽丝又一次去了营地,但是当时温舍和约亨都不在帐篷。不久,不远处几架战斗机呼啸着降落,在沙土地上带起一行尘土,飞行员们纷纷打开机舱被地勤接应着跳下飞机。由于服装一样,远远看去都是一个样子。   但是约亨和温舍都看见了阿翁,她今天正巧也穿着那件灰色的棉布裙子,在沙漠的风里像极了一只优美的枯叶蝴蝶。   “女记者又来了,是来拍元帅的?”约亨说着想起以前克丽丝来时艾利尔总要上前调戏两下,于是又难过了起来。   人就是这样,伤心时不管什么都能让他联想到伤心事。   “阿翁。”走近时温舍叫了她一声。于是阿翁回头过头来在口罩后面笑笑,眼睛微微弯了弯:“还好吗。”   “艾利尔牺牲了,约亨和小鬼都有些崩溃,我还好。”温舍一边脱下皮衣一边说道,“刚才在天上约亨也少见的出现了失误……”   “但是有你在,所以他不会有事的。”阿翁说着自然地帮他理了理军装的领子。   温舍也难得地笑了笑:“是的,有我在。”   在营地里还是不要过于亲密的好,阿翁很快放开了手,嘱咐道:“你也要小心,不管发生什么,执行任务时不要走神。”   “好。后背还疼吗?”   阿翁摇摇头:“已经没事了。我想很快我就可以重新去工作了。沃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要离开,到了那个时候估计我也拉不住他,他也是个不靠谱的……”   温舍笑笑:“他有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吗?”   “额,你是说头发、身高,还是别的什么?”   “似乎以前你更容易生气。我已经很久没见你生过气了。”   阿翁哑然:“只是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事。”   “不是,以前你会唠唠叨叨说很多话,对政策,对命运,对别人的一些做法各种不满。我已经很久没见你这样了。而且以前你不是这么爱笑的。”   “这也算是在夸我吗?”阿翁又有些笑笑的。   经温舍这么一说,阿翁似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以前的自己似乎是个说话很冲的小孩子,最近竟有种慈悲为怀、恬淡度日的感觉了。   只是,这样的日子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很快,隆美尔元帅又一次与约亨见面,大大赞赏了约亨一天击落十七架的伟绩。   “马尔科中尉,事实上我是来邀请你和我一起回国一趟的,狼堡会有一场宴会,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参加,听说您上次在狼堡使宴会变得非常有趣。这次我将坐在你的左边,戈林元帅将会坐在你的右边,你将接受至高的荣耀。”   但是此时的约亨显得很淡然,他勉强笑笑:“抱歉了元帅,现在德国需要每一位飞行员,我不能现在离开。而且,我也想要留着今年的休假,到圣诞节时我就要回家结婚了。”   元帅看起来很惊讶:“哦,你是说……”   “我有个非常爱的女朋友,我打算圣诞节时和她一起回家结婚,这我们已经商量过了。”   “天哪,你不是扬言有过超过一百个的征服者吗,怎么竟有姑娘征服了你?”   约亨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元帅很是为他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真是太好了,有机会你一定要带她来见见我,我一定要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征服了你。”   约亨点点头:“好的,元帅。”   “那我也不强求了,祝你们幸福!哦,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们的纽曼大队长批准了由我来告知你这个消息——他已经递出了你的升职信,并且得到了许可,从现在起,你便是马尔科上尉了,德国最年轻的上尉!”   “最年轻的上尉?”约亨有些疲惫地笑笑,回想着身为最老准尉的那些年。 作者有话要说:     ☆、从未战败   约亨这个人自打出生就是个很神奇的人物。他很小的时候就染病险些死去,但是最终他顽强地活了下来,虽然因为那场病他一直瘦弱,个子也始终长不高。   爸爸妈妈都对他很好,尤其是妈妈,对他宠爱到了溺爱的程度。因为约亨从小体弱,妈妈很不希望他从事过于辛苦的工作,于是从小开始培养他弹钢琴,希望他能成为一个音乐家,但是后来他告诉妈妈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战斗机飞行员。   妈妈也是十分吃惊,同时也感受到了他与亲生父亲之间神奇的血缘。   十五岁时约亨得知现在的父亲其实是继父,而亲生父亲是一位空军高干。但是他非常不喜欢生父,或许是因为十五年来他从未出现在约亨的生命里。   妈妈并不同意约亨成为飞行员,但是生父此时却非常支持,并着手为约亨安排部队,父子俩也一起吃过几顿饭。   老马尔科先生是一个十分死板顽固的人,而约亨却正好是一个追求自由狂放的人,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并不总是很愉快。但是当老马尔科为约亨打点好一切,并问约亨是否愿意把姓改回“马尔科”时,约亨还是同意了。   约亨马尔科。这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个略有些陌生的名字,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有人叫他马尔科他根本意识不到是在叫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他只喜欢别人叫他约亨。   最开始的日子对于体弱的约亨来说很艰难,但是因为开朗幽默,周围的朋友都很喜欢他,只不过他不太讨上司喜欢,最开始年幼时总是被骂哭。   记忆中他觉得自己总是在挨骂,总是在被关禁闭,这带给他的只有委屈和愤怒,从来不曾反省,他永远觉得是上司在针对他。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各种劈头盖脸的大骂,各种禁闭从月初关到月尾,发现犹太人屠杀的事,还有战友的死去和被俘。约亨其实并不是一个总是在自信的人,他也迷茫过,也曾失去方向,也曾自我怀疑,也曾以为自己的梦想破灭,再也不可能成功。   但是在黄色14号第一次从阵环中央天神般穿过时,他在内心极度兴奋地告诉自己,他知道自己所追逐的是什么了。   从那天开始,约亨的生命开始变得璀璨耀眼,如烟火炸裂在非洲上空,一时间地动山摇。敌机一架接着一架地在他手下坠落,同样地动山摇。   他的名字、他的照片被刊登在所有的报纸上,头版头条,家喻户晓。   他已经是天空中最自由的人。飞机如同他的翅膀,他可以以任何姿态进行飞行和进攻,早已无人匹敌。   但是没有用。   战争从来不是靠哪一个人就能打赢的。   阿翁说过,这场战争最终会以德国的失败告终。但是谁也无法知道战争会持续多少年,在这些年里会死多少人,在这些死去的人里,有没有自己。   “约亨,约亨。”吃饭时温舍叫了约亨好几声,约亨才惊醒一样地看向他:“啊,怎么了?”   温舍看着他皱了皱眉眉头:“今天下午你还是不要飞了。”   “不,我没事。”   “你好好休息一个下午吧,我来就好。”   “怎么,你是想跟我抢功劳吗?”   温舍突然又很不想理他。   半响,温舍又开口:“你的状态不适合飞行,你需要休息。”   “适不适合我自己清楚,以前你们说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全都做到了。”   “可……”   “如果今天下午我不去,而你或者瑞因出事了怎么办?”约亨看了温舍一眼,“艾利尔死的时候我也在休息。”   “艾利尔的死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可如果我在场就不会。”约亨说着放下叉子起身。   下午的任务一切正常,约亨依旧身手敏捷,丝毫不像是疲劳驾驶的人。温舍觉得英军那边差不多都该怀疑黄色14号是多个人在轮流驾驶了。   约亨又增加了战绩,这一次降落后,地勤就该给他划上第一百五十八个记号了。   温舍依旧紧紧跟在约亨的右后方进行返航,他几乎觉得自己对于约亨体力差的判断有误了。   这时温舍突然发现约亨的机尾在冒黑烟。没有得到适当的保养和休息,飞机负载不住出现了故障。   “约亨,你的飞机出了问题!”温舍在无线电里叫道。   几乎是一瞬间,滚滚浓烟涌进约亨的机舱,无线电里约亨一阵猛咳,回应道:“飞机功能还正常……天哪,怎么这么多烟……咳咳,我一直在流眼泪,我睁不开眼睛了!”   所有人听到的人心里都是一乱,温舍立刻回应:“坚持一下,最多三分钟就到了,不要慌,我会指挥你降落!”   但是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的咳嗽声。   “约亨!听得见我说话吗!”   “不行了!”约亨大叫,“我没法呼吸了,我现在就得出去!”   约亨说着在空中打开了机舱,大量黑烟猛地冒了出来遮住了温舍的视线。   黄色14号保不住了,约亨想跳伞!   视力再好也没法在黑烟中看见东西,温舍皱了皱眉头,这时黄14的机尾竟突然从黑烟中倒飞着冲了出来,正撞向温舍的机头。温舍猛地斜过机身躲过去,同时听见无线电里约亨遥远的惨叫声。   无线电里一时间炸开了锅,“怎么了?”、“中队长!”的叫声连成一片。   温舍也懵了——约亨没有理由在这时突然让飞机倒飞,是失误?不小心按到的?飞行员跳伞时由于飞机是前进的,所以都是从机翼后方跳下,防止被机翼砍伤。但是如果飞机是倒飞的,那么从机翼后方跳下会发生什么?!   黑烟散得很快,所有人都看见他们的下方,约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下落着,所有人屏住呼吸期待着看到白色的降落伞“砰”得鼓出来,但是这个场景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包括温舍在内,眼睁睁地看着约亨像一块破抹布一样坠落在了光秃秃的沙漠里。   “约亨——!”   出事的地方距离一个陆军营地并不远,听到巨响后,几个德国士兵很快跑去查看情况。他们看见一个人背朝上趴在血泊里,后腰处有一个大大的,可怕的伤口。看衣着应该是个飞行员。   士兵把他翻了过来,发现这人长得十分英俊,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   “已经死了。”其中一个士兵放下他让他平躺着,这时另外一个士兵突然发现了什么:“等等,你看,这是什么?”   士兵说着仔细看了看那人领口的饰物,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不是钻石勋章吗!”   士兵们突然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   马尔科上尉,阵亡了。   “那个英国小伙下落时是有意识的,他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   看到约亨的尸体时,温舍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这句话。   不管后来击落了多少架敌机,约亨始终没有忘记那个英国小伙。他也曾在心里一次次幻想过下落的感觉,并始终对此感到畏惧。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注定是这样的结局,或许那些日子里就会少些愧疚感呢。   约亨的后腰被机翼砍开一个可怕的伤口,不知道最后他究竟是因为巨大的疼痛还是因为失去意识而没能打开降落伞,但温舍更愿意是后者。但愿在他下落时就已经失去意识了。   瑞因跪在约亨身边嚎啕大哭,中队里的几个年轻士兵也都濒临崩溃。他们无法接受这一切,这怎么可能,开玩笑,这可不是约亨的作风。他是个总会让朋友们大笑的人。   温舍站在旁边,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曾经在血泊中找到恩什的尸体,现在,他又看着约亨躺在了血泊中。   有些打击,人是不能够承受第二次的。恩什死的时候他把杀死恩什的人打成了筛子,现在他能为约亨做什么呢?   杀死约亨的人,究竟是谁呢?   他蹲下来,一边轻轻拍着瑞因的后背,一边仰头把眼泪死死地倒回了眼眶里。   约亨的遗体被运回了德国,战友们在他死去的地方立了一个小小的金字塔,塔身上的墓文只有一个单词:“不曾战败。”塔下埋葬着的是约亨生前用过的东西。   为约亨整理遗物的时候温舍翻找出了约亨留下的一封信。他以为是写给尼斯蕾或者妈妈的,但是仔细一看竟是写给温舍他自己的。   他有些不敢看,但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还是展开了信。   温舍:   你好。   我觉得是时候该写封信给你了,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真怕有一天我会死在这里。   我知道你是没有兴趣翻看我的东西的,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这封信,就说明我已经阵亡。   在狼堡听说了犹太人大屠杀的事情之后,我做了几次噩梦。我梦见干瘦的犹太人们住在肮脏的牢房里,梦见说着德语的看守们玩也似得对他们进行殴打、虐杀,梦见火团中人体的内脏炸开的声音,梦见小孩子哭声和犹太人畏惧的眼神。   我越发地确信希特勒不会是欧洲的统治者,他只是一个狂人和病夫。这一仗一定会打,但也一定会败,一切都是希特勒的赌博,然而他赌的却是我们的命。   我们都是没了退路的人。毁灭一定会到来,我们只能负隅顽抗。如果可以,我不想再为希特勒作战,不想再杀人,不想再打仗,但我也知道这些我都做不到。   老实说和阿翁聊过之后我心宽了不少,但是那份失望和悲哀似乎一直潜藏在我心里。我承认我有心无意义地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但是我没想到比我先死的是艾利尔。   我开始害怕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却还有许多事没做,许多话没说。想来想去我决定留这封信给你。   如果我死了,请转告所有人不要为我伤心,至少我的死告慰了被我亲手杀掉的那些英灵。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人生其实一片光明。我是德国的英雄,有一群最棒的朋友,我深爱的女人也爱我,我的妈妈也在家期待枭雄归来,这些曾经都是我的梦想,但是一旦失去了信仰,这些都变得苍白无力。   我不想死,不敢死,不想我爱的人们为我难过,但愿是我想太多了吧,但愿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如果你真的看到了这封信,记得不论如何要和瑞因一起好好活下去。   帮我告诉妈妈,我是个坏孩子;帮我告诉尼斯蕾,我从未爱过她。   现在,我要去吃饭啦。   约亨   1942年9月   约亨真的已经死了。   温舍因悲痛而发起抖来,手指一用力,狠狠将手上的信纸抓得皱起,另一只手按住眼睛,竟已是濡湿一片。   之后第二中队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伤中,几乎无心应战,上级不得不为二中队全员安排了为期一个月的休整。接连几天,中队上空都飘荡着蓝色圆舞曲的曲调,那是约亨生前最喜爱的爵士乐。   后来,约亨的妈妈也来到了沙漠,在那个小金字塔前久久地哭泣伫立。   也有人说,有个穿着宝蓝色裙子的黑美人经常来到这里紧紧拥抱坚硬的小金字塔,那应该就是尼斯蕾。   那一天,约亨带着花束和香水来找她,和她说了许多话。最终约亨单膝跪下,请求她在圣诞节时和自己一起去德国结婚。   尼斯蕾觉得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两个日子,一个是相遇那天,另一个是她答应约亨的求婚的这一天。   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1943年圣诞节的到来,但是约亨却在九月里因飞机失事阵亡。   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英灵殿上,将她独自一人搁浅在了这边的人世间。 作者有话要说:  约亨篇到这里就完了。 很快就要到1943了呢,还有一年多就要结束了。   ☆、宝贝   一个月后,二中队重新投入战斗。   这一次,变化最大的似乎是温舍。   他的状态让人想起约亨阵亡前那段时间的样子,像是不要命了一样,把大量的时间用在了战斗上。   没有人说过他可以飞长机,但是只要一到了天上,他就像不受任何约束一样,往自己想去的方向飞,在自己认为适当的时间发起进攻。那势头让人不得不跟随他而去,成为簇拥他的僚机。   他也开始试着去练习破解阵环的战术,但是就算是他也不能像约亨一样运用自如。即便如此,他还是成了一个支柱型的战斗力。   大家渐渐发现他的体力惊人,他可以比约亨更长时间地待在天上进行飞行和作战,而落地时也没有脸色发白,只是有些喘。   难以想象如果他飞行到极限状态会是几个小时。   他依旧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引人注目,年轻的飞行员依旧有些怕他,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已经不一样了。   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不早露锋芒,因为从未有人允许他飞长机,他以前做的是一个僚机分内的事,没有逾越规矩。换句话说,现在的擅自攻击才是违规了。   但是没关系,纽曼大队长显然默许了这一切,可见非洲战场的战况已经紧张到了什么地步。   克丽丝不止一次地要求采访温舍,都被温舍不容置疑地驳回了,不回答任何问题,不给拍照。克丽丝千方百计地想要偷拍,结果温舍每次都躲得飞快,拍出的照片模糊得不成样子,根本就不能用。   她在床上抱着枕头对阿翁打滚让阿翁劝劝温舍,阿翁也只能笑笑:“不可能的,别白费力气了。”   “到底是有多不喜欢拍照啊……”克丽丝颓然地倒在床上,“约亨在的时候就不会这样……”说罢自己把头深深埋进了枕头里,一声不吭。   阿翁看了看克丽丝这个样子,知道克丽丝是哭了。   她悄悄退出房间,帮克丽丝关上了门。   克丽丝和约亨是长期的合作伙伴了,交谈时约亨的幽默风趣也让克丽丝好感大增。最终她在德国的报纸上塑造了约亨马尔科这个人,她使约亨成为国民英雄,受万人敬仰。约亨的辉煌也使克丽丝成了德国记者界数一数二的人物。   从很久以前克丽丝就开始觉得,自己千辛万苦来到沙漠已经并不是为了莱纳斯,而是来与约亨相遇。   本来他们都是小角色,直到后来,他们的名字在国内都有了不一般的意义。   克丽丝是约亨的一部分,约亨也是克丽丝的一部分。他们谁少了谁,都不会是后来的样子。   至于阿翁,她和约亨的交集其实并不多,但是仅有的几次见面都让她很愉快,也很感慨。在阿翁眼里,他比任何人都勇敢、善良、强大、狂放不羁,也比任何人都更孩子气、更容易迷茫和感伤。   连温舍都乐意与他相交,连温舍都因他的离去而心力交瘁,阿翁觉得约亨真的是个不一般的人物,甚至觉得他也多多少少改变了温舍的性格。   约亨的牺牲让阿翁更加担心温舍了,何况现在德国在非洲的形势已经一天不如一天。   十二月里,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温舍给了阿翁一枚戒指,说:“我们结婚吧。”   当时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场景,阿翁在洗碗,温舍在帮她把湿碗擦干净。两个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做着事情,突然温舍就擦干了手,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   “我们结婚吧。”   阿翁被他吓了一跳,幸好他没有单膝下跪,不然阿翁可能会心里一慌跟着一起跪下去。   “额……”阿翁愣了几秒,第一反应竟是,“为什么?”   温舍也是被她搞得一怔,只回应道:“嗯……圣诞节后我就二十八岁了。”   “额……好像是这样,所以?”   “嗯……而且有家室的飞行员可以在圣诞节时优先休假。”温舍想了想又说,“前两年的休假都排到我了,但是我都让给了瑞因,可名义上休假的还是我,所以我估计今年不太可能让我回去了。我也有很多年没回家了。”   “哦……”阿翁一副很明白地样子点点头,“那好吧。”   其实谁也不傻,阿翁现在可以说是没有户口,又有着犹太血统,战争结束前说要在法律上成为夫妻是不可能的事情。说是结婚,也不过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种约定罢了,对于优先休假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阿翁是明白的,温舍也是明白的,但是既然阿翁慌不择言问了几个“为什么”,温舍也就慌不择言答了几个“因为”。   然后阿翁表示理由合理,于是他们“结婚”了……   但是温舍究竟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结婚了呢?是因为突然看见橱窗里这枚精致的戒指?是因为一起洗碗时的那种稳定感?还是因为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求婚的动力就是稳定生活下的一时冲动,让他觉得可以在一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战事紧张,但是只要在这里,整个人都会放松下来,忘记许多不开心的事情。   他想要结婚了,也觉得应该结婚了,继续延后也没有任何意义,哪怕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一个婚姻约定。   但是果然,不论是不是法律上的意义,“结婚”这个单词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分量。   从温舍给阿翁带上戒指,把她拥抱在怀中开始,一切更加的不一样了。阿翁在温舍怀里立起手指,仔细看着那枚漂亮的戒指,惬意地歪了歪头。   最终温舍还是能够在圣诞节回家了,代价是顶替了瑞因的休假。   瑞因拿一次还两次算是划算的了,但是还是捧着小女朋友的照片一脸的难过……   总之回德国的日子还是到了。阿翁整理了少量的行李,和温舍一起离开了沙漠。   最后一段在火车上的路程阿翁很容易犯困,因为火车晃晃悠悠很像摇篮,她也就靠在温舍身上睡着了。然而越逼近德国,她心里越是不安,总是睡几分钟就睁开眼睛看看周围,这样的睡眠让她很痛苦。   其实也是因为阿翁潜意识里认为自己的蓝色眼睛不会让人猜疑自己是犹太人。以往想避免猜疑的时候她也是努力让对方注意到自己的眼睛,所以在更加害怕的时候她才会更加频繁地让自己的蓝眼睛露出来。   所以说,灾难的威力甚至不在于它夺走生命和家园,而在于它摧毁了受害者对世界的信任。这种不安全感没有因时间而消失,它就这么潜藏在了阿翁的生命深处。   温舍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心思,于是脱下外衣伸手揽住阿翁,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把外衣盖在两个人的身上,恰好也可以遮住阿翁带着口罩的脸。   阿翁抬头疑惑地看着温舍,温舍紧了紧胳膊,只是说:“离下车还有段时间,快睡吧,我会看着你的。”   阿翁点点头真的沉沉地睡了过去,连梦都没做。十二月的天,越靠近北方天气越冷,阿翁却一直暖暖地睡着,被熟悉的味道包裹的感觉的确令人安心。   后来,他们在柏林的火车站下了车,一如多年前一样,喇叭里依旧播放着希特勒的演讲。   他们并没有过多逗留,温舍向一个司机报了一个地址,司机同意载他们一程。   当他们最终来到温舍多年未归的家门口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   阿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温舍的家,它是一个有着红砖墙的街边的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门,但是擦得很干净。门上被用橙色的油漆写着“您好”,可以看出字体非常的漂亮。门的左上方挂着金色的大铃铛,铃铛下缀着红白相间的圣诞彩带,似乎是门铃。   温舍抓住彩带摇响了铃铛,然后松开手等在那里。   很快,门被从里面打开,是一个略显苍老的女人开了门。   她的手并不好看,但是很白、很干净。即使常年一个人在家,她依旧穿得干干净净,头发也盘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碎发。   看见温舍,她似乎怔了一下,直到温舍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俯下身子拥抱她。   阿翁站在温舍身后,看见妈妈扁了扁嘴,身子似乎有些抖。但是她只是颤抖着伸手抚摸温舍白金的头发,不停地说:“我的孩子,你没事就好。”   阿翁静静看着这场景,也伸手轻轻抚摸了自己的脑袋。   看见阿翁的时候,妈妈似乎颇有些惊讶地问温舍:“啊,这位是……”   温舍四下里看了看,只是说:“我们进去再说好吗?”   “当然,快请进吧。”妈妈边说边将阿翁也拉了进去。   这个家给阿翁一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有两间卧室,厨房连着餐厅都压缩在很小的空间里,更大的地方做了客厅。客厅里有一棵小圣诞树,已经挂上了圣诞彩带,还有各种手工的小小的圣诞老人、雪花都贴在了墙上和玻璃上。   见阿翁停下来细细观察墙上的迷你圣诞老人,妈妈笑道:“一时兴起做的小玩意,你要是喜欢就摘下来玩吧。”   温舍的妈妈让人觉得很友善,阿翁也弯弯眼睛:“真的是非常厉害的手工。”   “谢谢。”   于是阿翁摘下了那个可爱的小玩意,小心地放进了口袋里。   妈妈则是试探着问温舍:“你们……”   “我们已经结婚了。”温舍跟妈妈点点头道。   “哦,是吗。”妈妈反应了一下,看看温舍,又回头去看阿翁。阿翁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温舍倒是从容,一边把大衣挂在衣架上一边接过阿翁手上的行李,对妈妈说:“阿翁她带了个小礼物给你,路上带着很麻烦的,不过她非要带来——对了,阿翁,摘下口罩吧,没关系的。”   阿翁摘下口罩时还是很胆怯的,妈妈看见她的面孔时的确也有些惊讶,但最终她只是说:“可怜的孩子,其实你非常漂亮。”   阿翁点点头:“谢谢……”   另一边,温舍已经拿出阿翁带来的那个骆驼头骨,摆放在合适的位置。   看得出妈妈很喜欢这个礼物,她抚摸着完美骨骼上唯一的裂纹赞叹道:“真是有格调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宝贝。”   这个称呼突然让阿翁暖得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一卷就可以完结了……正在盘算着开个古风新坑…… 亲们觉得我是更完二战再开新坑好,还是现在先放两章出来好……   ☆、天黑要关灯   阿翁也自觉地称呼温妈妈为“妈妈”,虽然这种称呼让她觉得很别扭。因为她没有叫过任何人妈妈,不论是汉语还是德语。   晚餐是阿翁和妈妈一起完成的,阿翁那种“砍手式”的切菜方式也让妈妈很吃惊。当然,凭妈妈多年来做菜的经验,快速地切菜是不难的,但是阿翁年纪轻轻就有着这么让人眼花缭乱的切菜功底还是让她很惊讶。   “你有专程学过做菜?”妈妈问她。   阿翁一边剖开一条不大的鱼的肚子,一边思考了一下和黄家村隔壁大娘学做菜算不算“专程学过”:“算是有个老师,不过老师也不是专业的厨师,只是个……算是个家庭主妇吧……”   “是吗,那位老师可能也不会太年轻吧?”   “应该有四十岁左右吧……”阿翁说着想起了什么,眼神暗了一下,“不过她多数已经不在人世了。”   妈妈似乎被吓了一跳:“哦,我很抱歉,怎么……”   “我从中国来,那里正在被日本入侵。我来到欧洲后不久,家乡那里就发生了屠杀,也许不会有什么活着的人了。”   “哦,天哪,”妈妈突然叹息着抱了抱阿翁:“这一切真的太悲惨了……”   阿翁手上还有鱼腥味,晾着双手不敢碰妈妈,不过她笑了笑说:“能遇见您和温舍我真的很开心。”   于是做饭的时候温舍反倒是被晾在一边看报纸了,等菜做好了,他再过去把盘子端上桌。   这个晚上他们点烧起了壁炉,关上灯,点燃蜡烛,小圣诞树上的小彩灯也被打开了,点缀着雪花和迷你圣诞老人的房间突然变得温馨而又神秘。原来这才是圣诞节的气氛,果然和春节完全不一样呢。   这一餐吃得很开心,晚餐结束后他们又在壁炉边烤了会火。连日来的颠簸让阿翁很疲惫,在昏暗的光线下就更容易犯困了,何况阿翁本身就是个习惯早睡的人。   妈妈似乎看出了她有些打瞌睡,便笑笑地领她去了浴室,告诉她哪个拖鞋、哪个毛巾和浴衣她可以用:“靠近浴室的这一间卧室我之前打扫过了,习惯早睡的话洗完澡就早些睡吧。我的房间就在隔壁。”   “好的。”阿翁一一点头应下,然后关门洗澡。   温舍一个人坐在壁炉边,跳动的火焰让他的侧脸有些红。妈妈再回到客厅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是个好孩子。”   温舍对妈妈笑笑,点点头:“我想是的。”   “你怎么从来没有在信里提起她的事情?”   “嗯……因为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吧……”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在奥地利认识的。”   “你始终没有告诉我你在奥地利做着什么工作。”   温舍沉默了片刻,回应道:“做着不太好的工作。”   “……是和犹太人有关吗?”   温舍再次陷入沉默,半响才回答:“我们遇到过很多事情,一些您无法想象的事情。我曾险些杀掉她,而她两次救过我的命,一次是我被一个犹太人组织活捉,她帮我逃了出来;另一次算是因为一个误会吧,不过她帮我挡了一枪。”   “我毁掉和尤嘉莉的婚约的确是因为爱上了阿翁,但是阿翁当时其实并没有表达出对我有任何感情,甚至也没有表示如果我毁掉婚约就和我在一起,只不过阿翁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对尤嘉莉没有爱。”   “最终我和尤嘉莉能够一刀两断,其实不止是因为我的坚持,也因为尤嘉莉受不了我当时所做的工作。我甚至不知道如果您亲眼看见我做的事情,那么还会不会原谅我,但是阿翁都是明明白白的。甚至在我自己都认为自己无药可救的时候,她却在思考我行动的缘由,试图揣测我的想法。如果不是她,我想我可能至今还在奥地利。”   妈妈听完温舍这些话,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她也明白发生过的事情或许比她所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好吧。其实尤嘉莉也是个好孩子,只不过对于你来说她的占有欲太强了,强得可怕。我一直并不希望你和她在一起,但是如果只为你的安危考虑,其实我也并不希望……唉,如果你认为这样更好,那就这样吧。不过你们在一起一切都要小心。保护好她,也保护好你自己。”   “好的,我都明白。”   阿翁洗完了澡,蒸汽的温度加上连日颠簸的疲劳让她裹着宽大的浴衣迫不及待地倒进了床中央。迷迷糊糊地给自己盖上了毯子。   困倦如同漆黑的潮水般袭来,她很快便被淹没了。   温舍和妈妈聊到了深夜,就像是最后一晚促膝长谈那样。直到妈妈打起了盹,温舍才起身,这时他才想起今天似乎无法避免地要和阿翁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也去洗了把澡,换上干净的衬衫和宽松的裤子,然后,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阿翁睡得太沉,并没有听见温舍开门的声音。   屋里漆黑一片。温舍打开了灯,轻轻叫了声:“阿翁?”   但是这里似乎给了阿翁很强的安全感,阿翁今天睡得很熟……   温舍看她这个样子,知道她是难得地睡了个安稳觉,现在不管说什么估计她都听不见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向边上去一点,分一半床给我。”   没有回应,意料之中。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不得不动手把阿翁搬到一边去。就在他把手伸到阿翁的脖子下面的时候,阿翁无意识地侧过身来,露出一条手臂和一部分的后背,安静地抱着毯子。   那肤色真是白得刺眼,温舍呼吸一滞。   由于肤色雪白,阿翁后背上的枪伤伤疤便出了奇的醒目狰狞。   温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心口的弹孔,有些心酸地笑了笑,又轻轻抚摸阿翁的伤口。这算是欠什么还什么吗?   “她竟把脑袋埋在你的胸前,如果我瞄准的是你的心脏,她现在就已经死了。”自从沃克说过这句话之后,温舍有时会想象如果当时沃克瞄准的真的是心脏,那么那一瞬间会发生什么,然后每次都是一阵心悸。   他把手插|进阿翁半湿的头发里,抚摸她的后脑,像是在确认那里完好无损。   他认为这样露出一条手臂可能会感冒,想帮阿翁把手臂放进毯子里,却在掀动毯子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发现宽大的浴衣早已不知滑去了哪里……   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因为心跳的频率已经快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没有自己凑近她的那部分记忆,只是回过神来时,彼此的面庞已经很近很近。   温舍进来之后阿翁其实也醒过,只是不超过半秒就又会支撑不住睡下去。但是这次她完全清醒了。   是嘴唇上柔软的触感惊醒她的,她条件反射地想推开温舍,但是很明显力气不够大。她用手捶打温舍的后背,但是这个举动只会火上浇油。两个人的身子贴得太紧,阿翁能感觉到温舍身上热得不可思议。   她被这热度吓了一跳,好在她是侧着身子的,腰上一个用力向后,从温舍怀里撤了出来:“温舍……”她喘着气叫了一声。   由于眼睛还没有适应光线,阿翁看不清东西,只能眯着眼感受危险的来临。   而温舍暂时失去了理智,追上来双手按住阿翁的肩膀迫使她只能平躺着,脚上也踢掉了拖鞋,整个人完全到了床上。   这时阿翁才差不多能够看清东西了,但是她觉得自己还不如看不清的好。这样的温舍让她觉得很陌生,这样充满敌意——她是这么觉得的——这样充满敌意的眼神她从未在温舍眼中看到过。   阿翁微微发起抖来,瞥了瞥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又抬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温舍,那眼神干净得让温舍觉得自己现在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人。   他费力地调整着呼吸,阿翁能看见他呼吸时嘴边呼出的白雾。   “不行吗?”温舍的声音有些抖。   阿翁的脑子短路了,不知道温舍在说什么,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好像一眨眼、一动弹,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但是阿翁潜意识里是明白的,她知道温舍是怎么了,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她没有觉得恶心,只是恐惧。   温舍看着她这个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不再去看阿翁,慢慢地起身穿上拖鞋,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起身想要出去。   阿翁却突然回过神来叫了一声:“温舍!”   天哪。温舍扇了扇领口,有些焦躁地回应了一个简单的音节:“说!”   他现在刻不容缓地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导致声音干涩而带些底气,颇有些像是生气了。至少阿翁是这么感觉的。   她知道现在自己的抗拒一点意义也没有,似乎也能明白温舍为什么“生气”。一切只是一种条件反射,让一个极度理智的人去做一件抛弃一切理智的事,要克服的实在太多了。   那么,究竟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样很难受吗……”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表达清楚了她的一切心理活动。   温舍用了几秒去想“这样”是哪样,又用了几秒去想阿翁在表达什么,最后回答:“我是个很正常的男人。”   然后阿翁不说话,在床上缩成一团;温舍也不说话,世界好像静止了一样。   最终温舍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然后看着阿翁的脸迅速地红了起来。   发现阿翁似乎铁了心不再说一个字了,温舍也是再也等不下去了:“如果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阿翁依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舍很快回到了阿翁身边,离她很近的地方。而阿翁脸色发红蜷缩着,死死地闭着眼睛,手因为抓紧毛毯而指节发白。   温舍很轻地把自己滚烫的手掌覆在她冷冰冰的手背上,在她耳边问:“在怕什么?”得不到回应,他又问:“就只有害怕吗?”依旧没有回应。   他脱掉了衬衫,在这个过程中阿翁微微睁开了眼。   温舍的身材很不错,肩膀宽阔,典型的倒三角体型,锻炼得当的身体有着结实的肌肉。   再触碰阿翁时,他发现她的身子也不再那么冰冷了。阿翁没有闭着眼,而是真真切切地在看他。看来他赤身的样子对阿翁也是有一定的诱惑力的。温舍笑笑,依旧是那种让人觉得危险的笑。   他开始乡下拉动那条毛毯,是那种的确在下拉,但是倘若阿翁后悔,立刻就可以拉回去的速度。   但是阿翁一直不做反应。   同一句话他不说两遍。说过的,如果不说话,就当是同意了。   直到后来,毛毯完全脱离了阿翁的身体,不听话的浴衣也早已滑到腰际。   那是个非常匀称的身体,肤色雪白,没有瑕疵,除了枪伤以外还有一些细小的伤痕,但那都是后天所致,是集中营里受的伤。   他细细抚摸着那些痕迹。这美丽而又可悲的孩子,他不忍心再施加任何伤害了。他最后问了一句:“想反悔吗?”   片刻后,他撑起身子关上了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压力山大是为什么…… AND亲们不要太期待,就到这这部分就结束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你们懂就好…… AND 开学快乐……   ☆、再等等   圣诞节过后,短暂的休假很快就结束了。士兵们再次返回战场,温舍也不例外。   克丽丝也回了德国的家还没有回来,阿翁再次出现在非洲的家门口时,是沃克开的门。   一开始,两个人只是一如既往的各做各的事,后来沃克突然开口:“如果我回英国,你和我一起走吗?”   阿翁收拾房间的动作一滞。   沃克在英国没有亲人,他只是一心执念想要回去。就像阿翁在中国没有亲人,没有认识的人,甚至没有了故乡,但是她依旧想要回去。   但其实就算回去,他们也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生活,即使回到了那片土地,面对周围陌生的一切,心里想的依旧是曾经那段想回却回不去的时光。   所以沃克想和阿翁一起回去,当他发现自己一时间无法离开阿翁一个人去英国的时候,他觉得和阿翁一起走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当然,他也很尊重阿翁的决定,如果阿翁不愿意,那他只有一个人回去。   阿翁回头看了看他,回应:“德国在非洲的日子可能不会太长了,温舍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这么拼命。如果他成了英国的俘虏,那么我跟你去英国。”   沃克看着阿翁手上的戒指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而温舍的回归让瑞因也找到了“归宿”,他搬去了温舍的帐篷。在他眼里,温舍变得越来越强大,不论是战绩还是心理。   事实上,去年秋天德国在东线的重大损失使德国陷入了困境,已经无法给北非输送必要的军队、物资和装备支援,这给北非的影响现在已经越来越明显,美军的登陆也使德军重重受挫。在这种情况下温舍依旧面不改色,瑞因觉得很佩服。   他越来越好奇究竟怎样才能练出温舍这样的心理素质,同时也发现只有约亨在的时候,和温舍说话才不那么让人尴尬……   温舍并不能做到像约亨那样一次打下八、九架战机,但是他的极限飞行时间要远远长于约亨;他也并没有那种与飞机合为一体的天赋,但是他的基础甚至比约亨要扎实。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温舍的战绩突飞猛进,虽然达不到约亨的影响力,可终究也是个支撑。他的机尾渐渐像黄14那样,划上一条条标记,虽然没有黄14那么壮观,但也是连成了一片。有时温舍看着自己的尾舵,看着划在机尾上的标记,渐渐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但是他已经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了。   3月里,隆美尔元帅被希特勒召回最高统帅部,授予他钻石勋章,命他免职疗养。   虽然有些人还没有意识到,但是一切的确都在为非洲战役的结束加速。瑞因觉得在形势不稳定的时候温舍还能一如往常是很厉害的事,但是他不知道对于温舍来说形势并非是不稳定,而是充斥着一种绝望感。   然而又过了一个月,一件让温舍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纽曼突然把他叫去了帐篷,告诉他:“温舍,你可以回国一趟了。”   温舍被这突然的通知搞得一愣:“如果是休假的话,圣诞时我已经休过了,这次让瑞因回去吧。”   纽曼摇头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也真是个神奇的人物。你知道自己的战绩是多少架了吗?”   温舍倒是真的没有注意这个,犹豫着正要开口,纽曼打断他:“不是休假,是橡叶勋章。虽然我知道不用我多说,不过还是希望你把这个势头保持下去。回国去吧,有其他士兵会和你同行,领完勋章回来之后继续效忠于德国吧。”   “是。”温舍应着,不知为何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来到阿翁他们的出租屋之后,温舍首先拿门防住了克丽丝的一声“咔嚓”。   克丽丝抱着相机惋惜道:“差一点!”   温舍无奈地说:“你拍这个场景又有什么用?”   阿翁从屋里出来接过温舍提来的一塑料袋苹果,看起来有些诧异:“今天怎么会来?”   温舍顿了顿告诉她:“我要回国一趟,领橡叶勋章。”   “这种时候?”   “是的,不管什么时候,规定是定死的。明天就出发,待会就要回去收拾行李,也有别的士兵和我同行。”言下之意这次阿翁不可以再跟着他了。   回德国的路程总不会有危险,克雷尔给温舍安排调动的事情也过去很久了,只要注意些别碰到死对头一切都好,这些温舍也都明白。阿翁点点头:“那你一切小心,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但是不会很久,放心吧。”   “好。”   “那我走了,照顾好自己。”   温舍匆匆离开了。阿翁拎着一袋苹果,看着他离开时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所以,她只是回到厨房,去把苹果洗干净。   所以,克丽丝看到的就是阿翁安静地洗苹果,洗着洗着突然擦干了手,开门追了出去,急得连水龙头都没有关。   温舍这次走得并不快,阿翁很快便追了上去。这一次,他们彻底印证了那种不好的感觉两个人都感受到了。   一句话也没有,他们在路边拥抱在一起,温舍隔着阿翁的口罩在她的嘴唇轻轻一吻。   “别多想了,我很快就会回来。”温舍努力地笑了笑。   “好。”阿翁放开手,再次看着他离开。   4月中旬,盟军完成了对德意军的合围。   隆美尔的继任阿尼姆上将率14个师20多万人退守突尼斯北部,此时德国的作战物资已经异常匮乏。   不久,英国亚历山大下达了总攻命令,德军开始向海岸退却,北方的美军趁势南下。   在5月初,德国在非洲的战线全面崩溃。   13日,德意军向盟军投降,10万德军、15万意军成为俘虏。   非洲战役结束了。   瑞因看着德国的方向,手上拿着小女友的照片,就这样缓缓地走在了长长的战俘队伍里。   “他不会回来了,”沃克对阿翁说,“他已经无法再踏上非洲的土地了。”   阿翁看着窗外的战俘队伍和英国士兵点点头:“我知道。”   “你也不可能到柏林去找他。”   “我明白。”   “……和我一起去英国吗?”   阿翁想了想,说:“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   阿翁执着地说:“再等等。”   克丽丝徒劳地在窗口拍摄了一些战俘的照片。阿翁知道她依旧会写下新闻稿,依旧会把稿件和照片发给报社,但是会不会刊登,刊登了之后事实又会被修改成什么样子,这谁也说不准。   克丽丝不是士兵,她告诉阿翁她很快就要回德国了,她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可我很高兴我来过。”克丽丝红着眼说。她也为祖国的战败嚎啕大哭。   克丽丝走时阿翁和她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女孩在克雷尔家相识,一起来到非洲,做了两年的室友。在阿翁心里,克丽丝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即使克丽丝从来也没有看过阿翁口罩下的面容。   送走了克丽丝,沃克再次问她:“我们也离开吗?”   “再等等。”   最终阿翁等来了温舍的来信。   阿翁:   还好吗?   我现在在柏林,听说了非洲战役战败的消息。   已经领到了勋章。我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这枚勋章我躲过了非洲的战败,但是也因此与你分开。   我知道沃克会照顾好你,但是还是很担心。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被安排去哪里,或许是西线,又或许是东线。如果你一切都好,就向妈妈的地址寄信,不论之后我去了哪里,妈妈会把信转寄给我。   对不起,在这种时候我却无法保护你。对不起,你要自己多小心。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你的温舍   1943年5月   温舍:   你没事就好。   我这里一切都好,你的战友们被俘虏了,没听说有人在最后阵亡。   我很怕就这样再也联系不到你,所以一直在等这封信。克丽丝已经回国了,之后我会和沃克一起去英国,安顿下来之后我会写信把在那边的住址告诉你。   你不用觉得抱歉,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不会有事的。   你一切小心,只要你活着,我们一定会再相见。   我也好想你。   你的 阿翁   1943年5月28日   阿翁把这封信塞进信封里,用蜡油封好。等到温舍收到这封信,也不知道又到了什么时候。   她隐约想起在奥地利的时候,克雷尔曾经经常找她聊天,克雷尔说人不可能一直爱着一个不可能与自己在一起的人,克雷尔说她还会遇到别的人,与别人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然后相守。   但是后来,她发现事情并不是像克雷尔说的那样。有时候不论发生什么,不论世界告诉你你所期待的未来有多么不可能,你还是会一心执念,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切皆有可能,不停地去期待那个奇迹。   如果真的爱着,怎么会有勇气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打得好艰辛…… 喜欢不要忘了收藏奥……   ☆、布列塔尼亚   阿翁最终和沃克一起离开了非洲,准备去英国。   这个过程中他们被英军拦过,然而沃克突然从上衣口袋掏出了军衔说道:“沃克琼斯中尉,隶属第八师。”   于是他们被放了过去……   其实沃克的军衔是一战时的,他现在已经算是一名退役的士兵了,但军衔货真价实。阿翁也是目瞪口呆,没想到沃克到现在还随身带着这个。   总之跟着沃克走一切还算顺利,而另一边,温舍接到命令调往东线打苏联。   于是温舍也是一路东行,赶在了报道的路上。   苏联,莫斯科。   傍晚,一个体型偏瘦、皮肤白皙的年轻男人走进一家面包店,一边挑选面包一边轻声哼唱着一曲小调。   年迈的老板在一旁的躺椅上笑道:“是那个女学生为战士送行时唱的歌吗,我记得歌名是叫‘喀秋莎’。”   年轻人很有礼貌地点点头,明明是个男人,声音竟水一样的温柔:“的确是那个女学生唱了才开始出名的,但是原唱是伊萨克夫斯基,三八年出的唱片。”   “这歌现在在军队也很流行。”   “是吗。”年轻人说着抱着挑好的一纸袋面包去前台付钱,老板也有些疲惫地从躺椅上起来,佝偻着身子去前台后面给他找零。   这时候,他仔细看了看老板身后白墙上的那张海报。   海报上,一个穿着红袍的苏联人一手五指指天,一手拿着一打纸,纸上写着“苏联母亲需要你”。   是征兵的海报。   “小伙子,想当兵吗?”老板一边找零钱一边和蔼地问道。   年轻人依旧看着海报:“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或许我应该去。”   “是的,这海报不错,很有号召力。人们很容易被这样的海报吸引。”   “然后上战场,杀德国人吗?”   “为什么不呢?德国鬼子已经做了太多丧尽天良的事。”   “是的,这我再清楚不过了。”   “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吧,小伙子,祖国母亲需要你。”   年轻人笑着摇摇头:“不用,他们早已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从他们发现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同性恋开始。   法国,布列塔尼亚。   阿翁他们的路程很漫长,但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长途跋涉,七大洲就这么被他们走过了三个,还是这么来来回回地走。   再穿过英吉利海峡就是英国,但是阿翁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西线的一处战场,既在德国的统治之下,又与英国隔海相望。常有德英双方在这里交火,也常常伴随着轰炸和杀戮。   这里有家普通的小医院,经常非常的忙碌,因为有很多受伤的人会被送进来。当然,他们绝不可以接纳救治任何英法士兵,只能救治受伤生病的平民。   阿翁是在草丛中发现那个法国女孩的,她大约十多岁的样子,当时奄奄一息。   女孩倒下的地方特别隐蔽,也只有阿翁和沃克这种不走大路的人才会发现。阿翁当即蹲下来给她把了脉,检查身上的伤。   看得出她是受到了爆炸的波及,伤到了脑颅,但是并没有马上昏厥,而是凭着求生意志或走或爬地来到这里。   阿翁立刻一边对她身上的伤口进行简单的消毒包扎,一边说道:“她可能是试图爬去最近的医院的,那么沿着地上爬痕的方向——那边应该会有医院或者诊所。我们身上的药物不够,应该把她送去那里。”   于是沃克和阿翁带着这个法国女孩去了那家小医院。   似乎因为那场爆炸,这里正忙得不像样子,阿翁送这个女孩来这里之后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因为带着口罩她被一个医生误认为是护士了,还领了顿骂。那个医生的声音很年轻,但是因为忙碌,所以声音不是很和善,比较让阿翁惊讶的是他说的居然是英语:“你是怎么回事,是新来的吗?怎么没有穿白大褂?好了别愣在那里,看不见这里正忙吗?过来打针!”说罢给她指了一个病人。   阿翁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想解释时那个医生已经转身去忙了。阿翁苦笑了两下,过去给病人打针。   □□着的病人很让人揪心,阿翁发现这里的一些护士很年轻,甚至很业余,有些笨手笨脚的。但是这里的病人哪个都经不起耽误。   于是原本举手之劳的帮助迅速地发生了变异,一旦投入了这种环境,阿翁的医德就爆发了。沃克眼睁睁地看着她投入了对病人的救治中,明白阿翁现在没有了任何离开的意思了。   因为是黄医生带出来的孩子吗?沃克叹了口气。   傍晚时一切稍微消停了些,很多医生护士已经疲惫不堪,坐在一边休息。阿翁给一个男人擦了擦脸,然后去看看那个被自己和沃克送来的女孩。   女孩还没有醒来。她的脸受伤了,被纱布包裹着,恰逢吊水滴完,阿翁又给她换了一瓶。   这时那医生从背后给她蒙头罩上了一个白大褂,吓了阿翁一跳。医生拍拍手说:“作为一个新来的,你做得还不错,不过下次记得穿白大褂。以前也在什么医院干过吗?”   阿翁叹了口气,从头上摘下白大褂回头:“其实我并不是……”   看见那医生口罩下的面孔的一瞬间,阿翁猛地怔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她险些以为自己看见了温舍。   但是很快她发现自己认错人了。这个人只是身高发型发色同温舍一样,鼻子和唇形和温舍相似而已。他的眼睛不像温舍,瞳孔不像温舍那样蓝,睫毛也并不长。   医生忍不住笑了笑:“你的英文很奇怪,跟什么人学的?”   这时,沃克也过来了,远远地问阿翁:“阿翁,我们是不是可以走……”   看见这个医生的一瞬间,沃克也是一愣,足以见得认错人的不止阿翁一个。   一个两个都是这种奇怪的英语口音。医生笑看向沃克:“好吧,你们是一个地方来的吗?”   由于和温舍并不熟悉,沃克显得更加惊讶,几乎要叫出温舍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阿翁看着医生问道。   “阿尔芒埃布尔。你呢?”   “阿翁笛林。”   阿翁突然就停在这里了,沃克知道自己拉不走她了。   阿翁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成了这里的一名“护士”,和其他一些护士同吃同住,沃克也暂时留了下来。但是沃克和阿翁的角色往往互换过来,很多时候阿翁更像医生,而沃克只能担任护士的角色……   大家渐渐发现阿翁无论什么时候都戴着口罩,吃饭时也是带着餐盒回避众人。阿翁解释说自己脸部受伤,不方便示人。埃布尔医生听说了之后想想最初那天的事情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阿翁:“你其实不是这里的护士吧?”   阿翁在口罩后面笑笑:“我更希望你认为我是一个医生。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我也留下来了。”   “可你为什么留下来?那只是个误会而已。”   “因为这里有个长得很像我的……我的丈夫的人。”阿翁看着他说,“我也很难说我留下是为了什么,或许没有任何意义吧。”   埃布尔一愣:“丈夫?”   “嗯,他是个飞行员,去打仗了。”   白衣的医生看起来竟有些失望:“你……结婚了?”   “是的,你没注意吗?”阿翁伸出手给他看自己手上的戒指。   “可你还那么年轻……”   “这之间有联系吗?”   “好吧……”埃布尔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噩耗。   虽然阿翁是个一贯低调的人,但是正当最好的年纪,又高挑苗条、身材匀称,一头金色的波浪亮得刺眼,这也是为什么最初埃布尔在忙碌中一眼揪出了她。后来即使是他也诧异于阿翁年纪轻轻却医术娴熟,从诊断到打吊针再到细心照顾病人,一样也不含糊,而且人还非常的温和。   是个温柔又有才能的小姑娘——埃布尔这么觉得。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吸引了,然后现在这小姑娘告诉他她已经有丈夫。   他觉得上帝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而对于阿翁来说,除了最初那一眼觉得埃布尔和温舍很像以外,之后似乎也并没有觉得二者之间还有什么相似点。   埃布尔不像温舍一样寡言少语,也不像温舍一样成熟稳重,从气质到思想,从处事到心态,其实没有哪一点比得上温舍。不过他的确是个出色的医生,就算是阿翁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功底,很不容易。   但是即使是这样,阿翁还是想留在这里。   就算埃布尔和温舍的外貌相似得令人发指,可阿翁其实是最清楚的——埃布尔不是温舍。正因为阿翁是最了解温舍的人,所以她能看出的区别甚至比沃克要大。   那么继续赖在这里,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阿翁想,或许她只是为了在猛一回头、眼睛还未调整好焦距时,去感受一下那种温舍还在自己身边的错觉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东线的十三   阿翁问过为什么这里的医生护士大多用英语交流,很少使用法语。一个叫克拉拉的护士告诉她,因为管辖这里的德军要求他们说英语,这样德军才听得懂。   “如果说法语会怎么样?”阿翁问她。   克拉拉解释:“他们可能会认为我们在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辱骂他们,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可大可小了。就算没有德军来的时候,也是小心点好。”   阿翁点点头,一副“我好像明白了”的样子。   克拉拉是个漂亮的法国姑娘,她和阿翁一起负责照顾那个草丛里发现的小女孩。克拉拉也算是这里比较靠谱的几个护士之一,做事很利索,穿着白大褂戴着护士帽的样子别有一番风韵。   小女孩也已经醒了,阿翁从她口中得知他的名字叫“艾玛”,在阿翁和克拉拉的照顾下,她康复得很快,但是脸上那可怕的伤疤也去不掉了。   艾玛一度消沉过,但是阿翁说:“你脸上的疤痕非常像一只蝴蝶。不是很好嘛,我的脸比你的更加可怕。”   后来艾玛越发地觉得自己的伤痕确实像是一只蝴蝶,并盘算着以后或许可以在伤痕的地方搞个纹身。同时,她也对阿翁的面容有着极大的好奇心,不过当然她也不愿意去揭阿翁的伤疤。   “笛林姐姐,你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艾玛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阿翁也是一怔,然后回答:“是吗?谢谢你。”   艾玛今年十四岁,而阿翁已经二十了。看着艾玛,她依稀能想起曾经的自己,不过自己当年可没有艾玛这么可爱。现在想想,自己当年似乎没什么小孩该有的可爱样子,可能会很招人烦吧。   至于温柔,阿翁以前从未能把这个词和自己相关联起来。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说话也不会很照顾别人的想法。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怪,只觉得怜悯和可悲。   如果说以前的想法比较类似于“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现在就像是“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   她渐渐学会了与这个世界和解,不管以后迎接她的是什么。虽然战争还没有结束,但是德国已经开始大不如前。非洲已经战败,和平不会太远了。   那么我的温舍先生,你又该怎么办呢?   温舍顺利抵达了东线战场,在这里作为一名飞行员生活下来。后来,在冬天来临的时候,他感受到了自己忘记已久的寒冷。从非洲到东欧,这温度简直天差地别。   很快,清晨的气温甚至跌至零下。雪花飘落下来,河水开始结冰,士兵们裹着厚重的衣服依然觉得冷。在这种情况下战机的发动机根本很难打开,更别说要去作战了。   但是可怕的是,苏联的飞机依旧徘徊在德军机场的上空。   这让德国空军非常头疼,他们尝试了许多办法,但是依旧做不到这一点。   温舍的飞机也发动不了了,于是他只能保养保养自己的战机、偶尔被差遣各种帮忙——例如,有时他会负责看管一下战俘,或者给战俘分配一下食物。于是在他清洗自己被铺满雪的战机的时候,有个战俘坐在地上远远地问他:“高个子,你是13号战机的飞行员?”   温舍只会极少的苏联语,这个苏联人也不像很会说英语的样子。温舍回头看了看他,依稀听懂了一个“13”,知道他在问战机的事,于是点点头。   那个苏联士兵笑了笑:“你打仗很猛,我们那里谈论过你。”   温舍没有听懂,所以转回去继续铲雪。   但是这个战俘似乎无聊得发慌了,继续问他:“你会苏联语吗?”   温舍没理他。   战俘看了看他,小声说:“傻帽,听得懂吗?”   温舍依旧没理他。   于是战俘也明白了,这个高个子是真的不懂苏联语。   温舍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他不知道战俘在说什么,但是他听懂了一句“傻帽”。不过他也无法用苏联语表达自己“听懂了”,于是他冲着苏联人握住拳头,将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来。这是苏联人表达嘲弄和轻蔑的手势。   战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轻则挨打重则枪毙了,不过温舍只是又回过头去继续处理自己的飞机。   战俘渐渐有些好奇,歪着头看了看温舍,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你是前两天给我们分配食物的那个士兵,我记得你,你还给我放了块肉。怎么,你们的飞机都冻住了?闲成这样了?”   温舍听不懂他说什么,但被他吵得耳朵痛,于是用德语徒劳地制止道:“能不能闭嘴,已经很烦了。”   “想不到这么简单的方法连大名鼎鼎的13号也不知道?”战俘不由得大笑,然后一边不停地说话一边用手比划。   温舍一开始还在干自己的活,后来实在忍不住看了战俘一眼,这时战俘比划的姿势突然让他明白了什么。他立刻来到这个战俘身前,蹲下身子使自己和坐着的战俘一样高:“你比划的是在寒冷天气发动飞机的方法?”   战俘听不懂,但是对于这个会蹲下来和他说话的德国士兵,他觉得挺有意思:“怎么了十三?这都搞不定,看来你们德军的技术也不怎么样嘛!”   “教教我,”温舍用德语说完又很费力地想了想,挤出两个苏联单词,“教、我。”   苏联人当即相当直率地拍拍屁股站起来,爽快地说:“来吧十三,苏联哥哥教你怎么开飞机!”   于是温舍就这么知道了这个让德军困扰依旧的方法——只要将汽油和飞机油箱里凝固的滑油混合后再打开发动机,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看着战俘演示完之后,温舍的发动机很快就启动了起来,并能持续运转了。这让他非常兴奋,降落后立刻用苏联语和战俘道了谢:“斯巴西巴。”   战俘很狂妄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也是苏联的一个肢体语言,他在嘲笑温舍“太笨了”。   不过温舍现在真的很感谢他,也就原谅了他的嘲讽。   后来温舍莫名地在苏联战俘中多了“十三”这个外号。他总觉得这个数字在苏联可能含有“傻帽”那样的贬义,不过他问了懂苏联语的战友,战友说在苏联是没有这种说法的,这就纯粹是个数字罢了。   另一边,阿翁在布列塔尼亚的生活还算稳定,她在这里住了很久。其实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已经是个不错的事情了,如果启程去英国,吃住、工作都是很让人头疼的事,同时可能还要面对德国的轰炸。   于是在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沃克也默许了阿翁在这里无限期的停留。   在这期间有德国人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医院,为首的是个凶巴巴的盖世太保。   阿翁本以为那些人只是定期的视察而已,后来却发现克拉拉似乎和那个一脸凶相的盖世太保有什么瓜葛。   那个盖世太保每次来到医院之后会四处看看,然后发现没有状况就会离开。之后过了几分钟,克拉拉也会无端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盖世太保看上了克拉拉的好身材,”另一个护士告诉阿翁,“而克拉拉也乐于依靠盖世太保过上好点的日子——通过出卖自己的肉体。”   阿翁好奇地问她:“但是,你们怎么知道克拉拉和那个盖世太保不是真的相爱了呢?”   护士嗤笑一声:“羊羔会爱上狼吗?老鼠会爱上猫吗?我们和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人会有可能吗?”   阿翁看了看护士,皱皱眉头默默闭嘴了。   但是阿翁还是觉得克拉拉对那个盖世太保是有感情的。有时她会看见克拉拉在窗口张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而当盖世太保来的时候,阿翁觉得她的样子就像看到温舍时的自己。有些羞涩,但是遮掩得很好……   似乎也是因为克拉拉,阿翁对盖世太保的印象也没有一开始那么坏了,直到后来,几个法国居民送来了一个浑身是枪伤的法国游击队员。   他们一直说大医院是不可能接纳士兵的,如果这家小医院也不接受他,那么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死。   埃布尔医生拦在门口和他们争论着,不断地告诉他们,这里也会有盖世太保视察,不可能接收法国士兵的。   埃布尔也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是平民们声嘶力竭:“我们求求您,求求您了好吗,他还这么年轻,他刚刚救下了我们所有人!他是我们的恩人,他现在还活着!”   这时阿翁和几个医生护士也过来了。看见地上一身枪伤的法国游击队员,阿翁立刻说道:“这不可能,不能让他进去的!”   埃布尔也说:“是这样的,你们回去吧!”   然而那些人突然跪下了,只求阿翁他们救这个年轻人一命。埃布尔和几个医生护士都是一愣,阿翁一边拉着他们起来一边跟着也跪了下去,口中解释道:“如果我们让他进去了,死的就不止……”   “这是人命啊,你们不是治病救人的吗?究竟有多冷血啊!”“求求你们了,只要将他包扎好,我们立刻会带他离开这里!”“何况盖世太保也不是每一天都来这里不是吗?或许今天他们就不会来!”   人们请求的声音响成一片,阿翁的声音瞬间被淹没了。埃布尔静了几秒,终于开口:“抬他进来,速度要快!“   阿翁抬头震惊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拿什么赌博吗?”   埃布尔低头看向她:“可倒在那边的也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信三封   游击队员被抬了进去,几个医生护士负责救治,其他人陆续回到自己原先的岗位上。   阿翁也回到了艾玛和克拉拉身边。克拉拉一直留在这里没有出去,这时便小声问阿翁发生了什么。   阿翁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他们送来一个游击队员。”   克拉拉抽了口冷气,阿翁问她:“那个盖世太保,今天会来吗?”   克拉拉心里一乱,只是回答:“你在说什么,这我怎么会知道……”   克拉拉不承认自己和盖世太保的关系。确实,不管是不是事实,不管别人是否看出,但是克拉拉本人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而且阿翁也明白盖世太保来这里或许不一定会事先告诉克拉拉。   于是阿翁不再追问,只是时不时望向窗口,注意着盖世太保有没有来。   然而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阿翁透过窗口看见那些人已经来了。   同样发现的不止阿翁一个人,医院里有了骚动。   埃布尔立刻叫道:“快把那个士兵转移出去!”   阿翁看了看外面,觉得埃布尔是昏了头了,这里这么开阔,盖世太保迎面就过来了,怎么可能把一个人转移到医院外面?   她立刻往那个士兵的病房跑去,其间沃克拉住她,大吼着叫她不要过去。阿翁看看窗外,几个盖世太保已经进了一楼,埃布尔医生正在设法拦住他们。   阿翁挣开沃克的手:“放心吧,我会小心的,快放手,来不及了!”   而阿翁跑进士兵的病房后说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盖世太保已经来了!快!把这个士兵从窗户扔出去!”   这里是医院的三楼。   所有人都怔住了,似乎没人敢动手。确实,如果从这里把这个伤兵扔出去,那么他必死无疑,如此就算盖世太保发现一个士兵摔死在医院外面,知道医院放人进去过,但这么极端的行为也表达了医院不会再接纳士兵的决心,盖世太保不会太为难医院。但是那又和杀人有什么两样?   最让人们惊讶的,是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么可怕的方法。他们想到的是把士兵藏起来,或者进行伪装,而不是杀人。   没有人理会阿翁,他们觉得她是疯了才会那么残忍。最终他们只是把士兵抬到床下,用医疗用品掩盖着。   而阿翁也觉得这些人疯了:“你们在做什么,这行不通的!盖世太保可不是小孩子,或许他们接到举报才会来的!你们不明白,那些人搜查得非常仔细,而且杀人如麻,你们不知道他们的可怕……”   此时,盖世太保已经开始挨个搜索病房了。他们很凶悍,每个病房门开开关关都是“砰”得一声巨响,阿翁的心脏也跟着“砰砰”乱跳。最终阿翁他们的病房门也被一脚踢开,几个盖世太保鱼贯而入,开始东翻翻西砸砸,药剂瓶碎了一地。   当然,就像阿翁说的,那个被藏在床下的昏睡中的游击队员也被拖了出来。   “这就是你们承诺的没有士兵?”凶悍的盖世太保头目说着就举枪打中了一个护士的头部,血溅当场。   在场的所有人失声尖叫,阿翁突然反手掏出自己的枪对着地上的游击队员开了三枪,准确地打中了头、脖子和胸。   游击队员随着三声枪响身子剧烈地弹跳了三下,然后倒下不动了,鲜血一直流到阿翁脚下。   阿翁的这把枪还是当年凡给她的那把,开枪的声音很大,连盖世太保都被震了一下,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气看着阿翁杀掉了那个游击队员。   阿翁在发抖,但是一切还没有结束,她立刻丢掉手里的枪双手举过头顶,看着盖世太保用德语说:“没有士兵!”   阿翁知道自己杀了人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绝对不会杀人。   盖世太保看了看阿翁,似乎很满意她的做法,转身就要走了。正在所有人嗓子里的那口气就要放下时,盖世太保突然转回身来,端起枪口连开三枪,杀掉了这个病房里剩下的一个护士两个医生,最后又把枪口移向阿翁。阿翁完全怔住了,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似乎完全看那个盖世太保的心情。   她只能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站在那里。三秒后,盖世太保收起枪,点头道:“没有士兵。”然后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阿翁腿一软,直接瘫坐下去,白大褂浸染在了鲜血里,身上脸上也被溅得斑斑血迹。   她现在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活人,埃布尔穿着雪白的白衣站在病房门口目睹了这一切,他看起来有些崩溃:“我的上帝啊……”   阿翁看了他一眼:“现在倒在地上的也都是人。”   阿翁又给温舍写了信,否则她不知道该如何排解心中的郁结。   温舍:   近来好吗?   我杀了人,就在我之前去信告诉过你的那家小医院。   他们接纳了一个法国游击队员,后来被盖世太保发现了。我以为杀掉那个游击队员就能解救所有人,但是最终盖世太保只放过了我。   为了吸引盖世太保的注意,也为了让他觉得医院不会再接纳士兵,我对那个游击队员连开了三枪,他流了好多好多血。   我心里很难受,虽然我并不后悔。   我想像你一样通过杀掉一部分人来解救更多的人,终究是没有做到。   你的 阿翁   1943年12月19日   阿翁:   收到你的来信了。   你不用自责,你做得已经很好了,我比较奇怪的是为什么一开始要把一个士兵接进医院,接纳士兵却不被查出的可能性太小了。   我知道你一定也已经尽力了,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   正常来说,一个人如果杀了许多人,那么人们会说他是个杀人魔,但是如果在战争中杀了很多人,那他就是个英雄。战争从来是不能依靠正常的思维去设想的。   其实我们早已明白,在战争中,正义与邪恶,热心与冷血早已不再是他们表面上的样子,很多时候都已经天翻地覆。   老实说,站在我的角度的话,我会为你做出明智的举动而高兴。神奇的笛林小姐在战争中学会了坚强、冷静和果敢,我很高兴以后或许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的事情。   你永远这么让我感到骄傲。   我这里除了冷点,一切都好。之前我们的飞机还发动不起来,最近我从一个战俘那里学到了在冬天让飞机起飞的方法,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对了,还记得克雷尔吗?他似乎知道我被调去了东线。不久前他给我来了封信,除了说了一些不太讨人喜欢的话,他还问了你现在的住址,我也在回信里告诉了他,我想近期他可能会给你寄信,看到了不要太惊讶。   你自己一切小心。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你的温舍   1944年1月   其实收到了温舍的信的时候,阿翁心里已经不那么难受了。距离太远,路程太险,当信寄到对方手上时,一切或许早已不再及时。温舍的信此时早已失去了安慰的意义,它只是一个他在远方还平安的凭证。   对于克雷尔竟索要自己的地址,阿翁觉得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羞愧——克雷尔算是她的朋友和恩人,但是自从那次离开奥地利,她似乎便再也没有想过给他写信,或者设法与他联系。   这么想来阿翁觉得自己还真是挺没良心的。   她等克雷尔的信等了好久,最终信到她手上时,布列塔尼亚已经绿草如茵。   那一天,黄莺在鸣唱,万物迎来新生,病人和医生护士都心情舒畅,就连杀人如麻的盖世太保头目也不显得那么凶了。   那封很风骚的粉色的信从遥远的奥地利飞来,带着一种阿翁初见克雷尔时嗅到的古龙水的味道。   我亲爱的笛林小姐:   愿你安好。   我想你很难猜到我是谁。事实上我通过温舍得到了你的地址,想给你个惊喜。   有些事我不得不找个人倾诉,然而当这些事绝对不能告诉我的妻女的时候,我想到的只有你。可怜我朋友遍布天下,这种时候能够交谈的,却只有你。   然而即使是对你,我也不敢把事情明说,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动笔。   好吧,或许在你眼里我早就是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人物了,但是我现在要参与的事,是即使神通广大也含有巨大风险的。   你最终一定会知道我要做什么,我想到时你一定会惊讶,觉得这不像我的作风,但是不要怀疑,这就是我。   在世间活着,我渐渐学得圆滑油光,当生活过于无聊时,我也试着给自己寻找玩具、刺激和乐子。但是我想,我们这些天才的世界大概只有你能够明白。在天才眼中,人有时是那么的愚昧和无趣。   是那个人先邀请我的。他问我,如果人生这么无趣,何不来点更疯狂的。   阿翁,我早已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爱使坏的阴谋家,我为阴谋而生,我的乐趣就是制定周密的计划然后去实施,看着事情在我铺设好的轨道内发展。   于是我思考了三天,最终同意了那人的邀请。我敢肯定如果一切成功,那将是我最完美的一场杰作。   然而当我问那人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疯狂的事情”时,他回答我:“为了救德国。”   是的,其实许多高层军官已经意识到了德国伤亡惨重的原因,他们也认定了拯救德国的唯一方法。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加入了他们,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太过冲动,但是有时觉得我做了半辈子的亏心事,偶尔做做正义的一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真的,发觉我是这种想法时我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当春天的风吹来,我竟也觉得很舒心。   这或许是我人生中头一次觉得我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至少我死后应该不会下地狱了。   不过,如果一切不能随我所愿,你也不要伤心,因为我做的一切至少证明了你距离你想看到的世界已经不会太遥远了。   还记得我们曾经幻想过的你的未来吗?请一定坚持下去,我衷心希望能看见你在和平的时代展颜一笑的模样。   阿翁,你真的已经很伟大,我渐渐发现或许众人应当仰望的从来不该是统治者,而是思想家。   你的道尊克雷尔   1944年3月   看完信的时候,阿翁觉得有些恍惚。她知道克雷尔要去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情了。   一件极度危险的正义之事,而且需要制定严密的计划,有多个人——甚至可能是一个组织一同参加,行动不能告知自己的妻女,即使在信里也不敢明说,而且事情最终会世人皆知。   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情?阿翁不敢再想下去,她觉得鸟叫的声音渐渐悲凉,草木的颜色不再鲜艳,春风吹过,她觉得有些冷。   克雷尔在信中没有说邀请他参与这一切的“那人”究竟是谁,但是几个月后,阿翁还是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克劳斯 冯施道芬贝格。   就在几个月后,克雷尔参与的那件事情,果真世人皆知。 作者有话要说:     ☆、解放   很快有消息传来,说7月20日,元首希特勒遭到爆炸暗杀,元首本人仅受皮外伤,很快就会康复。   阿翁立刻就明白了克雷尔做了什么——他参与了暗杀希特勒。   此时结局已经出来了,据说柏林骚乱了一整天。一开始叛军以为元首已死,在柏林四处抓人,解放各区,但是后来当元首活着出现后,一切都反了过来,叛军被围剿、捕杀和审判。之后的日子里,暗杀行动的主谋——包括叛军首领施道芬贝格在内——都被陆续处死。   阿翁想给克雷尔寄信,但是又怕信被半路截获,于是迟迟不敢动笔。她还烧掉了克雷尔寄给她的信,怕被人看见。   阿翁认为克雷尔是不会轻易死去的,狡兔三窟,他那样的人一定给自己留了不止一条的后路。阿翁是这么相信着的,直到她在报纸上的名单中看见了“道尊克雷尔少将”这一行。   那个出现在雨夜,硬生生把她指认为“温舍的小情人”的克雷尔先生,因参与刺杀希特勒而被枪决。   克雷尔从不是个希特勒的信徒,但他也从不像是个正义的伙伴,阿翁不知道该如何定位他,但她相信世上一定有不少人和她一样为克雷尔难过痛哭。   夕阳西下时,阿翁在一棵大树下插上了三根树枝,画了个圈,在圈内烧了些纸算作纸钱。然后她长身立在树下,双手合十为克雷尔送行。   火焰熊熊地燃烧着,风吹动树梢和她的发尖,那对慈悲的眉目宛若观音。   其实,当战况一日不如一日时,现在德国许多的军官们早已不再奢求胜利,他们只是想尽可能的减少牺牲。希特勒不仅是盟军的敌人,也是他们的大敌。如果克雷尔设计的那场爆炸能成功,或许日后发生的一切又将是另一副局面呢?   八月,美国陆军四星上将巴顿带兵突入布列塔尼亚半岛和法国中部。阿翁一直觉得“巴顿”这个名字很耳熟,后来在洗手时突然想起他好像和赶跑北非德军的那位美军将领是同一个人……   “是跟着我来的吗?”阿翁兀自笑笑调侃着,拿毛巾把手擦干。   那段时间医院里再次忙得焦头烂额,埃布尔医生也变得更加果断,能够不动声色地说出“这个没救了,抬出去”这种话。   阿翁接连听了好几天的枪炮声,她能做的只是尽量催眠自己说那些声音都不存在,只是不停地抢救病人。有时爆炸和轰炸声传来,整个医院都在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坍塌下来,墙皮也被震得落了一地的白色粉末玻璃悉数炸裂。一开始,大家会失声尖叫,而当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几天几夜,他们竟也有些麻木了。不再乞求上帝,不再痛哭流涕,他们能做的只有用忙碌来填补一切结束之前的时间。   最终偏僻的医院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当有一天醒来,世界出奇的安静时,有人告诉阿翁,盟军做到了,德军正在撤退。   二十五日,德国守军投降,巴黎解放。   那一日,法国人民纷纷打扮得漂漂亮亮,手挽着手走上街区,人人脸上带着笑容,载歌载舞。他们在庆祝祖国终于迎来了解放。沃克也是少见的心情很好,毕竟这是盟军的胜利。   阿翁也不得不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看着舞蹈着的法国人们,觉得好笑又舒心。   那个凶巴巴的盖世太保不见了。这是当然的,要么他逃跑了,要么他成了战俘,不然就是已经阵亡。   克拉拉失踪了好几天,从战火隆隆的时候开始她就不知道去了哪里,阿翁再看到他时,她被人们架着拖到了一片被炸成废墟的街道口。   阿翁看见她穿着一身黑——那是丧服。或许她是知道那个盖世太保的结局的。   不过阿翁不是很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像架着犯人一样地架着她。   这时,让阿翁呆住的事情发生了——人们开始对她拉拉扯扯,冲她吐口水,然后有人扯住了她的头发,开始用剪刀去剪……   阿翁怔了几秒,突然不受控制地跑了过去试图钻进人群里,口中大叫着:“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放开她!”   但是没有用,人们的哄闹声把阿翁的声音淹没了,听到的人们也只是推开阿翁,不让她挤进包围圈。而克拉拉,一直是那副漠然的样子任人摆弄,似乎她早已知道自己有一天可能会招来这样的对待。   阿翁再次试着闯进去时,有人用力向后推了她一把,她一时掌握不住平衡跌坐在人群外面,疼得龇牙咧嘴。   这时埃布尔走了过来,伸手扶起她。阿翁的脑子暂时短路了,抬头问埃布尔:“他们这是做什么?克拉拉她……”   “她与德国军官有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女法奸。”埃布尔说着,扭过头似乎不愿去看克拉拉现在的样子。   阿翁按住自己的脑袋,觉得难以置信:“那又如何?她没有害过人!谁能确保她只是为了利益?或许她就是真的爱上了那个盖世太保呢?这不是她的错啊!”   埃布尔拉着她离开这里,同时说道:“现在到街上看看的话,还有一些克拉拉这样的女法奸正被同样对待着。或许就像你说的,她们因为不同的原因和德军交往,但是到了制裁的时候,没人会管原因。”   阿翁一边被埃布尔拉着走向医院的方向,一边回头看着人群中的克拉拉。   她的一头秀发已经被悉数剪光,人们开始动手撕扯她的衣服。   这时克拉拉终于是哭了。   灾难依旧在继续。   这一年世界非常的乱,产生了许多巨大变故,不过总的来说,盟军的节节胜利是件好事。   快到圣诞时,阿翁又收到了温舍的信,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块金表、一张有着约亨的亲笔签名的照片。   阿翁:   你那里应该安全了,我很为你高兴,你躲过了这一劫。   我也听说了克雷尔的事情,没有想到他会选择这条路,这不像他的作风。虽然当年在奥地利他把我折腾得够惨,但是现在我原谅他。这一切是他的选择,他会为自己自豪的。   听说元首更加的疯狂了,参与刺杀行动的人、甚至是一些毫无关系却受到怀疑的人都被枪决,一共处决了近五千人,大约一万人因此被关进集中营。   他甚至糊涂地下令士兵如果发现自己的长官有逆反嫌疑,可以当场枪决。   听说,有个士兵因为长官的打骂而发怒,突然拔枪大叫:“就是你要刺杀元首!”然后枪毙了长官。   这在军队里也引起了恐慌。   与此同时,盟军正在轰炸柏林,德军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妈妈来信说她几乎每天都住在防空洞里,不到逼不得已不敢出来。我们的家已经被夷为平地,不过妈妈说没关系,正好我们也该有个大房子了。   我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担心,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的国家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随信寄去的有一块金表和一张约亨的照片,上面有他的签名。金表是还在非洲时与莱纳斯打赌赢来的,上面还刻着他的名字。   这两件东西不论哪一个都能卖个好价钱,我知道你会利用得很好。   凡是杀不死你的,都会使你更坚强。我知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我衷心为你是我的妻子而骄傲,哪怕只是曾经是。   并不是我不相信你,但是如果你等不来我,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如果你爱我,请尽可能幸福快乐地活下去吧。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   你根本无法知道我有多爱你。   你的温舍   1944年10月   阿翁把信按在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抽泣着。   如果不是知道形势完全崩溃,温舍不会写下这样的信。法国解放了,远方又在发生什么?   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医院里的人似乎都知道阿翁收到了一块金表。本来人们并不是很在意她与丈夫的书信往来,此时却有人在意了起来。他们看着阿翁消沉的样子,开始疑惑她的丈夫究竟是哪个国家的士兵。   或许,是德国的士兵?   而阿翁在克拉拉被羞辱时的举动让她的嫌疑更大了。   阿翁渐渐觉得周围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了,克拉拉的下场让她一身冷汗。   沃克让她把温舍写的信烧掉,那是她和德军有染的证据,阿翁的确也打算这么做了。   在沃克的监督下,她烧起了火堆,把压在衣柜里的厚厚一沓整齐的信拿出来,准备焚烧。然而她最终却在把信丢进火堆之前缩回手,又狠狠地把那些纸张拥入怀中。   半响,她低低地开口:“沃克,我们今夜就离开这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到了1945年啦~   ☆、这世界   对于这个提议沃克当然是同意的,当天晚上,两个人便整理了行李一路向北,希望能早日到达港口,去英国。他们没有同任何人道别,只是阿翁轻轻亲吻了睡梦中的艾玛。   两天后,阿翁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了大记者安妮克丽丝的名字,但是这次克丽丝不是出现在大标题下的记者名里,而是在醒目的大标题里。   大记者克丽丝因散播消极作战言论入狱。   阿翁把报纸递给沃克说:“看看吧。”   沃克看了报纸也是很诧异:“那个女记者?”   “说是入狱,其实活着的几率应该不会很大了。我早劝过她,她却还是要那样写新闻稿……”阿翁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现在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接受了。   沃克却觉得不一定:“这怎么说,入狱不一定会死啊。”   “不然又会怎么样呢?难道等盟军打垮德国之后解救囚犯吗?德国人不会让克丽丝这些犯人活到那个时候的。在战败之前他们一定会先处决犯人们。还有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们,现在一定也在被加紧时间消灭着,更加迅速的杀人方式也会被发明出来。希特勒本身就是狂人,像他那样野心颇大、而且又创造了不少神话的人,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都不见得承认自己的失败,他永远认为一切会有转机,上帝会偏袒他。而到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失败的时候他会更加发狂,但是那些古板的士兵依旧会服从他的任何命令,然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哪怕是没有意义的事。”   “你以此推测囚犯会在战败前被杀掉?”   “我就怕不止这么简单。”阿翁叹了口气,“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听希特勒的演讲,有关的新闻报道也从来没有落下,凭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希特勒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哪怕到了失败的时候他也不会反省的,他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令德国失望了,一旦失败,那就是德国让他失望了。但是事实上他对军事的干涉已经太多了,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天才,但他过分痴迷于轰炸和毁灭,整个德国都被他带动成了一个热衷毁灭的国度,这也是件让人担忧的……”   阿翁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   沃克正听着,见阿翁停了便抬起头来,看见她的小脸已经变得苍白:“怎么了?”   “沃克,如果希特勒到了最后发现自己失败了,愤怒之时他还能毁灭什么?”   “还能毁灭什么?摔了手上的瓷茶杯?”   “没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是个“就算我死了也不会让监狱里对我不忠的囚犯活下去”的这样一个人,同样的,哪怕他战败了,有些东西他绝不会留给自己的敌人,那也是他在最后唯一还能毁灭的东西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让他失望了的德国。他最后能毁灭的只有德国,柏林非常危险,不止是交战会带来灾难,希特勒也会下令毁灭柏林!”   “好的,所以呢?”   “还有时间,妈妈必须离开柏林。”   “温舍的妈妈?你要给她寄信吗?”   “她只能寄信,收不到信的,家里已经被炸平了。”   “那你想怎么样?”   阿翁看着沃克说:“我可能要去一趟柏林。”   沃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去找死吗?何况这一切只是你的推测而已……”   “可我十四岁就推测出了水晶之夜的发生。”   “但是……”   “刻不容缓,我会在一切发生之前和妈妈一起离开柏林。”阿翁重新背起行李,“她对我像亲女儿一样,我没法放下她不管,到了这个时候了不会再有那么多的人抵触犹太人,我一切都会小心。求人载我一程、扒火车或者走邮差路线,什么都可以反正总能到那里的。沃克,这次你不要跟来,这是我的事情,我绝对不会把你也拖进还在打仗的地方去的。”   “怎么可能,你没法放下她不管,难道我可以放着你不管?!”   阿翁突然扑上去拥抱了沃克,然后在沃克愣住的时候在他耳边说道:“能动之后就去英国吧。”   沃克立刻意识到了阿翁想要做什么,但是来不及了。阿翁在他的后脖子处的穴道上猛地一按,沃克立刻腿脚发麻瘫坐在地上,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阿翁。   阿翁站着低头看着他,最后说道:“我很快就去英国找你。”然后转头飞快地消失在了沃克的视野里。   奥地利。   在连日的撤退后,库特终于从瑞士边境一直撤到了这里。   在这里他凑巧看到了希尔施,这倒是个不错的事情。   “希尔施副官,最近好吗?”   当他这么打招呼时,希尔施险些没有认出他来:“你是……是库特吗?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食物太少了。我想我们撑不了多久了——我是说,我们的德国。”   希尔施苦笑道:“最近我总在想,或许笛林先生比我们要幸福吧,至少他没有看见德国现在的样子。”   “未必,或许他早就料到这一天了呢?他们家的人都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笛林太太和阿翁都是那样——对了,你知道吗,阿翁还活着,我几年前在瑞士边境看到了她,至少那时她还活着,而且是自由身。”   “是吗,那太好了。之前那个我们在上海港口见过的男人到我这里找过她,但愿他找到了吧。”   “但愿吧。不过在死前还能看见老朋友,真的是不错。”   希尔施看了看他,同意道:“是不错。”   当日,盟军解放奥地利。   瑞士。   禾秋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发着呆,妈妈过来骂她不干活,抬手要打。禾秋慌忙躲开,跑到楼下找舅舅求救。   风波结束后,禾秋问舅舅:“话说舅舅,战争快要结束了对吧?”   舅舅正忙着,敷衍道:“不知道,不过应该快了。”   “那我的犹太人朋友应该就快要没有危险了?”   “不知道,可能吧?”   “那那个犹太女孩能和一个德国军官在一起吗?”   “德国军官?”舅舅皱皱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美国。   凡牵着佛迪丽的手送她去学校。当犹太人们被中国的战争波及时,他们大多乘船去了美国,凡和佛迪丽也不例外。   凡捡回了旧爱好——摄影。他的面孔已经不适合去做一些抛头露面的工作,虽然摄影挣到的钱不多,但是总有人会买他拍下的照片,他的一些作品也刊登在了报纸或杂志上,总归是可以生存下去的。   佛迪丽很听话,她的成绩是班上最好的。凡看着她时,有时会想这孩子以后会做什么职业呢?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同时也会想起自己曾经的朋友们,例如那个给了他今天他所拥有的一切的那个女孩。   英国。   瑞因今天的饭碗里又有一块肉。那个负责看管他们的女看守似乎挺喜欢他,总是叫他“小娃娃”。   这种称呼太暧昧,让他觉得非常不好。他只是长得显小而已,就算是战俘,他也是个大人了,怎么能被这样称呼。   他很严肃地咳嗽了一声:“请您尊重一点,我是有女朋友的。”   “我的天哪,你可真可爱!”女看守捧着脸尖叫道。   瑞因很不开心,他觉得觉得自己自己失去了尊严,完全是被关起来当猴看了。   利比亚。   黑老太每天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裙子,戴着太阳帽和结婚戒指,斜着双腿淑女地坐在楼下台阶上,等待自己的犹太人丈夫回来。   非洲的集中营已经解放,但是听说在解放之前,犹太人们在集中营里被疯狂屠宰过。   人们路过时看到这个奇怪的老太婆,都会忍不住笑笑,然后有人会说,她是在等自己的犹太人老头子回家。   有很多人说,那老头子年纪那么大了,在集中营待了那么多年,而且从解放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一定是已经不在了。   但是倔强的老太太如若未闻,依旧每天打扮得像少女一样坐在那里等着,时髦的装扮搭配上她苍老起皱的面孔让人觉得可怕。   她一直坐在那里,用那种她认为最优雅的姿势,等待一个可能不在了的人。烈日如此,雨天也是如此。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湿了她的裙子和稀疏的头发,但她就是不愿意进屋。今天的她有种特别的预感。   直到一片阴影笼罩了下来,她抬头,眼前的人佝偻着身子为她挡住了雨水。   她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起身用力拥抱住自己的丈夫,亲吻他的嘴唇,告诉他:“你来得不巧,昨天的我很漂亮。”   丈夫颤巍巍地递上他在路边采到的一束小花,一边抹泪一边说:“你一直很漂亮。从我遇见你那天开始,你就从来没有变过。”   黑老太颤抖着干枯的身子:“你也一样。”   他们再次拥抱在雨里,黑老太终于嚎啕大哭,不停地叫道:“我的天啊,感谢上帝!你回来了,亲爱的,你回来了!”   丈夫抚摸着她的后脑,轻轻说:“是的,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太久了。”   这一刻,他们是世界的主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就连一个路过的穿着宝蓝色裙子正当妙龄的黑美人都只能成了他们的背景。   东线。   温舍和那个教他启动发动机的苏联人并排坐在一起,无聊地看天空发呆。他们谁也听不懂谁的语言,但是还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十三,对于你们即将战败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不知道阿翁收到我寄去的信和东西没有。”   “说实话,我们就要胜利回家了这是件好事,但是事实上我还挺舍不得你的,你和那些德国人不一样,你是个好人。”   “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了。”   “总之谢谢你给我的饭里加了点肉,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们或许可以做朋友。”   “我好想阿翁。”温舍看着天空说,“好想抱抱她。”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各种交代后事……   ☆、喀秋莎   阿翁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赶路过,但是这一次,她有了种和时间赛跑的感觉。   她现在最后悔的是忘记了把金表和约亨的签名照交给沃克保管,她现在不适合带着这些贵重的东西。   有时候她会想,也许战争结束后自己可以做个向导,因为很多路线她是都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了,不做向导简直是可惜。   这一路的时间非常的长,加上绕道和不得不躲避在防空洞里的时间,阿翁走了两三个月还仍有段距离。而后来越接近德国,她越是感受到了德军的变化。   阿翁看到一些士兵坐在营地附近,其中很多人都已经受伤了,没受伤的人也都筋疲力尽。他们似乎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纪律严明了,阿翁戴着口罩撞着胆子路过,竟也没有人拦她。再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又见一队德军俘虏在向着一个方向行进。   在距离柏林这么近的地方也打了败仗?或者说有的将领已经投降了?不管哪一个,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阿翁加快了步伐,看来第三帝国的灭亡甚至比她预估得还要快了。   对于阿翁来说,柏林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而当她再出现在柏林,却发现现在柏林的情形,已经让她几乎回忆不起它以前是个怎样的城市了。   这里已经看不见什么人了,走一走偶尔能看见有人在废墟里找着什么。阿翁试图去寻找自己曾经寸步不离的笛林准将府邸,竟然是没有找到。那个她曾经很喜欢的教堂附近倒是没有被炸毁,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如果说教堂的幸免不是偶然的话,那么用脚趾头想也能知道难民大多集中在哪里了。这里距离温舍的家并不远,不出所料的话妈妈应该就在这里了,除非附近还有别的防空洞。   阿翁做了次深呼吸走了进去。教堂依旧是那样,房顶上留了一个不大的圆形漏洞,光线漏进来,是一道圆柱形神圣的光。   阿翁四处看看,一个女人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没有注意到阿翁,匆匆地想要出去,或许也是想从废墟里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阿翁叫住她:“等等夫人,您好,我是马克思太太的亲戚,请问您见过她吗?”   女人看了看阿翁:“哪个马克思太太?”   阿翁费力地想了想:“应该是……劳拉马克思,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啊,你是劳拉的亲戚?”女人还是努力对她笑了笑,“她以前就住在这附近呢。前一阵子她还在这边,最近好像没有看见她……”   阿翁心里一紧——哪怕是在出去的时候遇到空袭暂时躲在了别的防空洞里,也没有理由一直不回来。毕竟一些东西还是放在原先的防空洞的。   女人徒劳地安慰道:“或许她去了其他防空洞也说不定。”   阿翁没有听她的,只是问:“那么这边的防空洞入口在哪里?我想下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知道更多的消息。”   “……跟我来吧。”   防空洞里的味道并不好,但是阿翁不是很在意这些。下到防空洞里之后,阿翁首先看见了一条被子,那条被子和在妈妈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是它现在盖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   阿翁看了看他,俯身小声问:“您好,请问您认识劳拉马克思吗?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男人没有理她。   阿翁继续向里走,仔细地查看,发现有一些自己有印象的东西,却都分散在不同的人手上。   看来妈妈真的是很久没有回来了。   她一个接一个地问过去,人们大多回答她“不知道”,有的人不理她,也有人会说“啊,那个住在街边的女人吗?她现在不在这里了。”   似乎没人知道妈妈的下落。   最后阿翁颓然地在墙角坐了一会,又决定去找找别的防空洞。   是的,刻不容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她拍拍自己的脸振作精神,爬了出去。   在去下一个防空洞的途中阿翁路过了温舍的家,确切的说,是家的残骸。   阿翁走了过去,想试试能不能发现什么,但是她已经连哪儿是哪儿都分不清楚了,餐厅的桌子滑到了客厅,浴室的花洒掉落在客厅的床上。屋顶自然是没了,只有一面墙孤独地耸立着。   阿翁突然想哭。她走到那张床的附近,处理掉床上的沙土石头,掸去灰尘,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了会天空。   床上还有着熟悉的味道,她把脸埋进去,却在即将窒息的时候猛地起身。她想起了自己还有事情要做呢。   再继续向前,阿翁时不时能在废墟中看到死去的人或者人的肢体。当然,也会有没有坍塌的楼房,但是里面没有丝毫人气。   在下一个防空洞里,阿翁依旧是一个接一个地问过去,得到的回答都是没什么意义的,有个男人甚至趁着阿翁蹲下问他问题的时候抓住她的手摸着不放,对她说:“别去找什么马克思太太了,小美人,寂寞的话你可以留在我这儿……”   阿翁觉得一阵钻心的恶心,扬手打了他一巴掌。男人挨了巴掌也是突然火起,猛地站了起来,而阿翁瞬间反手掏出了枪。   防空洞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躲闪着离阿翁远一点,阿翁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大阵仗,一时也有些愣神,而后不得不小心着四面八方,担心有人会从背后制伏她。   这时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怯怯地说:“孩子,你在找劳拉吗?快把枪放下吧,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翁目光瞥了瞥她:“你认识劳拉?”   “是的,我们曾经是邻居,我们都住在这附近。在她离开柏林之前,她还在这里住过几天呢。”   阿翁怔了一下:“离开柏林?”   “是的,那天我和她一起去家那边找些生活用品,然后我们遇到了空袭。我认为这边的防空洞近些,就拉她一起躲到了我这里。她在这里住了两天,正打算回去原先的防空洞时有个男人来这里找她,就像你一样。”   “她和那个男人走了?”   “是的,我听见那个男人说要带她离开柏林。虽然我之前没有见过那个男人,不过我想他大概就是马克思先生了。”   “他长着什么样子?”   “这……并不是很能看清长相,他风尘仆仆,蓄着大胡子。哦对了,他力气非常的大,当时单手把劳拉抱出了防空洞……”   好的,那除了温爸爸就没谁了。动作够快的!   女人话音未落,阿翁突然收起了枪,三两步跑到入口那里,灵活地蹬了两下墙壁爬了出去。   现在她的目标只有一个了——迅速离开柏林。   然而当阿翁跑着跑着看到路边的一摊摊难闻的黑水时,她意识到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阿翁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但是当这种黑水越来越多,她不得不蹲下去捏了一点嗅了嗅。   是火油。   她直起身来,看见几个士兵还在向一栋建筑上泼着这种易燃液体。那几个士兵看起来非常的年轻,甚至有的看起来比阿翁还要小上几岁。那完全就是孩子。   “你们在做什么?”阿翁问其中一个。这个小士兵也没有很张扬跋扈,甚至给人感觉有些礼貌:“在泼这种油,我们接到命令要烧掉这里,你快去防空洞里吧。”   “只烧掉这一片吗?”   小士兵想了想:“不止,在柏林我们有几个小队在执行任务,而且元首的命令也不止是在柏林范围内,还有其他一切地方也早就开始执行破坏行动了。”   “那如果我的防空洞也被烧掉了,我该去哪里呢?”   小士兵似乎有仔细地帮这个“老百姓”思考能去哪里躲藏,然后告诉她:“这样吧,你先去防空洞里,如果也有人去那里泼油,你就去别的防空洞……”   “执行任务的人都像你这么大吗?”   “有一些同龄人,也有一些大人,但是不是很多,大人们都在前线呢。”   阿翁觉得可悲。这个孩子还不知道,柏林已经成了所谓的前线了。当军队不足时,连刚进军校不久的孩子也被送进战场负隅顽抗么?   小士兵看她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你是记者吗?我的回答会被写进报道里吗?”   阿翁对他笑了笑:“会的,你是已经是个小英雄了。但是不要忘记你还是个孩子,就算你投降也没有人会怪你。”   小士兵摇了摇头:“我不会向敌人投降,绝不会。”   阿翁不得不忍住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现在不去防空洞,我想要离开柏林,你知道怎么走吗?”   小士兵看起来很为难:“这……恐怕不行,柏林暂时已经被封锁了,这是元首的命令,你可能要等一阵子再出发了。”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宝贝。”阿翁俯身轻轻亲吻了小士兵的额头。   然后呢?   阿翁现在是被困在柏林了。不过希特勒本人现在应该也在柏林的某处,除非他已经打算连自己一起烧死,不然总会有不在燃烧的地方。   天渐渐暗了下来,但是四处却越来越亮,火舌舔着天空,似乎想要把天烧出个窟窿。   阿翁看着这火焰的阵势,竟不由得想起了“水晶之夜”。那么焦躁和炎热。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去那个她拿枪闹过事的防空洞了,于是又去了教堂那边。   教堂的防空洞挤进了更多的人,绝对无法躺下,而阿翁也不敢蹲下去,怕被踩死……   她已经累坏了,背靠墙站着就迷糊起来,睡着前她有想过那个小士兵现在有没有找到躲藏的地方……   阿翁睡了好多觉,吃掉了包袱里仅剩的一点干粮。因为四下里的高温,她已经开始缺水,脑子一直混混沌沌的。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生病了,于是又嚼了几根药草,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就在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要被蒸熟的时候,她再次醒来。这一次她明显感觉到清凉了许多,周围的人也少了许多,她竟然是躺着的。   阿翁从地上爬了起来,软软地爬出了防空洞。外面是白天,火已经灭了,烟还没散。她咳了几声掩住口鼻,四处寻找炸裂的水管。当然她找到了,因为水管附近已经围了些人。不过她只是很节制的喝了几口,怕撑死自己。   从人群中退出来之后,阿翁才发现眼前的景象和地狱已经没什么区别了,这座城几乎已经被夷为平地。阿翁都不敢相信,自己在一场把一座城变成这样的大火中活了下来。   一棵树已经被烧成了炭,倔强地立在那里将倒未倒,锋利的枝杈刺破了灰暗的天空。教堂坍塌了半边,那个房顶的孔洞还在那里,投影下那个孤独的光柱。   阿翁四下里看了看,突然觉得耳鸣。   不,不对,这不是耳鸣,而是确实有什么声音。   阿翁觉得是从南面传来的,过一会又觉得是从北面传来的,最终她发现四面八方都是这种声音——这怎么可能?   她用心去听着,直到那声音越来越清楚,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种声音会让她这么怀念。   那是无数的人,唱着同一首歌,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她还藏着他的书信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   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飞向远方边疆的战士   把喀秋莎的问候传达   驻守边疆年轻的战士   心中怀念遥远的姑娘   勇敢战斗保卫祖国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喀秋莎爱情永远属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1941年6月22日,德分三路越过苏联边境,不到一个月,其中央集团军近百万人直逼莫斯科城下。 7月中旬,苏联红军新编第三近卫师,开赴前线,莫斯科某工业学校的女学生高唱喀秋莎为战士们送行。火车上,战士们行军礼答谢。 第聂伯河阻击战中,该是几乎全部阵亡,但他们重创了德国最精锐的古德里安坦克部队,为保卫莫斯科赢得宝贵时间。 从此喀秋莎成名。 1942年冬,斯大林格勒前线大反攻,首次使用M-13车载火箭炮,因刻有“K”而被成为“喀秋莎”。 1945年4月,柏林战役,一支支红军高唱“喀秋莎”向前线集结。   ☆、投降   1945年5月8日到来,德国宣布投降。   温舍他们明白,自己为祖国所做的努力最终都成了泡影。   苏军来势汹汹,他们成了真正的残兵败将。   温舍的最后一次任务是做一次侦查飞行,和僚机一起去看看苏军、美军各离他们的阵地还有多少距离。   苏联军正在对这附近进行轰炸,温舍驾驶着飞机从一个个黑色烟柱旁掠过,看见下方地面上炮火不断。   回到营地降落后,他向队长汇报道:“美国陆军装甲部队在西边一百公里处,苏联人已经到了布鲁恩。”   长官点点头:“战争结束了,我们也要投降了。”   “是。”   “那么温舍,现在你立即飞往多特蒙哥,向那里的美国人投降。”   “美国?”   “是的,你打下的苏联战机也有百来架了吧,在苏联阵营也有些名气了,如果落到苏联人手上可能就是背靠墙乱枪打死的下场。所以我们决定包括你在内的几位高战绩飞行员投降于美军。”   温舍最后一次军人一样地答道:“是。”   临走之前温舍一声不吭地放走了战俘们,当然这也是长官默许的。   那个经常和他“聊天”的苏联人临走前看了看他:“十三,你也要投降了吗?”   温舍指了指一个方向,然后说:“布鲁恩。”   “我不是在问这个……算了,祝你好运吧,走了。”苏联人摆了摆手,和其他战俘一起跑掉了。   温舍看着他们离开之后,也爬进飞机,起飞。   下午,温舍在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个小镇上向美军的一个步兵师投降。下飞机后他举起双手看着一圈的美国大兵拿枪指着他,然后有人上前擒住他的胳膊,把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绑了起来。绳子绑得很紧,温舍确定自己的双臂动弹不得,绳子甚至已经勒进了手腕,血液几乎无法循环。   之后,有人对他进行了搜身,似乎想从他身上搜出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手表、项链这些东西温舍都没有。有人气急败坏地边骂拿枪托在他背后狠狠锤了一下,温舍一个踉跄,堪堪站稳。最终他们还是拿走了温舍的皮靴,然后压着他的头迫使他弯着腰向战俘那边走去,那些战俘中也有一些女人。这个姿势让温舍的手臂更疼了。   被丢进一群德国战俘中后,温舍依旧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似乎这之后总算可以消停一会了。   但是德国这边并不知道,根据美苏协议,美军在捷克的比尔森以东俘获的德国士兵都要移交给苏联先遣队。   温舍在美国的战俘营待了一周,一周后,温舍和其他战俘一起被装进卡车。几小时后,卡车在一个围满苏军的广场上停下。战俘们纷纷被抓下车,然后苏联人把战俘中的男人女人分开。   这些苏联人看起来非常兴奋,他们因胜利而狂喜,因仇恨而热血沸腾,更重要的是在漫长的行军中,他们也很久没碰过女人了。   妇人、少女和小女孩们被推进道路和田地,而苏联人就在德国男人们的眼前向她们扑去。   温舍之前一直是沉默着的,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这一周内他没有说过一句话。然而这时的温舍却变了一个人似的,疯了似的想要冲过去,他大叫着:“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们!放开她们!”   苏联人们吼叫着用枪托把他打倒在地,紧接着便是雨点一样的拳脚从上方狠狠落下……   阿翁不知道第几次在防空洞中醒来了。她早已没有了食物,全靠一点水支撑着。   不过这一次醒来,外面又一次安静了。   阿翁知道,战争终于最终结束了。她爬出了防空洞,发现是夜里,于是她又四处走了走,想找找有没有吃的。   当然阿翁什么也没找到。她看了看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晚风吹过,还是战争的气味。   她很不想说自己是扛过了一切,反而在这个时候被饿死的。   阿翁觉得自己快要饿出神经病了,于是决定再回防空洞去看看那里的人们还有没有食物。没错,她是想偷点,不过这个时候估计不会有人还有东西吃了。   然而在快要到教堂的废墟那边的时候,她不得不放慢了步伐,她看见一些军人走进了教堂废墟。阿翁没见过这种军装,她觉得大概就是苏联人了。   这时,阿翁清楚地听到那边传来的一些尖叫声。她小心地走过去,从一个爆炸产生的孔洞窥视着里面。   防空洞的入口已经被打开,几个女人尖叫着被苏联人拉了出来,他们大笑着撕扯着女人们的衣服……   阿翁习惯性地把尖叫压制在嗓子里,一转头,没命地逃!   浓厚的夜色下,阿翁活像只逃命的兔子。她几乎忘记了疲惫和饥饿,心脏狠狠撞击着她的胸膛,努力让自己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但是这空旷的柏林早已无处躲藏,还是有人发现了她。   “别跑啊,小白兔!”有人说着苏联语飞快地追了过来,阿翁还没来得急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扑到了地上,左臂先着地,身上还压了个人,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那人一边试图控制住阿翁一边说道:“你跑得可真快啊!”这时阿翁突然用一口标准的莫斯科苏联语大叫:“我警告你放开我!我是个苏联女孩!”   那人吓了一跳,竟瞬间从阿翁身上弹了起来,就差道歉了。而阿翁拔起而起,转身就跑。   那人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不对劲,又大迈步追了上来,嘴里大骂:“天杀的德国女表子!”   惊悚的是另一人的声音从后方传入阿翁耳中:“竟然从你手中跑了?比赛吧伙计,猎兔子,谁逮到归谁!”   阿翁的心脏快要从嗓子里蹦出来,没什么意义地大喊了一声:“救命!”   这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刻了。好几次阿翁以为自己要被抓到了,但一咬牙又开始加速。或许那些男人不是抓不到她,只是有意让一切变得更有趣。   温舍,凡,克雷尔,禾秋,库特……   还有谁能救我……   阿翁本以为天无绝人之路。   然后,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阿翁一个踉跄,她没力气平衡自己了,脸狠狠砸向地面。她觉得一切都完了。   但是她并没有倒地,而是倒在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啊——”阿翁听见一声尖锐短促的尖叫,这声音很陌生,但疯狂的恐惧和喉咙的痛感提醒她,发出这惨叫的就是她本人。   更多的人从她后方追上来,哄闹着拉扯她的头发和衣服,阿翁疯狂地抗拒着,这时抱住她的那个人突然护着她整个人背过身去,回头看着自己的战友们吼道:“都给我滚!我认识她,她是苏联人!”   这个声音……   好熟悉……   其他人尴尬地表示没有看清,潦草地致歉后又去寻找新的猎物。   阿翁忘记了转身,愣在那里。   亚斯从背后抱住她,轻轻说:“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阿翁的眼泪如雨而下。   四处还在发生暴行,阿翁和亚斯找到了一片安静的地方,两个人一起坐下。   亚斯从包包里找出水壶和罐头,阿翁吃得狼吞虎咽。   “我以为解放者会是……会是……”阿翁哽咽着。   亚斯只能回答:“对不起,我阻止不了他们。”   “你怎么……怎么……”   “我被我男朋友接出了集中营,后来又一个人回到了莫斯科,然后参了军。我倒是很惊讶你还活着。”   “什么意思……”   “你应该见过他了吧,我问过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怎么接能我出去的。一开始他不愿意回答我,后来他告诉我,你去见了他,告诉他我的下落。而他拿你的消息为筹码,把我换出了集中营。”   阿翁这才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个时候温舍会在路灯下等着捉她。   亚斯接着说:“我怨过他,发誓再也不理他,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后来我发现,我能承受你的死,却承受不了不和他讲话。虽然说起来很对不起你,但是我真的爱着他。”   阿翁哭够了,吸了吸鼻涕说:“好吧,那你男朋友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后来世道越来越乱,我和他断了联系。回国之后我会去各个战俘营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他。”亚斯看着天上的月亮说,“你又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会被捉回去打死,想不到还能跑这么快。刚刚我差点就没追上。”   阿翁也陪着他仰头看天:“这个说来话长,你还记得当时的看守长吗?”   “那杀人狂?怎么了?”   英国,战俘营。   瑞因听看守们说起了德国妇女的惨状,立刻写信给自己的小女友。要她“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想起我,尽管去苏军的最高长官那里搔首弄姿,这样你就不会受到除了他以外的人的侮辱。”   他把信封好,求着那个女看守一定托人帮他把信送到。   女看守逗他道:“当然可以,但是你要亲我一下。”   瑞因权衡之下,带着极大的悲愤在女看守脸上亲了一下。   直到几天后,一个苏联将军来到捷克,他下令所有苏联士兵停止暴行。有些人依然不听命令,将军让妇女们指认犯下罪行的苏联士兵,并下令不管是谁只要一被指认,不需任何证据和调查,立刻枪毙。 作者有话要说:     ☆、时代的终章   德国投降三个月后,日本也宣布投降,至此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阿翁跟着亚斯混吃混喝了一段时间,亚斯也说可以带阿翁和他一起回国,甚至可以在法律上和她结婚,让阿翁作为苏联人在苏联生活下去。但是阿翁知道作为一个没有祖产的穷大兵,亚斯自己生活都已经不容易了,而且她也不觉得现在去苏联生活是个明智的决定。   她想过去找找禾秋,她知道禾秋一家都会欢迎她,但是想必也不能在禾秋那里常住。   去找沃克倒是个好主意,阿翁知道沃克的家乡在哪,找他并不算难,但是阿翁现在并不想去英国。   她其实很想念在利比亚的那段时光。不过现在跑去沙漠显然也不合适,她已经太累了。   想来想去阿翁决定先去一趟奥地利。   既然找到了方向,阿翁很快开始收拾了行李。临走时亚斯送她的道别礼物是一把新式的装满子弹的枪,还有一些食物,叮嘱她路上一定小心。她和亚斯拥抱道别,然后一边回头对亚斯挥手一边叫道:“别忘了我拜托你的事,也希望你能找到你的男朋友!”   亚斯也看着她的方向挥手,一直看着她走远。   阿翁到了奥地利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克雷尔的家。那个曾经豪华的宅邸现在空落落的,值钱的东西全被带走了,她的脚步在踏楼梯上发出的声响回荡在室内。   她还是难以相信克雷尔已经死了,总觉得他只是去了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继续生活。   她又去了尤嘉莉出现后她住过一段时间的那个小公寓,那里已经坍塌,废墟中有些彩色的玻璃。她觉得那一定是那扇圆形窗户的碎片了。   阿翁捡了一块形状比较好看的,对着阳光看了看,然后满意地装进自己的包裹里。   接下来是凡他们的密室。阿翁很惊喜地在这里遇到了曾经帮助过他的钢铁匠安德鲁。虽然阿翁和他很少说话,但他真的是个外表粗犷内心柔和的钢铁匠。阿翁扑上去和他拥抱在一起。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虽然当时听他们说,你放跑了那个党卫军,并和他一起离开了。”安德鲁看着她很温和地说。   阿翁笑笑:“我也很高兴你最终没有因藏匿我们这些人而遇到危险。对了,你知道吗,凡没有死。他受了很重的伤,在我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他去了中国,现在也许随大流去了美国。”   这个好消息让安德鲁非常高兴,而阿翁告诉他,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可能把受伤的凡救出来的,是那个党卫军把凡抱出了战场。   “他其实人很好的。”阿翁笑笑地。   她在安德鲁这里住了一晚,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那件衣服还是艾薇的,安德鲁一直没有扔。   第二天与安德鲁道别后,她去了自己和温舍一起住过的公寓。   这间公寓后来似乎一直空着,锁也没有换,不过阿翁也没有钥匙。她拿出刚刚捡到的硬质玻璃,用它砸开了锁。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时被尤嘉莉摔碎的各种碎片还原样铺了一地,甚至阿翁当时被砸破头留下的血也还在地上,已经发黑。似乎从那之后温舍也没有再住在这里了,或许他搬回了集中营。   阿翁走进书房看了看,又走进卧室看了看。卧室的柜子里还放着温舍的黑色党卫军装,他一定是觉得这套军装横竖也用不上了,所以后来没有带走。   阿翁看着这一切,如果除去了那一层岁月的灰尘,多年前的一切简直历历在目。   阿翁本身只是想在去英国找沃克之前来这里看看,现在她突然不想离开这里了。   下一站,阿翁决定去街上随意转转。   很多店都已经关门了,例如阿翁工作过的那个小书店。   而当她看见一个背着行李绑着头巾的女人正在给一家咖啡店上锁时,她是真的决定留下了。   阿翁理理头发三两步走了过去叫住这个绑头巾的女人:“你好,你们家的店是打算休业了吗?”   女人愣了愣,看向阿翁:“啊……是的,现在生意难做了,我打算回家乡另寻出路……”   “我想要买下这家店,你开个价钱吧。”   女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你是认真的吗?”   “是的,我想要买下它。”   女人不是很能理解,现在到处都是关门的小店,怎么还会有人说要收购呢:“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这店的下面埋着金子吗?”   阿翁笑笑:“拿钱买个回忆罢了。实在不行,你有没有兴趣把你身上带的钱换成黄金?”   女人闻言有些紧张地抓了抓自己的行李。   阿翁做了个“请”的动作,微笑道:“现在,我们可以去你的店里谈谈了吗?”   长途跋涉的人随身带大量现金当然是不方便的,钱换黄金的生意一般人不会拒绝。   女人和阿翁一起坐在了咖啡厅里,她说:“小姐,我能先看看你的黄金吗?”   阿翁拿出了那块金表,打开翻盖让女人看了里面的刻字,又很快收了起来:“这是非洲战场的飞行员莱纳斯的金表,纯金的外壳,日后如果遇到他的崇拜者再将金表转手卖出的话,它的价值就远不止金子这么简单。何况我现在用它换这个你本就打算放弃的店和你所带的现金,本来就绰绰有余,对吧?”   女人依旧犹豫:“我还是不能明白,我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你必须告诉我这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说了,只是拿钱买回忆,我喜欢这个地方。”阿翁笑笑,“而且你现在犹豫有什么意义呢?难道现在你最终还会带着你身上大包小包的钞票赶路吗?难道现在你会拒绝我手上的金子吗?其实你的心里已经做出决定了。就算我在这场交易中能有更大的收益,你也已经实现的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我们合作双赢。不做这笔交易,你又能得到什么?”   女人的嘴唇抖了抖,似乎还想问些什么,但是什么也没问出来。她最终点点头,将自己的一个包袱递给阿翁:“成交。”   阿翁也将金表递给她:“随时欢迎你来我的店免费喝咖啡。”   之后,阿翁用一部分的钱买下了之前她和温舍生活过的公寓。她用了一星期把家里和店里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又翻看了各种书琢磨明白了各种有关咖啡豆和咖啡机的杂七杂八的知识。   这家咖啡店的格调不错,阿翁认为没有什么需要大修改的地方,于是就保持了原样。只不过她把吧台那里收拾了一下,在背后雪白的墙上钉了三个木头框架,一个里面放着那块捡到的玻璃,一个里面放着那把转轮式手枪,中间放着约亨的照片,这张照片现在被放进了相框里。然后她拿一块透明玻璃把这个框架封上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阿翁走到门口把门把手上的牌子翻了个面,让“正在营业”那一面对着外面,然后惬意地坐到了吧台后面,摘下了口罩。   从这一刻起,阿翁不再是囚徒。   事实上阿翁从这个地方看出了商机。   附近有两个集中营,估计日后会成为旅游景点什么的,然后领教了集中营的黑暗之后人们会去哪里?纷闹的酒吧?公园的长椅?阿翁觉得人们最想去的是一家安静的咖啡厅,解解渴、感受感受温暖、思考思考人生。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会成为店的活招牌。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阿翁是对的。熬过了最难度过的一段时间之后,奥地利的经济慢慢开始复苏,阿翁的小店生意也渐渐好起来。她成了在这里很出名的一个人,因为她是一个有着蓝色眼睛的犹太混血。   有些参观完集中营的人们会慕名前来,消费的同时看一看德犹混血是什么样子的,有时也会有人称赞阿翁长得非常漂亮。甚至有仅有一面之交的年轻人向她求婚过,但是阿翁只说自己已经结婚。   她的头发渐渐褪去了金色,总是把一头灰黑色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就像妈妈那样一丝不苟。   又过了段时间,阿翁觉得资金差不多了,于是雇佣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糕点师,这个糕点师手艺不错,收入很快又有了上涨。这时候阿翁觉得不想再在收银台和厨房之间跑来跑去,于是又抽风似的雇了个女孩专门煮咖啡豆,自己只在吧台后面负责收钱了。   每天数数钱的生活过得很不错。再后来,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奢华的女人前来消费,在买单后突然看见了那张约亨的照片。   女人的一声尖叫把阿翁吓了一跳,抬头就看见这女人似乎异常激动,眼泪几乎要流下来:“那是马尔科上尉吗?这不可能,这是哪里来的照片,我收集了关于他的所有新闻、邮票和明信片,绝对没有这一张……”   阿翁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这一刻来了。她故作镇定地说:“啊,是的,上尉打仗的时候我正在非洲,我们是朋友。这张照片是他送给我的,上面还有他的签名。”   “我的老天啊,”女人激动得掩面而泣,“瞧那笑容,瞧那钻石勋章,我的老天,看那笔锋,我认得,这是真迹,是他用手写下的……他真的是英俊得不可思议!”   “是的,”阿翁诚实地说,“然而他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更加英俊。而且比任何人都勇敢和善良。”   “能把这张照片让给我吗?我愿意买下它!”   阿翁斩钉截铁:“不,这是非卖品!”   “求求你,多少钱都可以!”   “不,我不会拿这个卖钱的,这是朋友亲手送给我的!”   “哦,老板,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很重要,可他对于我来说同样重要。我发誓我会好好保管这照片,我会让它永远这样崭新!”女人说着写下一串地址交给阿翁,“这是我的收藏室,里面还收藏了很多关于中尉的东西,随时欢迎您来参观,而且我一定会给出一个能让您接受的价格!”   阿翁迟疑地看着她:“看来你是真的很崇拜他。”   “是的,他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那好吧,”阿翁看着她说,“那么在你心里,这张照片值多少钱呢?”   在这以前,阿翁从未把自己和“犹商”一词联系起来,这一刻,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有多么奸诈。   就是这样的,战后的阿翁成了奥地利一个成功的犹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一个明媚的早晨,阿翁收到了亚斯的来信。   店里的两个伙计眼睁睁看着一向做事不疾不徐的年轻老板娘拆开了信,然后开始哭泣,然后潦草地收拾了行李,夺门而出。   阿翁:   分别时你拜托我的事我一直没有忘记,现在我找到温舍马克思了。下面是地址,速来。   你的亚斯   1948年11月23日   [完]   (不要走开,有番外哟~)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 谢谢亲们一直以来对我的鼓励!!!!!! AND一直潜水的亲可以冒泡了不~ 如果我求长评是不是不太好(⊙-⊙) 好啦,总之现在好开森! 虽然收藏不多,但是写小说的过程真的很开心,可以忘记生活中不开心的事,也会很有成就感~ 就是不知道我这个野生作者要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TAT 嗯嗯,看来还有很多需要努力进步的呢!如果有什么批评、意见和建议,也希望亲们指出哟! 话说亲们不要走开,还有点番外哟~   ☆、番外一   亚斯始终记得阿翁拜托他的事情——在战俘营寻找埃德里克的时候,也顺便找找温舍。   他确实也留意了,找埃德里克的同时,他也在找那个看守长先生。他知道阿翁一定在等他的消息。   但是当他第一眼看到温舍的时候,他真的没有认出这个昔日高高在上的看守长。   在亚斯这次找到的战俘营中,所有人都在修建一条铁路,所有战俘都穿着一样的粗布衣服,破烂的鞋子,背着建材走在石块上,很多人的脚已经割破流血,寒冷使他们的冻疮皲裂。营场里也是无数人挤在很小的一片空间里,已经臭烘烘一片,一如曾经的犹太人集中营。不过当亚斯刚看见那个背着重物的男人时,他只是有些熟悉的感觉罢了。   可是当这种感觉越发强烈的时候,他竟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如果这个显然看起来左脚不灵便而且蓬头垢面的男人真的是那个高傲的看守长,那一切就太悲惨了。亚斯走了过去叫住他:“你,转过来,报上名字!”   那人很快转过身来笔直地站在那里,平稳地动了动嘴唇:“温舍马克思。”   亚斯无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对温舍的憎恨和恐惧胜过了对当时集中营里的任何一个看守。他现在还能在这里,没有被处死,说明他真的把自己曾经集中营看守长的身份掩盖得很成功。   虽然阿翁跟亚斯说了许多,亚斯也合理认为这家伙当时的做法确实有那么点理由,但是现在亚斯真想把他的过去抖出来,让他接受军事审讯。不过亚斯还是忍住了这个冲动,只是冷冷问他:“你还记得我吗?”   温舍皱了皱眉头,似乎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亚斯伸出自己的左手,他的左手缺了根小指:“记起来了吗?”   温舍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会,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年,阿翁逃出集中营的那一晚,他曾经掰断了那个苏联同性恋的小手指。   “是你?”   “是我。”   “后来我放走了你。”   “是吗,难道那是因为你善心大发?”   温舍突然放下了背上所有的重物,站在那里看着亚斯说:“现在你想怎样对我都可以,但是请不要把集中营的事说出去。”   现在的温舍给亚斯一种在菜板上任人鱼肉的感觉,亚斯觉得这种感觉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怎样对你都可以?我也可以对你严刑拷打?我也可以一个接一个杀掉你周围的朋友?也可以掰着你的手指头数到三?”   “长官,您的战友已经帮您进行了拷打,我的朋友们也在战时一个接一个死去,现在我身边的人也会被活活殴打致死,至于数到三,”温舍说着伸出那只脏兮兮的左手,“请便,或者我自己来。”   亚斯打开他的手怒道:“原来你这么想活下去?你知不知道当初集中营里的人同样想活命?”   “是的,我想活下去,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的妻子在等我。”   “你就这么确定你的妻子会等你?”亚斯故意刺激他,“像你这种强撑着想要活到与亲人团聚的战俘在战俘营里多的是,但是他们熬过了饥饿与严寒,熬过了拷打和侮辱,往往会在得知妻子因寂寞而改嫁的一瞬间彻底崩溃,你又凭什么认为你的妻子一定会等你?”   “我甚至希望她不要等我。”温舍说的是实话。他不知道他最终还能不能走出战俘营,也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等到走出去的那一天他会是什么样子。温舍看了看已经不灵便的左脚,悲哀地笑笑:“或许她会遇到更好的人,那样最好,但是我还是觉得她不会改嫁。”   “你依旧狂妄自大。”   “如果你一定要把我告上军事法庭,或者如果以后我在战俘营死去,我只求你把我的死讯告诉她,我不想她一直等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温舍恳求道,“你应该记得她,在集中营里经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阿翁。她在法国,在布列塔尼亚的一个小镇医院,我可以把她的地址写给你,请你……”   亚斯忍无可忍地掐了掐眉心,扭头便走。他和这个人一秒也对话不下去了,他觉得难受。   温舍不知道亚斯是什么意思,是不会放过他,还是已经原谅了他。他在这种担忧中度过了几天,直到发现似乎真的什么也不会发生,才安心下来。   亚斯很快给阿翁写了信,也和这个战俘营的看守聊了聊。他问看守,温舍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来的时候就遍体鳞伤,我们还给他提供了一些治疗呢,不然他活不到现在。”看守耸耸肩。   “是战时受的伤?”   “不,是成为战俘后,他曾经被围殴。”   “围殴?”   “是的。你不是也进军柏林了吗?应该知道那时候军队行为很混乱吧,据说他被围殴时的场景和那时差不多。本来他也是老老实实的,但是那时他突然大吼大叫,被围殴时居然还还了手,后来被打个半死。”   “还手?战俘不是都被绑起来了?”   “手是被绑起来了,不是还能踢能撞的吗?这倒也够有骨气的,所以我们也把他算在接受医疗的人的范围内了。不过似乎赶他出来干活的时候他的脚伤没有好透,久而久之就成了这样。”   “你们拷打过他吗?”   “哦,你知道吗?他的战绩算是很高,我们有希望他为苏联效命,让他去给飞行员传授飞行要领。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所以我们也用了点手段。不过那算不上拷打,只不过限制了他的饮水和食物,加大了他的工作量。”   亚斯皱皱眉头:“你们这可是虐待战俘。”   “好啦,我们也是为了国家。现在他抵死不愿意,我们不是也给他重新提供了食物了吗?”看守说得很轻松。   亚斯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跑过了这么多战俘营,什么事都见得差不多了,每次只要他对看守表达出“不要这么残忍”的意思时,看守总会笑笑地回应他:“如果德国胜利,他们也会这么对待我们。”   曾经德国人因不愿为一战时先辈犯下的过错买单,于是打响了二战的枪声,然而最终他们做的事情和先辈们一模一样了。   曾经苏联不愿被德国的罪恶爪牙奴役吞噬,于是奋起反抗、解放各区,最终做的一些事情和德国却也差不多了。   亚斯摇摇头给看守塞了包烟:“他的妻子是我很久以前的朋友,最近会来见他一面,我想这点小事您是可以通融的吧?”   看守收下了这包烟,点头笑道:“当然当然,举手之劳。”   当阿翁一路行程来到战俘营时,看守也不得不被惊艳了一下。阿翁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又是二十五岁轻熟妙龄,现在有钱了买得起漂亮衣服了,稍一打扮便更加惹眼。   现在她穿着暖和而又精美的卡其色风衣,踩着昂贵的黑皮小靴,挺直着后背静静地坐在战俘营一个招待处的小沙发上,侧面看去精致如同衣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亚斯坐在他旁边,让阿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现在的温舍和她所熟悉的或许会不太一样。而阿翁看起来远比亚斯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   很快,有看守找到了温舍,命令他放下重物去招待处。   温舍茫然了一下,然后放下所有建材跟着看守向招待处走去。   打开招待处的门时温舍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直到他的眼睛调整好焦距,视线落在穿着卡其色风衣的那个女人身上。   温舍猛地掩住了自己的口鼻,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他落泪了,激动如同第一次看到新娘穿着婚纱的新郎。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怎么找到他的?她现在过得怎么样?问题太多,拥挤在喉中,温舍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惊喜和感动早已霸占了他发声的权利。   阿翁站起来,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温舍上前两步,竟有些不敢抱她。她太干净、太漂亮了,他要如何用这肮脏的手去触碰她?如何用这发臭的身躯去拥抱她?   但是阿翁突然扑上来,撞进他的怀里,温舍的手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来,与阿翁紧紧相拥。   “我一直在等你。”阿翁在他耳边轻轻说。   温舍的声音在发抖:“我知道,我知道。”   阿翁轻轻抓过他的冰冷的手,在脉搏处轻轻一按。即使身体好如温舍,在这里一切也已经一团糟,胃病、痢疾、疲惫、风寒,阿翁感受着指尖的跳动,表情一点点暗淡下去。   温舍立刻抽出手来重新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不要这个表情,我没事,这不算什么。”   “我一直很想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阿翁安心地把侧脸贴在温舍的肩上,安静地看着一张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   这些年,她从中国到德国,再到奥地利,瑞士,利比亚,法国。多少路她看着地图一步一步走过,多少地方都有她的回忆,然而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像温舍的怀抱一样让她安心。   阿翁一直没有哭,只是当看守说阿翁必须离开了,阿翁放开温舍转身的一瞬间,眼泪突然就滑了下来。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亚斯追出来时,看见阿翁已经擦干了眼泪,站在路边看着有些阴暗的天空。他伸出手轻轻拍着阿翁的后背,抱歉地说:“如果没有正当理由,即使是我也不可能保他出战俘营。”   阿翁无声地点点头,突然闭上眼睛,张开了双臂。天上的乌云间露出了一个缝隙,一道光柱洒下来,落在阿翁的发梢、脸庞与肩头。她扬起了嘴角。   亚斯有了一种错觉,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教堂,那缝隙正是教堂的孔顶,神女在光柱里呼吸着阳光。   “我会给他写信的,会一直等他的,我们最终会一起老去的。”阿翁从未像这一刻一样相信这一点,就好像她从那光柱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两年后,一位苏军官员来到这个战俘营。为了迎接他,战俘营的看守甚至安排战俘对营地进行了大扫除。   当温舍正一声不吭地拿抹布努力想要擦去玻璃上的污垢时,那位苏联官员突然出现在玻璃的另一侧,距离伸着脖子近皱着眉头看着温舍,这着实让温舍拿着抹布愣了好一会。   然后那位苏联官员突然抽疯似的拍着玻璃惊喜地叫道:“十三,十三!是我!”   温舍手上的抹布“啪”地掉了下去。   温舍觉得自己运气很背,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遇到的全是曾经被自己关押过的人,更恶心的是他现在正反过来被他们关押着。   但是遇到了亚斯,温舍便见到了阿翁;见到了这个当初的苏联战俘,温舍便得到了一次被重新审判的机会。   这就说明人平时就得积德,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时,才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个苏联人在温舍的释放上出了很大的力,说到了温舍在东线对战俘的人道主义和最终私放战俘的人道行为,同样可以为此事作证的还有其他一些当时的苏联战俘。他们很乐意千里迢迢来做这个证人,见到温舍时,也都看起来很友善地和温舍打了招呼。   1950年6月,温舍被从战俘营释放。   那个苏联人带他去好好洗了澡,换了身人模人样的衣服,剪了头发也刮了胡子。   一切完成之后苏联人看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温舍颇有感慨:“果然是人靠衣装啊。你现在和当年在捷克时也没什么两样嘛!”   温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变化,被关了五年之后,他似乎对外界产生了隔阂,在理发店时他竟有了一种局促感,当理发师问他要剪成什么样子时,他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苏联人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说:“如果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那也是很正常的。不要心急,慢慢来,总会回到以前那样的。”   温舍看着他,点了点头:“谢谢。”   “不客气,”苏联人耸耸肩,“你先休息两天吧,之后我找车送你回德国。”   “我想去另一个地方,现在就想去。”   这倒让苏联人很意外:“哦,是吗,好吧。你想去哪?”   “奥地利。”温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挺直了胸膛,军人那样站得笔直。   这两年里,阿翁一直有给温舍写信,不过有几封能真正到他手上倒是很难说。   阿翁在信中告诉过他,自己买下了以前的公寓,还有埃斯大街的一家咖啡店,雇了一个糕点师和一个服务生,店里生意很不错。温舍看到信里的这些内容时也是不得不感叹——犹商果然能干。同时他也想起自己曾经很喜欢在那家咖啡店喝咖啡,他曾经那么想要带阿翁一起去,但是当时她的犹太人身份难见天日。   现在她居然直接把那家店买下来了。   汽车一路颠簸,当车把他送到了这个奥地利小镇的时候,司机问他现在该怎么走。但是一切过去太久了,温舍已经忘了去埃斯大街的路怎么走,他们不得不拦下了一个路人问路。   路人笑道:“你们也是来看那个混血美人的?”   温舍愣了一下:“……您知道她?”   “当然,她在这儿很出名。到底是犹太人,战争才过去几年就发财了——以集中营景点为资源。战争财发得可是够狠的,你们想去,从这里直走右拐再右拐就是了。不过提醒你一下,那位犹太老板娘可是有丈夫的人了。”   温舍笑笑:“我知道。”   当温舍最终走进咖啡店时,阿翁正趴在吧台上睡午觉,阳光透过玻璃门照在她的脸上,慵懒如同吃饱的猫。   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小姑娘从厨房走出来,远远问:“先生,喝点什……”   小姑娘说着说着一抬头突然愣了一下,然后怪叫了一声缩回厨房紧张地拉住糕点师:“天哪天哪,你过来看看那个人,吧台前面的,好帅!好帅!”   温舍竖起一根手指对着从厨房冒出头的两个人“嘘”了一声,让他们噤声。   然后他坐在了吧台外侧的高脚凳上,学着阿翁的样子于阿翁面对面在吧台上趴下了。就像他们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来不曾离开。   阳光同样笼罩在温舍英俊的侧脸上,他很快也睡着了。   九年训练,十一年军旅,八年战争,五年战俘。   他真的是太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共两个番外哟!   ☆、番外二   这是1953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温舍又一次醒来。   他低头看了看在自己怀里的人儿,不由得一声轻笑,然后紧紧搂住她。   但是这个怀中人并不是阿翁。   罗泽,温舍喜欢她的名字,这在德语中是玫瑰的意思。   曾经他不相信克雷尔所说的一个男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女人,现在他相信了,因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爱阿翁,也爱罗泽。   这时罗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又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温舍躺在旁边看着她的侧脸,轻声问她:“怎么啦,不睡了吗?”   刚起床的小姑娘有些起床气,罗泽扭过头去不想理他,酷似阿翁的面庞同时也完美继承了温舍的金发碧眼。   温舍拍拍她的小屁股:“还睡不睡?”   罗泽的起床气更重了,正要开哭,阿翁推门而入:“罗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在周末早上把爸爸吵醒。”   温舍忙说:“不不不,是我先醒的。”   罗泽眼看就要哭出来了,阿翁眉头一皱:“哭什么?不许哭,什么起床气,都是给惯出来的。再哭不许吃早饭。”   温舍无奈地看着阿翁:“你可是亲妈啊。”   总之,这是一个严母慈父的家庭。周围和罗泽一起玩的小孩子都有点怕阿翁,不过却都能和温舍玩一玩。   罗泽是个总是有着很多问题的孩子。   她会问为什么花盆底下有个洞,温舍说是为了让住在里面的小虫子能够回家,而阿翁告诉她是为了让植物呼吸。   她会问为什么星星会闪烁,温舍说那是星星在对她眨眼睛,而阿翁告诉她只有恒星才闪,行星是不闪的,我们透过有杂质的大气层看恒星,所以形成闪烁。   她会问为什么夜里月亮出来,白天太阳出来,温舍说因为他们在轮流值班,而阿翁给她画了个地球、月球、太阳的运行图……   她也问过为什么爸爸妈妈身上有一样的伤疤,阿翁说问你爸爸去,温舍告诉她:“因为丘比特之箭射中了爸爸妈妈的心。”   她还问过为什么有的小孩子说她有一半是犹太人,温舍说问你妈妈去,阿翁告诉她:“别听他们胡说,你不是有一半是犹太人,而是四分之一。”   然后罗泽就是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温舍有些担心阿翁过早地跟罗泽一本正经地讲话是不是不太好,直到他发现了更该担心的事情——这小家伙遗传了马克思家的大力士基因,这么点个子就能提着铅球到处跑了,以后长大还得了,这对女孩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过罗泽身体非常好,很健康,几乎没有生病过,而且虽然有犹太血统,不过成长得阳光自信,不管怎么说也是件好事了。   罗泽三岁生日时,温舍阿翁带着她去德国的爷爷奶奶那里庆祝生日,逗留了几天之后又去了英国的沃克那里。   阿翁让罗泽叫沃克舅舅。沃克他不喜欢德国人,但是对罗泽倒是出奇的好,第二天就带着罗泽两个人出去玩了一天,要啥买啥,让罗泽全程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而没了小电灯泡的温舍和阿翁也是难得休息了一天,手挽着手散步在了铺满枫叶的红色大道上。   1955年,奥地利宣布成为永久中立国,不参加任何军事集团,不允许其他国家在本国领土上建立军事基地。   阿翁想过要回中国,一直很想,但是即使二战结束,国内也还是一团乱。加上罗泽慢慢长大上学,很多事情都使得他们走不开,那些一抽疯就几大洲到处跑的日子早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于是他们回国的计划也就一直搁置着。   直到1987年,阿翁在温舍的陪伴下重新在上海港口踏上了中国的土地。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完全结束啦!最后有没有甜腻到? 从初中时就在语文老师的鼓励下开始在小本子上写小故事(好感谢她,一般老师会允许学生在读书笔记上抄歌词、写小说吗),也因为在学业重的时候半夜在被窝里打手电写小说而被妈妈骂到哭过(不止一次哭),但是依然很喜欢写。 两年前因为一个叫做烁烁的朋友开始对二战产生了的兴趣,然后在各种书上看到了哪怕一丁点跟二战有关的史实都会激动摘抄,同时联想出点东西来,写在小本子上,然后烁烁会成为唯一的听众和读者。后来在烁烁的鼓励下我决定在晋江发文,不过一开始读者真的好少好少,而且还因为一些问题,不得不几个月后重新发。 重发的时候心里压力很大,怕再次出问题,于是起笔名时我起名“由天”,我命由天不由我,如果再出问题我就只能放弃这篇文。最终似乎没出什么大问题,倒是我的笔名被朋友嘲讽说像“雷霸天”,不过要换笔名好像不容易,就这样吧。 后来收藏量缓慢上涨,评论也慢慢开始出现,每天我都会刷新很多次去看评论,想知道自己写得究竟算不算好,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写小说的料。后来肯定的评论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有心劲继续写文。 有一段时间我会拿自己的评论数量和收藏数量去和其他作者比较,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很失败,那个时候收藏是四十几。我想可能是我写得不够吸引人吧,但是仔细想想其实我一直在小本子上写文,一直看我写的东西的也就是两三个人,而现在有四十几个人在等着看下一章。 我想既然有人看了这个故事,那么我就该更新下去,我已经写出了这些人物,下面应该有更多的事情发生,或许等到更出下一个出彩的情节,我的收藏就会多起来呢? 一直抱着这种心情更到完结,到目前为止,81个收藏,我不知道这算是一个怎样的成绩,但是现在我已经很满足,哪怕就因为我最终坚持了下来。 写这个番外二之前我说要写到孩子了,烁烁问我孩子叫什么,我说不知道,到时候随便起吧。 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说:“不然你给孩子起名字吧。” 我想这个名字是该由烁烁来起的,最终她起了罗泽这个名字,是玫瑰的意思。挺好的。 最后,感谢每一个收藏此文、每一个在我对自己产生怀疑时在文下给我评论的人,是你们使这篇文能够完结。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